楊萬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諸將既渡河,短暫的休整過后,即馬不停蹄接著奔赴徐州。一過黃河,便算是入了江南群雄的勢力范圍,意義非同尋常。縱然粗線條如楊、高等輩,也是不由浮現出一種別樣的情緒。
不但情緒出現了變化,諸人行軍都更加的謹慎小心,包括行軍的次序也出現了變化。
楊、胡、高、傅諸人,楊萬虎是山東東平人,高延世是河北人,而胡忠則是山西周邊人。只有傅友德,祖籍宿州,后遷徙至碭山,對徐州一帶的情況非常熟悉。故此,這一過了黃河,便改由他來擔任了前鋒的位置。
宿州,在徐州南邊,彼此相距大約一百余里;碭山,在徐州西南,彼此相距大約也就是一百多里地。事實上,之前燕軍渡河的位置便正是在碭山附近碭山緊鄰黃河,位處在黃河北邊。
傅友德以軍事為重,當時是過家門而不入,這暫且不表。
只說他接替了先鋒,從舊部中挑選出幾個得力干將,分別派去各營。一則負責與諸將之間的聯絡,二來也可暫時擔任一下鄉導。既已所謂是“舊部”,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他的鄉黨、親朋,皆為碭山、徐州、宿州一帶人,對這周邊的山川河流、地形鄉音也都是非常熟悉,可謂了如指掌。
從碭山附近過了黃河,距離徐州還有一百余里,沿途的地勢較為平坦,多為平原,沒有什么大的山陵,也沒有太大的河流。
數千燕軍盡數打起了旗幟,卷甲疾趨,沿著官道一路向南而行。
要說起這官道,正如每一個大一統的王朝一樣,有元一代,對道路的修建還是相當重視的,路況很好,又平又直。
若是放在和平時期,此時雖光景尚早,但肯定也早已是行人來往不絕了,畢竟西邊的汴梁,東邊的徐州都是通商大邑。不過如今卻因了戰亂的關系,冷冷清清,除了行軍的隊伍外,前后遠近幾乎別無一人,倒是時不時有些野雞、野兔出沒在路邊的雜草、灌木叢中。
涼爽的晨風迎面吹來,士卒們又剛剛吃過干糧,飽餐了一頓,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休息;特別是最先過河的營頭,其所得到的休息時間更長,故此,盡管已經趕了一天的路,又剛渡過黃河,但全軍上下的精神氣還是比較好的。再加上在濟寧戰場上的接連獲勝,戰勝之軍,士氣更加高昂。路上所行甚速,剛過午時,已經遙遙望見了蕭縣的城垣。
到了蕭縣,就等于路程走了一半。
蕭縣距徐州與單州距楚丘的距離大致相同,也就是不過五六十里。
蕭縣這個地方,雖然只是個縣城,然而近年來卻端得豪杰輩出。當年只用了十八人便奪下徐州的芝麻李就是蕭縣人,后來轉去山東的趙君用亦為蕭縣人,又及朱元璋麾下的猛將薛顯也是蕭縣人這個薛顯,本是趙君用的部將,在趙君用死后,以泗州降了朱元璋,被授為親軍指揮。
其實,若是細數當時名將,出身淮泗地區的著實不少。
朱元璋麾下就不必說了,但凡能稱得上名號的武將七八成以上都是淮泗之人。張士誠麾下有一個元帥名叫王與敬的,本為元將,后降張士誠,也頗能善戰,此人亦出身淮泗,乃安豐人是也。又及海東諸將,便此番前來的,就有一個傅友德,碭山人,也可算是淮泗土著了。
將至蕭縣,傅友德傳下命令,暫停行軍,稍作休整。安排妥當之后,他自領了親兵轉去后軍,去找楊萬虎、胡忠等。前頭過了蕭縣,就快到了徐州,下一步該怎么做?必須要商議一下。
剛到了中軍,迎面就碰見了楊四。
“傅將軍。”
“楊將軍。”
“你來的正好,我家將軍正派了俺去請你。”
“噢?可有何事?”
“單州方面派來了一個特使,剛來到俺們營中。”
“單州方面?”
“正是。”
“快快前頭帶路。”
大戰在即,趙過、潘賢二忽然派來一個特使,定是有緊要軍文。傅友德不敢怠慢,隨在楊四身后,大步流星來到楊萬虎等人所在之地。到了一看,不但楊萬虎在,胡忠、高延世諸將也都在。
行軍途中,沒有什么營地,諸將都是席地而坐。
傅友德大眼掃過,見諸將坐姿各不相同,楊萬虎乃是“箕坐”,fen開雙腿而坐;胡忠盤腿而坐,挺胸抬頭,坐姿最為一絲不茍;而高延世卻是斜靠著戰馬,一腿屈,一腿直,剛好與胡忠相反,坐的最為隨意舒服。
而且,諸將身后的親兵也各不相同。
胡忠身后的親兵最多,至少一二十個,一個個明盔亮甲,裝束利索,隊列整齊,俱皆低眉順眼,按刀而立。
楊萬虎次之,身后站了大約有十來個親兵,雖然也排列的有隊形,但相比之下就顯得松散許多;而且鎧甲裝束也不像胡忠的親兵,一水兒的嶄新戰甲,不少都是舊裝;眉眼間也不似胡忠親兵那般溫順,一個個充滿桀驁。
高延世帶的親兵最少,只有一個,而且不是別人,正是他早先得到的那個昆侖奴。不管怎么說,別人的親兵好歹總還是都排成的有隊列,他的這位昆侖奴倒好,半跪在他的身邊,手里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個銀碗。碗里何物?一顆顆紅艷艷,正是山東大棗。卻是供高延世零嘴兒所用。
他三人的旁邊,又坐著一人。傅友德卻是認識,正是趙過帳中的一個幕僚,姓程。
“程先生。”
“傅將軍。”
兩邊見禮過了,傅友德又與楊萬虎、胡忠、高延世分別見禮。楊萬虎示意他坐下,說道:“閑言不必多講了。咱們昨天出的軍,總算不辱大人所命,按時趕到了蕭縣,再往前幾十里,就是徐州了。攻取徐州一戰的重要性,不用俺多說,料來諸位也都非常了解。”對那姓程的幕僚拱了拱手,接著說道,“當此之時,先生趕來我軍中,想必是大人另有軍令。如今諸將都已到齊,便請先生傳下吧。”
原來這位程先生也是剛到,楊萬虎才請來諸將,還沒來得及詢問他的來意。
姓程的幕僚笑了笑,說道:“諸位將軍皆我海東上將,自從主公以來,南征北戰,所向披靡。這一次打徐州,肯定也是沒有問題的。在下此番前來,其實并無大人的軍令,只是有一句話,想問一問諸位。”
楊萬虎等皆起身,抱拳弓腰,說道:“請先生說。”
姓程的幕僚不敢受他們的禮,雖然他現在代表的是趙過,但也連忙起身,微微還了一禮,肅容說道:“大人命在下,請問諸位將軍,此次徐州之戰,勝算幾何?”
從單州趕到蕭縣,跑了一兩百里地,中間還過了一條黃河,好容易見著諸將,本以為是有什么緊要軍令要傳下,卻不料竟只是為了問這么一句話?諸將都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趙過的意思。表面上看,是在問徐州勝算,其實暗含的意思,卻是一道委婉的軍令:“徐州此戰必須獲勝。”
諸將自然不知,姓程的所問此話,其實只是趙過在轉述鄧舍的原話。便在昨天他們離開軍營后不久,益都又送了一道軍文給趙過。此道軍文乃鄧舍親筆所寫內容很簡單,也正是同樣的一個問題。
胡忠腦子轉的快一點,首先大聲說道:“此戰不煩大人擔憂,末將等但恐陸、宋走脫而已。”“陸、宋”,即陸聚、宋興祖。徐州的兩個守將。
姓程的幕僚轉目去看楊萬虎、高延世、傅友德,三人亦反應了過來,齊聲說道:“前已有大人、潘先生的運籌帷幄、妙計無雙,后若還不能克城獲勝,便不用主公、大人罪責,首先俺們自己也都覺得無顏!請先生回復大人,此戰必勝!”
“如此甚好。楊將軍,你適才與諸位將軍說,此次奪取徐州之戰,不用多講,料來也應知道有多重要。這句話說的極好。但是,請恕在下啰嗦,還是要說上一句。”
“先生請講。”
“諸位將軍此番攜精銳之軍,負主公、大人之殷殷厚望,南渡黃河,東取徐州,實在是意義非凡。此戰若勝,則不止可確保我山東之安穩,最要緊的,且可打開南下之通道。如能成功占取徐州,那么從此之后,我海東虎賁便何止威震河北,更且揚名河南了,并且西進、北上、南下也隨意自如了!山東乃四戰之地,固步自封者亡,開疆拓土者王。我海東日后之成就,此時全都在諸位將軍的身上了!切記切記,此戰務必要勝。”
不遠處旌旗如林,五千南下的海東勇士隊如長龍,鎧甲耀日,士氣高昂。頭頂上烈日當空,萬里無云。東邊遠處,蕭縣城垣隱隱。諸將轉過頭,極目遠望,似乎穿過蕭縣,看到了數十里外的徐州城。
他們齊聲應道:“海東雄師,戰則必勝!”
徐州城里,陸聚、宋興祖得知了燕軍南下的消息。
說也奇怪,在得知了這個消息后,特別是在知道了燕軍已至蕭縣后,陸聚倒也罷了,宋興祖卻是不驚反喜。他問探馬:“來的燕軍有多少人?”
“馬步兩軍加在一起,大約五千人上下。”
“才五千人?”
“除此之外,微山湖一帶也出現了有燕軍活動。”
“多少人?”
“較之蕭縣方向的燕軍較多,大約萬余人。”
“萬余人?”
“是。不過據小人觀察,這一路的燕軍似乎并非精銳,很多都是民軍。”
宋興祖做出了判斷:“聽說因為單州之戰的緣故,益都已經把所有的精銳都盡數發去了濟寧路。從微山湖來的這一路燕軍,定是雜牌。也就是說,來打我徐州的燕軍主力只有從蕭縣方向而來的區區五千人。”
他不屑一顧,哈哈大笑,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叉腰,接著說道:“想當年脫脫取徐州,動用的軍馬何止十萬!且當時芝麻李、趙君用等因是新得徐州不久,手下并無精兵良將,盡是裹挾的一些無知愚民倉促成軍與戰。繞是如此,脫脫攻下徐州尚且費了不少的周折。……,何況今日!”
在室內走了幾步,他冷哼說道:“只有五千人,就想攻下俺的徐州城?久聞海東燕王雖然年少,卻也堪稱河北英雄。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也叫俺失望。”
陸聚也在邊兒上,他低頭尋思片刻,詢問探馬:“可探得了燕軍主將誰人?”
“從微山湖來的燕軍主將,一個姓鄭,一個姓黃。從蕭縣來的燕軍主將,一個楊萬虎、一個胡忠,此外又有高延世、傅友德等。”
陸聚聞言,頓時面色微變,不由霍然起身。
宋興祖注意到了他的色變,笑道:“陸大人,為何驚惶啊?”
雖是笑問,語氣里卻帶著點嘲笑。須知,他與陸聚本就不是一系的。陸聚任職蒙元樞密同知,他則是張士誠麾下元帥,盡管同守一城,但平時里的明爭暗斗、勾心斗角卻很是不少。
故此,一見陸聚色變,他就忍不住開口挖苦。
陸聚顧不上宋興祖的嘲諷,面色嚴肅地說道:“元帥不可大意!”
“此話怎講?”
“楊、胡、高、傅,皆海東名將。軍至五千人,慎毋輕之!”
燕軍主力只有五千人,這是已經確定的事情。
但是對這一件確定的事情,陸、宋兩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一個是極其重視,乃至色變,說“軍至五千人”,居然有五千人這么多;一個卻是極其輕視,蔑視大笑,說“區區五千人”,居然只有五千人這么少。
其中意思,頗可玩味。
“兵法云:‘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從單州到徐州何止五十里,他們急行軍至此,路上又橫渡黃河,等來至我徐州城下,不用說,士卒們必定早已疲憊不堪,縱是精銳,即便名將,又如何能當我一擊?……,大人平時自詡熟讀兵法,知戰陣,怎么卻連以逸待勞的道理都不知道?”
“話不是這樣說。”
宋興祖打斷了陸聚,說道:“大人請容俺把話說完。”
“……,請說。”
“適才俺之所言,只是第一。其次,據報單州之戰還沒結束,燕軍雖勝,但城池卻仍然還在閻思孝等人的手中。在這個時刻,燕軍不思再接再厲,爭取一舉克城,反而卻主動分兵,遣派精銳千里迢迢地來取我徐州,此是‘為利而戰’,見獵心喜,是為兵家大忌。后有單州未拔,前有我堅城為阻;深入淮泗,是為客軍;已然南渡黃河,后退無路。……,燕軍有此數弊,反過來,卻都是對我軍的大利。試問大人,形勢對我軍已然有利至此,你還有何憂懼?”
“宋元帥,……。”
“大人不必再多說了!”宋興祖橫眉立目,叫道,“你若是膽怯懼敵,俺也不求你。等燕軍到后,便請大人壁上觀將破敵就是。”
“宋元帥!”
“哈哈。不過陸大人,等到俺破敵之后,這件大功,你卻也是沒半點份兒了。到那時候,你可千萬不要眼紅。”
他們對話的所在是在宋興祖的營完了這句話,宋興祖不等陸聚再說,一揮手,說道:“大人請回吧。鏖戰在即,恕俺不能遠送。”撩起衣袍,當先走出,他的隨從們亦緊隨出去。
偌大個中軍將帳里,只留下了陸聚一人,站在空蕩蕩的帳內,面色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