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世走后,趙過謹慎,又命令傅友德,叫他也立即率眾出營,前去楚丘與成武之間設伏。以防高延世去得晚了,被賽因赤答忽與王保保逃掉。
傅友德當然不會推辭,大聲應命而出。
看他遠去,潘賢二忽然想起一事,與趙過說道:“大人,遣高將軍去楚丘的事兒,是不是應該告訴一下吳軍?”
“告、告訴吳軍?”
“是啊,畢竟是咱們的聯軍。”
趙過放下手中的毛筆,拿起簽子,將案幾上的燭火挑亮,側耳聽了聽帳外,雨聲嘩嘩。為方便傳送軍報和傳達命令的使者來往,帳篷的簾幕沒有掩上,便開著,一眼望出去,傅友德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黑漆漆的夜色里,遠處有火光閃耀,那是打掃戰場的士卒還正在忙碌。
風涼如水,吹入帳內,拂動了紙張,“唰唰”作響。
趙過不是鐵人,連著操勞軍務多日,今天又征戰了大半天,盡管年輕力壯,卻也不免早就覺得疲累,但是卻也知現在并非休息的時候,強撐精神,打了個哈欠,說道:“先、先生言之有理,是該派個人去說一下。”
常遇春的身份非比尋常,等閑人也沒資格去代替趙過給他傳話,尋思了片刻,趙過說道:“楊、楊將軍,便就勞煩你走一趟了?”
楊萬虎是步將,奔襲楚丘、設伏單州道外的任務不適合他,看著高延世、傅友德兩人高高興興地出了去,他本正自氣悶,聽得趙過命令,心情略好,應聲答道:“這小半天,末將也不知聽人說起過多少次常十萬的威風。甚么匹馬沖陣,甚么銳不可擋!正待想要是何等的英雄好漢。大人放心,必將您的話給他帶到。”
對常遇春,他倒是很有點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
趙過微微一笑,說道:“順、順便告訴常將軍,就說俺本該親自過去的,只、只是今夜軍務繁忙,實在走不開身,便、便等明日,再去與他相見。”
“是。”
楊萬虎起身出帳,才剛走到帳門口,迎面一人從夜色中過來,兩個人都不提防,險些撞在一處。楊萬虎身子瘦小,比較靈活,忙跳到一邊,定睛一看,見來人年歲不大,渾身披掛,但是所穿著的鎧甲卻不是燕軍式樣,略微猜出了幾分這人的來歷,手不由便就摸到了腰邊的刀柄上,喝道:“來者誰人?如此莽撞!不知這里是中軍帥帳,竟敢胡亂闖入么?”
聽見趙過在他身后一笑,說道:“楊、楊將軍且住了。這一位不是外人,正、正是常將軍的內弟,吳軍中的俊彥英杰,藍、藍玉藍小將軍。”
藍玉入得帳內,先沖趙過行了個禮,又轉身,對楊萬虎抱了抱拳,笑道:“想必這一位便定是名聞四海的海東冠軍都指揮使楊將軍了?在下藍玉,這廂有禮。”
——所謂“冠軍都指揮使”,卻是因為楊萬虎的勇武善戰,安遼軍多有立功,所以,鄧舍曾賜給過一個別名,便是喚作“冠軍都指揮司”,又稱“冠軍衙”。“冠軍”兩字,典故出自霍去病,漢武帝封他為“冠軍侯”。
“原來你就是藍玉。”
除了常遇春之外,可以說,這小半天來,楊萬虎聽得第二多的名字,就是這個藍玉了,知道他年少,卻委實沒有料到居然這么年少!
楊萬虎頗是吃驚,接連打量了好幾眼,見他長得虎背熊腰,生得英氣逼人,果然是個少年英杰,不過自矜身份,卻不肯就開口夸贊,只是說道:“可惜!可惜!”
“不知楊將軍可惜什么?”
“俺可惜高延世剛走,要不然,你們兩位可有一比。”言下之意,藍玉固然少年勇武,但是燕軍卻也不差,一樣有一位“河北之虎”高延世。
——楊萬虎想見見常遇春是一回事,不愿燕軍遜色又是一回事,因此,他雖與高延世沒什么交情,這會兒卻想也不想,就將之拿了出來。
說一千,道一萬,其實就算加上他想見常遇春,潛藏的心思也還是想要與吳軍比比高下。不管怎么說,雖沒怎么參與這場單州決戰,可也絕不能讓身為客軍的吳軍太出風頭。這個想法,不但他有,包括絕大部分的燕軍將領全都有。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無它,原因只有一個:今日戰場上,常遇春、藍玉等等吳軍諸將士實在太顯鋒芒了。
不但戰斗中顯鋒芒,甚至在戰后,常遇春還又顯露了一把鋒芒。
當時,雖然主要的戰斗都已經結束,燕、吳兩軍已經開始收攏俘虜,但是時不時地還有小規模之頑抗,而且也還有一些元軍的士卒因為沒有大變之下不知該如何應對,所以驚慌失措、到處亂跑,給收容俘虜的工作帶來了不小麻煩。
燕軍這邊,是頑抗者殺,亂跑者捉,很費力氣。可是吳軍那邊,相比之下卻就輕松許多,不管是頑抗的、抑或亂跑的,統統都是常遇春過去,躍馬一叱,便就悉數“怖而降”,凜凜的威風真不是一般的大。莫說元軍的士卒了,即使燕軍的將士看到了,也是無不駭然失色。
試想,沙場爭雄的,哪個不是桀驁人物?燕軍諸將或者眼見、或者耳聞,豈能容忍他將燕軍的風頭全蓋下去?一股爭勝好強之心,自然少不了的就浮現了上來。
藍玉呲牙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高將軍威名赫赫,俺在吳軍,只是一個無名小輩,豈敢與之相提并論?將軍謬贊了!而且,其實之前,俺也已與高將軍見過面了。”之前,藍玉做過常遇春的使者,在燕軍待了一段時間,和燕軍諸將多有朝面。
話題一轉,藍玉卻也機靈,從楊萬虎話里聽出了點別的意思,問趙過,說道:“高將軍不在軍中?不知去了何處?”
“正、正要與你家將軍說,剛接到的軍報,說、說賽因赤答忽與王保保逃去了楚丘,故此俺剛令高延世過去追擊殲滅。”
“楚、楚丘?”
雖然藍玉恢復得很快,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聽到“楚丘”兩個字后,他面上的神色分明一變,而且話音也透露出了些許古怪。
潘賢二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趙過卻面色不變,好像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出來似的,點了點頭,說道:“正、正是。”給藍玉讓座,吩咐帳外的親兵上茶。
藍玉調整過來,笑了笑,說道:“大人不必麻煩,末將此來,是奉了我家將軍之令,特別過來邀請您的。”
“邀、邀請俺?”
“大人可還記得陣前賭約?后破陣者,輸酒宴一席。下午的大戰,是大人先破的陣,我家將軍愿賭服輸,已然在營中備好了酒席,請大人赴宴。”
盡管軍務繁忙,但是這個面子不能不給。
趙過略一沉吟,與潘賢二說道:“先、先生,打掃戰場、收容俘虜,以、以及監視城內、散出探馬,還、還有別的種種軍務,便就先勞煩你了。”
潘賢二恭謹應命。
然后趙過笑與藍玉說道:“你、你家將軍太過客氣,一場小賭,何、何必當真?不過說實話,俺、俺也確實想與你家將軍喝兩杯酒,今日之戰,多虧了貴軍之助啊!”命令親兵,“去,將、將俺從海東帶來的好酒拿出來,隨行帶著,也、也好請常遇春嘗一嘗。”
軍人行事,講究雷厲風行,沒太多的客套,沒太多的過場。
幾句話吩咐罷了,趙過即放下了手頭的事兒,帶了楊萬虎與幾個親兵,隨著藍玉冒雨馳馬奔去吳營。
燕、吳兩軍的營地相隔不是甚遠,但是也并不很近,大約有一兩里地,如果步行就比較慢了,雖然說騎馬會快一點,但是夜雨下,也不能跑得太快。一刻鐘后,趙過等人來到了吳軍大營。
有藍玉帶路,暢通無阻。
為了表示對吳軍的尊敬,入了轅門后,趙過便就主動下了坐騎,牽馬而行,一邊走路,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兩邊的吳軍帳幕。
盡管只是一個臨時駐扎的場所,不過就看到的這些而言,顯然可見吳軍的作風是很嚴謹的,因為無論是帳幕、或者防守用的種種器械,都布置得整整很有規范。應該是因為有部分士卒尚在營外打掃戰場、抑或看守俘虜,故此營中的士卒不太多,顯得有些冷清。
當有巡夜的士卒經過,即便以藍玉之尊,一樣需要應答口令。
趙過贊道:“常、常將軍治軍嚴謹,佩服佩服。”
藍玉不在意地笑了笑,說道:“我家將軍治軍,頗有李廣之風。大人是還沒見過我軍大將軍的治軍,那才叫一個刁斗森嚴。”
“大將軍?”
“徐大將軍。”
說的是徐達。在不久前的龍灣之戰中,徐達剛因功升為中書右丞,按官職來說,藍玉本該稱呼他“常右丞”的。不過,一來因為徐達在吳軍中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二來,徐達曾以大將軍領過兵。故此,藍玉尊稱他是“大將軍”。
不過,這也就是藍玉這么稱呼徐達。吳軍諸將中現在有兩個大的派系,一派便是徐達、常遇春、藍玉等,算是朱元璋的心腹嫡系;另一派則是邵榮等。邵榮,是郭子興的舊部,和朱元璋不太和睦。如果換了是邵榮派系的人在此,絕對就不會這么稱呼徐達了。
趙過亦是久聞徐達之名,“噢”了一聲是,笑道:“徐、徐大人當時名將,不用你說,俺、俺猜也能猜得出來,治軍肯定是很有亞夫遺風的了。……,貴、貴軍人才濟濟,著實令人羨煞。”
藍玉雖然機警,畢竟是個少年人,不夠老練,聽了趙過的稱贊,也沒有謙虛,只是自得一笑。這一笑不要緊,引來了楊萬虎的不滿,重重“哼”了一聲。藍玉笑著扭頭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指了指前頭,與趙過說道:“請大人再行幾步,前邊就是帥帳了。我家將軍正在帳內相候。”
聽了他這句話,楊萬虎更是不滿。
趙過大老遠的來了,常遇春居然不出營迎接,大咧咧在帳內相候!其實,不止楊萬虎不滿,藍玉心中也是十分詫異。
本來說好的,等趙過來,便提前派人送信,常遇春自會親自出來相迎。但是現在派去送信的人已去了多時,為何還不見常遇春出來?不但不見常遇春,馮國勝、蔡遷諸人為何也是一個不見?
幾個人幾種心思,來到帥帳外,借助火把,看得明白,見適才過來送信之人竟然沒有進入帳內,只是在帳外淋著雨,也不知在等些甚么。
藍玉與趙過告了個罪,疾步上去,拉了這人到一邊,低聲問道:“怎么回事?你為什么沒進去?為何不給將軍送信?帳子里邊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兒?”
大帳的簾幕掩著,看不到里邊虛實,只聽到不時有話聲傳出。有常遇春的說話,也有蔡遷的說話,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說話。
“回將軍,老爺正在帳內,……”這人把手伸到脖子邊,做了一個手勢,接著說道,“將軍您也知道,老爺最煩這時候有人打擾,所以小人不敢進去,怕觸了霉頭。”
“嘁!現在是什么時候!不是剛派俺去邀請趙大人過來么?將軍怎么忽然卻做起了此事?”
“聽說是蔡將軍才審完俘虜,剛給老爺送來。也許是老爺興致上來,一時沒忍住?”
“你快去帳內,告訴將軍,便說趙大人來了!”
藍玉話音才落,邊兒上一人接口,說道:“不、不急,不急。”藍玉轉首,卻是趙過不知何時來到近前,忙賠罪不迭。趙過城府好,也不生氣,笑問道:“聽、聽得帳內甚是熱鬧,是常大人在召集軍議么?”
藍玉尷尬一笑,說道:“不敢瞞哄大人,實是將軍正在審俘。”
正說話間,帳幕打開,兩個吳軍親兵打扮的人推搡著一個元軍將校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走沒幾步,往帳篷邊兒上一拐,一個親兵抬腳把這元將踢倒,另一個親兵抽出佩刀,干凈利索地將其頭顱砍下。
一套舉動,這兩個親兵做的行云流水,配合得十分默契。完事了,自有別的士卒拖走這元將的尸體,他兩人則提了元將的腦袋,回去帳內復命。
適才沒注意,這時帳篷的拐角處,鮮血橫流,混得地上淌的雨水都是殷紅一片,也不知已經殺了多少人了!更不知這個元將是第幾個被殺的。卻原來是什么審問俘虜,竟明明是在殺俘。
常遇春哪兒是在審問俘虜,分明是在殺俘!
再看藍玉以及帳外親兵、士卒們的表情,一個個若無其事,很顯然早便就習以為常了。
藍玉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點不好意思卻也并非是因為常遇春居然在中軍帳內大肆殺俘,而卻是因為常遇春沒有出來迎接趙過,他解釋說道:“我家將軍性如烈火,嘗自言道,在這世上最見不得兩種人,一種是不忠不孝之徒,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是個玩意兒,羞恥與之同稱一個‘人’字;另一種便是韃子,非我族類,殘暴如狼,占我中華,涂炭生靈,亂我社稷,毀我衣冠,若不將之殺個干干凈凈,實在愧見祖宗。所以,一見著這兩類人,常常就忘了別的事兒,非要把他們先處理干凈了不可。”
趙過寬容地一笑,說道:“身、身為男兒,大丈夫頂天立地,正、正該如此。常大人真乃性情中人,不、不愧我漢家好男兒!”
“那就請大人稍后片刻?末將這就去帳內與我家將軍報信。”
“不、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