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對壘,決戰疆場,形勢往往疏忽萬變。
無論敵我雙方在戰前的廟算有多好,只要戰斗一打開,總會出現一些讓人意料不到的情況,而整個的戰事的走向,便就又往往會因此這些“讓人意料不到的情況”而出現一個“在戰前無法預料到的轉變”。
為什么呢?
因為不管敵人,抑或己方,雙方大家都是人,人的思維是不能定式的。你可以“預料”對方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卻永遠不能“確定”對方到底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戰場如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永遠無法確定另一個人、永遠無法判定對手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正如一句話所說:“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也所以,又有一句話說:“戰場決勝,獲勝的一方常常并非智謀多么超群,也并非武勇多么出眾,唯一的原因只是因其最少犯錯。”
放到眼下來說:
王保保、賽因赤答忽在戰前的“廟算”不可謂不絕,潛派出一支人馬放在吳軍的后面,等到戰起,伺機擾亂吳陣,從而各個擊破,先滅常遇春,再滅趙過。憑心而論,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計謀;而王保保的判斷也確實很對,吳軍相對較弱,燕軍相對較強,要想取勝,自然先擊弱,再破強。
元軍后有堅城為倚仗,利則可以前戰,不利則也可以后撤,如果這個計策能夠得到成功的實施,不敢說“獲勝必矣”,但最起碼不會失敗。換而言之,便就先立在了不敗之地。故此,此計不可謂不絕。
只是可惜,王保保、賽因赤答忽,包括蔡子英、趙恒諸人全都沒有猜到常遇春竟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在后陣大亂的局勢下,居然不守反攻!此時此舉,實在一點兒也不遜色當年韓信的“背水一戰”。不顧后路,勇往直前,進則生,退則死,即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元軍驚駭,右翼及前陣急忙收攏結陣,以做防御。燕軍愕然,自諸將以下,無不目瞪口呆。燕、元陣中的望樓上,潘賢二、王保保同聲喊出“常遇春”的名字。賽因赤答忽、虎林赤等人皆失聲說道:“淮泗有此勇將!”趙過、佟生養等則不約而同地想道:“難怪主公如此贊譽金陵!”
兩軍數萬人,只有一人,想的、說的卻和眾人都不一樣。
燕軍陣左高延世眼見吳軍不顧向前,常遇春橫槍躍馬、威風凜凜,以寡擊眾,奮勇沖向敵陣,不禁心神往之,脫口而出:“真將軍當如是!”熱血沖頭,翻身上馬,提起馬槊,以柄部連連擊打身側一將的胸腹,叫道:“去中軍!速請左丞下令出擊,俺高延世愿為前鋒!”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千萬人中,舍生就死,首擊強敵陣。這樣的風頭,豈能讓給淮泗小兒!”
被他打胸腹的是養由引弓。
高延世興奮之下,出手難免沒輕沒重,用的力氣很大,養由引弓猝不及防,險些立足不穩,忙退后了幾步,說道:“諾!”急轉身,亦上馬,奔去中軍,到得望樓下,仰頭抱拳,叫道:“陣左定齊軍請令出戰!”
在養由引弓去到望樓下請戰時,吳軍的沖擊陣型發生了改變。
數千人一邊前行,一邊調整隊伍。
首先,是藍玉。他奉常遇春軍令率百人先行,因為全是騎兵,速度很快,已經越過了原先居前的兩翼,位處在了最前列。
其次,便是常遇春,率領著余下的三四百精騎緊隨其后,兩者間距大約數百步。
再次,則是兩翼。兩翼皆為步卒,遵常遇春的號令,正在逐漸向他靠攏,以藍玉、常遇春的騎兵為鋒鏑,大致形成了一個箭頭形的陣勢。在快要展開的戰斗中,他們將會成為前軍。
又再次,是中軍。中軍也都是步卒,落在兩翼的后方,已經轉變成為了后陣,同時擔負支援前軍和保證軍后安全的任務。
元軍陣里,望樓上。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臨高觀看。他們兩人都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了過來,沉下心,靜下氣,開始思忖破敵之策。
“常賊悍勇,亡命之徒,竟敢不顧后軍大亂,前沖我陣。觀其陣勢,分明是想用騎兵為鋒,以期先攪亂我軍陣型;之后再用步卒隨之殺入,破我軍陣。……,保保,你以為我軍該如何應對?”
“常賊雖悍,兵少,不足為懼,用我軍的右翼應付他就足夠了!唯一可慮者是燕賊。父帥,您請看。常賊已經全軍皆出,可是燕賊卻仍然按兵不動,作壁上觀,很顯然,他們打的主意應該是想先等我軍與常賊戰,隨后尋機再來沖我軍陣。以孩兒之見,當此之時,要點應在戒備燕賊!”
“只是該如何戒備燕賊?”
“兩條。第一,左翼萬不可動。第二,不管常賊有多兇悍,退一萬步講,即便我軍的右翼難以抵擋,不得不出動中軍與后陣往去馳援,可是主力卻也萬不可動!至少需要留下六成的預備隊以震燕賊,使其不敢妄動。”
賽因赤答忽對王保保的意見非常贊同,說道:“吾兒所言甚是,就依此應敵。”傳下令去,擊鼓、鳴角、揮旗。一隊隊的傳令官從望樓下疾馳奔出,四散入右翼、中軍、左翼、后陣,近兩萬人的元軍分別依令行事。
燕軍陣。
望樓下,養由引弓請戰。
望樓上,趙過手扶欄桿,遠望吳軍,沉默不語。
吳軍留在原地的中軍后陣還在混戰,而主力已經前行千步,相距元軍陣地只有一箭多地了。一桿軍旗,在元軍的望樓上揮動起來,隨著旗幟的舞動,列在陣前、陣中的火炮、強弩開始發射。頓時間,矢石如雨。
火炮的每一次發射,伴隨轟鳴,都會有一陣黑煙升起。許多的黑煙混合在一處,從遠處望去,就好像突然起了陣烏云,把元軍的前陣悉數遮掩。炮彈與箭矢不斷從煙霧里飛出,或者落在吳軍陣外,或者射入吳軍陣中。
廣闊的平原上,陰霾的天空下,單州城前,燕軍在城北列陣作壁上觀。
元軍背靠城池結陣守御,吳軍組成進攻陣型由南沖鋒,炮彈落在地上,砸出坑洼,激起一股股的塵煙;箭矢如云層密雨般漫天落下,夾帶風聲,“嗖嗖”直響,接二連三地有吳軍士卒中箭倒地。
同一時間,吳軍的弓箭手也開始反擊,有的邊隨隊前行,邊射箭;有的干脆就地結陣,統一發射,元軍陣中亦有士卒接連傷亡。
不過,吳軍畢竟是進攻的一方,射箭反擊的是少數,多數士卒都或者高舉盾牌、或者低頭弓腰,跟隨著本隊的主將急往前沖。只要沖過這段距離,就可算躲過了箭雨的危險。有道是“臨敵不過三矢”,特別是在面對騎兵的快速沖鋒下,大部分的時候,防守一方至多能射出三四番箭雨。
藍玉率百騎,冒矢石,一馬當先,很快沖過了元軍矢石的波及范圍。
元陣,望樓上。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看到了這一支沖到近前的小隊騎兵,他兩人不知道藍玉的姓名,賽因赤答忽說道:“吳賊的主力尚在兩百余步外,我軍箭手還能再射出兩三番箭雨。當前來犯之賊將只有百騎,如果因為他就停下了放箭,不利於我。傳令:開前陣門,放其入陣,調步騎困殺之。并仍令箭手、火炮擊吳賊主力。”
藍玉沖至元軍陣前,正欲挺槍刺殺,擋在面前的盾牌手突然向兩邊分散,讓出了一條道路。百忙中,他心中一動,暗自想道:“韃子不戰而讓,定是為想誘俺入圍!”雖然知道了原因,卻奈何一來年少氣盛,二則藝高人膽大,毫不畏懼,縱馬直沖,帶著部屬們呼嘯入陣。
燕陣,望樓上。
當常遇春“不守反攻”時,趙過都沒有怎么變化的臉上,此時終于出現了微微吃驚的神色,他轉頭與潘賢二說道:“只、只帶了百騎,就敢直入韃子陣內。藍、藍玉年歲雖輕,膽氣實壯!不、不愧是常參政的內弟。”
此時,吳軍的主力還遠在兩百步外,而即使沖在最前的常遇春也與藍玉相距還有一百多步。一百多步的距離也許不遠,并且常遇春帶的也都是騎兵,可以轉瞬即到,但是藍玉深入敵陣,卻就等同把他自己與常遇春隔絕了開來。“膽氣實壯”四個字,確實是擔得起。
潘賢二久在遼東,耳聞目睹,一直覺得燕軍很強悍,凡所歷經戰事,不論打誰都是勢如破竹,自以為南北群雄,只有察罕帖木兒算個對手,卻殊不曾料到,從這回的東原決戰開始以來,不長的時間里,吳軍一再地做出驚人之舉,先是常遇春,現在又是藍玉,不覺陡生坐井觀天之感,喟然嘆息,心情復雜地說道:“今日見天下英雄!常遇春姑且不論,區區藍玉,一個黃口孺子,便有此等膽色,端得令人不敢小覷!”
觀望敵樓,遙見王保保、賽因赤答忽臨機應變,又不由回想起巨野獲勝的種種艱難;又想起王保保敗而不餒,大敗之后猶能固守單州的不易;以及賽因赤答忽通過西原閱兵來振奮士氣的妙舉,更憶及了年前益都之戰的驚險,情不自禁,又是一聲嘆息,重復地說道:“今日乃見天下英雄!”
藍玉入陣。
百騎結成方陣。
元軍陣里的各營聽從命令,并不與糾纏,皆一觸就走,有意放其深入。近兩萬人的大陣,非常深。百十人掉入其間,就仿佛滴水掉入海中,幾乎眨眼功夫,藍玉等已從遠處吳軍的視線中消失。甚至,就連在燕軍陣中居高臨下的趙過、潘賢二也很難看到他們了,——畢竟相隔太遠。
元軍陣外,常遇春率領精騎已到百步內,后邊的步卒主力亦與元軍陣地相距只有不到兩百步。
他們中有很多人都是看著藍玉沖入了敵陣,又看著藍玉消失了身影,再看元軍重新聚合起來的前線陣地絲毫未亂,皆是心中一沉,面上變色。
左翼的馮國勝遣人奔前,追上常遇春,說道:“藍舍孤軍深入,不能持久。觀韃子前陣散而復合,分毫未亂,料來藍舍已沒!現在我軍已經快要與韃子接陣,請將軍下令,我左翼愿居前,先破敵,為藍舍報仇!”
右翼蔡遷亦遣人前來請戰:“韃子陣內精銳云集,藍舍只有百騎,怕難格擋,也許已經戰死。我軍即將接敵,末將請戰,求為先,為將士復仇!”
常遇春左右諸將也說道:“藍舍已沒!末將等請為先鋒,殺敵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