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州城內。
陰霾的夜色籠罩下,城中一片混亂。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出現了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卒,有些是散布在街巷中的巡邏隊,有些是從剛剛被從軍營中調出的救火隊。
這些人打著火把,喊叫著,奔跑著,或者就近闖入民家,搜羅盆、桶之類,盛滿水急往儲糧處奔去;或者推動一架架的水龍,亦趕往起火地方。
敵樓上的守卒打起了火把、吊起了燈籠,敲響鼓、吹起號角,揮動旗幟,在高處給救火的士卒指揮道路,并更警惕監視各個坊區中居民的動靜。
城中亂馬交槍,亂成了一團麻。而城頭上的守卒,在經過了短暫的驚亂后,卻在李老保等輪值將校的嚴令下,逐漸地恢復了秩序。他們沒有去救火,而是在一聲聲鼓角的催促下、在上官們一聲聲的命令下,無論是休息在后的、抑或戍衛在前的,全部都緊張有序地列好了隊列,并準備好了火炮、投石車、檑木等物,悉數對準了城下,以防備聯軍趁機攻城。
看一支部隊的戰斗力,就要看它在緊急情況下的動員能力。
從這個標準出發,察罕軍不愧精銳,雖然相比城頭,城中顯得亂了很多,但這個亂,卻是難以避免的,畢竟是事起倉促,士卒需要調動,各部需要協調,百姓也需要安撫,無論怎么說,至少在短時間內就做出了反應。
趙恒、蔡子英、虎林赤、劉尚質、白瑣住諸人,本來多已經睡下了,聞聲而起,有的還想著是發生了“營嘯”,或者聯軍開始攻城了呢,出來一看,只見城中存糧處火光沖天,沒等他們搞清楚到底是發生了事,很快,便聽見一陣陣急促的鼓聲響起,從帥府的方向傳出,傳遍全城。
“召將鼓。”
三鼓不到,軍法當斬。
召將鼓也是有講究的,按照鼓音、長短,以及鼓聲多少的不同,劃分了幾個級別,有召千戶以上的,有召萬戶以上的。聽此鼓音,乃是召集萬戶以上。安置在城中的軍營有好幾個,分別處在多個方位。兩鼓未畢,分處在四面八方凡萬戶以上諸將已悉數到來,云集帥府之中。
集合的地點是帥府前院。
院內兩邊的墻上插滿了油脂火把,火光明亮,隨夜風搖曳。正堂門前,立了一個點將官、又立了一個軍法官,俱披甲按劍而立,來一個人,報一個名,并在所報來人的名字前加上一個“幾鼓幾點”到。
“一鼓兩點,武威軍招討上萬戶虎林赤到!”
“一鼓三點,虎翼軍下萬戶豁鼻馬到!”
“兩鼓一點,神弩軍下萬戶普賢奴到!”
“兩鼓兩點,樞密院同僉、斡羅思軍下萬戶白瑣住到!”
“兩鼓三點,冀寧軍上萬戶譚哲別到。”
城中現有駐軍雖說只有近兩萬人,但并不是簡單地只有兩個萬戶,總計有六個萬戶府。其中豁鼻馬、普賢奴皆王保保從巨野帶來的部下;虎林赤、白瑣住、譚哲別則是為賽因赤答忽帶來的援軍。除了他們五人外,還有一個李老保,也是萬戶,不過今天晚上該他守城,所以沒來。
這幾個萬戶府,有以地名為軍號的,如“冀寧軍”。冀寧路、晉寧路,是察罕的根本重地,以這兩路為基礎,選揀精銳,共組織了兩個上萬戶府,分別皆以地名為號,十分的善戰,乃是察罕之嫡系。這回,派了一個冀寧軍來,不過沒有全派來,有在大同前線走不開的,只派了一部分。
譚哲別便是這個萬戶府的主將。
此外,“斡羅思軍”其實也是也是以地名為號的。斡羅思,即俄羅斯。蒙元世祖忽必烈時,聚色目勇悍者為親軍宿衛,共成立了八個“衛”,其間便就有一個“斡羅思衛”,統軍萬人,駐營大都北郊。
察罕起兵后,原本帶的都是河南子弟,后來隨著地盤的擴大,勢力影響的范圍也得到擴大,不但河南、晉冀、陜西的各族壯士來投軍,乃至影響到了河北,許多“斡羅思衛”的后人也相繼前來投了軍,人數不多,不到一千,本是個千戶,再后來又加上了別的一些色目人,湊足了三千,成立了一個下萬戶府,仿照忽必烈所起之名,便也就叫了“斡羅思軍”。
白瑣住,是樞密院同僉,按照該是文臣,但他與蔡子英、趙恒、劉尚質等人不同,能文能武,前不久,剛兼任了此軍萬戶。
此是為這兩個萬戶府。
至若虎翼、武威兩軍,則是以美號名之。“虎翼”是騎兵,“武威”是步卒。
而又至若神弩,是用武器名之,這支部隊大部分士卒用的全都是強弩、火銃之類射程較遠的武器。
——全軍使用相同的一種武器,這在軍隊中并不罕見,哪怕強弩、火銃也是一樣。前朝的不必多說,只說有元一代,蒙元世祖忽必烈時,曾在許多的營頭下邊專設“弩軍千戶所”,所謂“長技不可不習”,專掌蹶張彎拉,有一種“靴車神風弩”,據說能射出800余步遠,兩里多地。
察罕帖木兒把“千戶所”擴大成了“下萬戶府”。
不過,名為萬戶,實際上在各軍中,這支部隊的人數是最少的,只有兩千來人。嚴格意義上來講,還夠不上萬戶的級別,下萬戶也需要三四千人才行。只不過,一方面因為強弩、火銃的威力很大;另一方面也因為強弩、火銃造價較高,故此升了格,算是“下萬戶府”。全是用強弩、火銃組成的部隊,遠距離的殺傷力可想而知。又故此,這支部隊雖然說名頭不及長槍軍、鐵甲軍響亮,但事實上對聯軍來說,也是個巨大威脅。
巨野之戰時,趙過就吃過這支部隊的苦頭。經過戰斗的消耗,兩千人的神弩軍,現在還有一千四五百人。
諸將到齊,點將官、軍法官退至兩側,同聲唱道:“各軍諸將,皆已按時到來。請將軍升帳!”
堂門開。
兩列持槍的甲士魚貫而出,一直排到了院門口,兜鍪上俱皆佩戴的有長纓,既威風,又顏色鮮艷,特別是被火光一映,沉沉的夜色下,更顯出一種殺氣,待站定,齊齊把槍柄往地上一頓,齊聲叫道:“請將軍升帳!”
諸將按軍職的高低已站好了位置,隨聲亦躬身抱拳,道:“請將軍升帳!”
王保保氣昂昂,從堂內大步走出。
點將官、軍法官、諸將、甲士,同時行禮。
將校們大聲說道:“召將鼓響,末將等應命而來,不知有何軍令?請將軍下令!”
“諸位將軍,免禮,請起。”
王保保昂首挺胸,身穿精甲,肩掛披風,腳上牛皮靴,手中握短劍,站在堂門口的臺階上,從高處俯視諸人,半句廢話沒有,言簡意賅地說道:“你們應該已經看到,紅賊使用詭計放火,試圖將我軍的糧秣燒掉。為滅火并防備賊軍趁勢攻城,大帥與閻公已經分頭去了糧倉與城頭。留下本將在此!擊響召將鼓,喚你們來,只為了一件事:糧倉被焚,城中大亂,此時此刻,軍中一定不能亂!城中也一定不能亂!……,軍令。”
聞聽他此言,諸將神色各異,不過很快就都恢復了正常,躬身說道:“請將軍下令!”
“豁鼻馬。”
“末將在。”
“領命后,回你營中,一邊安撫士卒,一邊負責西城彈壓。告之百姓,一概不許亂動,若有在外者,令歸家中。如敢有趁機生亂者,就地斬殺!”
“諾!”
“去吧。”
豁鼻馬行了一個禮,轉身離去。
“白瑣住!”
“末將在。”
“領命后,回你營中,一邊安撫士卒,一邊負責東城彈壓。告之百姓,一概不許亂動,若有在外者,令歸家中。如敢有趁機生亂者,就地斬殺!”
“諾!”
“去吧。”
白瑣住也行了個禮,領命離去。
接下來,又命令虎林赤、譚哲別,各負責南、北兩個城區的彈壓。因他們兩軍士卒較多,又命其抽調部分去協助滅火。兩將亦接令離去。
“普賢奴!”
“末將在。”
“你不需負責城中彈壓,領命后,速帶你部軍士來帥府,負責帥府警戒。”
“諾!”
強弩、火銃利於遠戰,不利近戰,用來守衛帥府,防止生亂,剛剛正好。普賢奴也領命離去。軍令傳畢,諸將離開,院中頓時安靜。但是,王保保卻沒有隨之回入堂內,依舊站在原地。他緊緊攥住腰邊短劍,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舉起頭,望城中看了會兒,但見火光映亮了半個夜空。
城中很亂,院里很靜。
夜風吹動火把,時而發出“噼啪”的聲響,那是油脂正在燃燒。這個帥府是征用的城中富戶之家,院里本有樹木,都被砍掉了;但因為王保保的喜好,植在正堂窗外的幾株竹子卻被留了下來。此時風過,沙沙作響。
點將官、軍法官,兩隊數十甲士,分列在院子兩側,鴉雀無聲。
能擔任點將官的,通常都是主將心腹,這個也不例外,見王保保面無表情地站在臺階上,他壯起膽子,出列問道:“將軍,您還有什么吩咐么?”
“巨野戰敗,敗在我輕敵大意,中了趙賊的誘敵計。成武失利,也是失在我輕敵大意,沒有想到趙賊居然有膽量遣派輕騎,深入我軍腹地。金鄉失利,又是我輕敵大意,沒有料到趙賊這么快就發起了攻勢!羊角莊失利,又還是我輕敵大意!萬沒料想到吳賊竟也如此剽悍,更沒有想到趙賊又遣派傅友德長驅夜奔,堵住了八不沙,使其不敢出莊門一步。一錯可矣,豈能再錯?不但再錯,乃至三錯。何止三錯,竟至四錯!枉我王保保自視甚高,卻真的只是‘紙上談兵’,如此不堪一戰么?好!我知了錯,改,還不行么?我守住城池,不肯妄動。趙賊又故技重施,夜遁誘我,我不追,李老保不追,還不行么?……,怎么就燒了我的軍糧!”
“將軍,……。”
說了這么多話,王保保的聲調并沒有怎么提高,表情也沒有太多變化,依舊臉色鐵青,但話中、語氣里蘊藏的怒氣卻是誰都可以聽出。他攥住劍柄的手指握得發白,低沉地重復說道:“怎么就燒了我的軍糧!”
“將軍。”
“嘡啷”一聲,他短劍出鞘,鋒芒一閃而過,耀人雙目。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步步逼人,……,步步逼人!實在欺人太甚。”
“將軍!”
“計之毒者,莫過斷糧。如今我軍糧被焚,而賊軍的糧秣卻源源不斷。好容易西原誓師,挽回了士氣;今夜過后,卻又勢必氣衰!燕賊,燕賊!‘圍城十日,然后總攻’?想等到我糧秣將近耗盡之時,趁我士氣低落的機會,再來與我決戰么?偏不叫你如意!明日,便與你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點將官轉頭,與軍法官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吃驚不小。他猶豫片刻,說道:“可是將軍,大帥會同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