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莊外戰,雖然只是一場小戰事,勝利方沒得到多大的便宜,戰敗方也沒有太大的損失。但意義卻很重大。
首先,這是燕、吳兩軍的頭一次聯手,馮國勝、傅友德等虎將紛紛出場,而且取得了勝利,鼓舞了士氣;其次,這也是鄧舍、朱元璋、察罕帖木兒三人的部下頭一次出現在了同一個戰場上,并且頭一次出現了交手。
方今天下,南北各有兩股最為強悍的勢力。北方是察罕、鄧舍,南方當然便是朱元璋、陳友諒。
而便在此刻,在南北交界的淮泗以北,在徐州的北方,在濟寧的最南端,區區羊角莊外,同一個數里方圓的戰場之上,竟然同時出現了除了陳友諒在之外,天下最強悍的三股勢力之角逐。且出現的軍馬皆為各自最強的勇將,最精銳的悍卒。不論誰勝誰敗,這一刻,都注定是百年難遇的。
并且,三強鏖戰咫尺方圓之地,不但存在敵我的關系,還存在盟友間的微妙。
誠然,燕、吳兩軍現今是盟友,但,在敵對察罕軍的同時,他們兩者間又何嘗沒有爭鋒之意呢?總而言之,單州決戰的序幕就此緩緩拉開。成王敗寇。敗者,將被淘汰出歷史的舞臺;勝者,將繼續逐鹿天下的道路。
單州城內,王保保非常惱火。
要按他的脾氣,虎林赤、八不沙兩人恐怕難逃責罰。
受到察罕帖木兒常年言傳身教的影響,或許在臨機制宜、老練程度上,他還欠缺些火候;但是賞罰嚴明這一條,卻早就學會了。不過,虎林赤、八不沙畢竟是賽因赤答忽帶來的,不歸他直接統轄,也不好越權處置。
不止王保保惱火。
蔡子英也很生氣。無論怎么說,無論再有種種客觀的原因,無論再怎么把責任推到虎林赤、八不沙兩人身上,這一個“先南后北”,趁吳軍初至,先予以打擊的計謀到底出自他的手中。吃了敗仗,面子上很不好看。
這個時候,就顯出察罕帖木兒用賽因赤答忽為援軍主將的好處了。
他一方面是王保保的生父,王保保再有怒氣,也不會影響到接下來的軍務上;另一方面,他與蔡子英很熟,而且和虎林赤、八不沙也很熟。八不沙姑且不說,只說虎林赤。虎林赤是河南人,早在察罕起兵時就跟隨左右了,乃是元勛宿將,與賽因赤答忽也相識已久,是老交情了。
如此一來,借助威望、資歷,他便可以把副手、謀士與將校之間的矛盾壓縮到最小。
“臨陣斬將,不是好事情。越是連敗,越是不能濫殺。”賽因赤答忽私下里與王保保這樣說道:“不過,保保你說的也對,虎林赤、八不沙兵敗,不給點責罰確實說不過去。這樣吧,待軍議時,俺提出將他兩人斬了,然后,你出來幫忙說情。俺便就順水推舟,饒了他兩人。你看可好?”
用心良苦。
既嚴肅了軍紀,凸顯出了賽因赤答忽作為主帥的嚴明;又可以通過此舉,讓虎林赤、八不沙知恥后勇,在接下來的戰事中奮勇爭先。同時,還幫王保保賣出去了一個人情。察罕帖木兒打下的江山,早晚都是王保保的。他能越早地樹立起威嚴,自然便就越好。而要想在軍中樹立起威嚴,可不是單單一個“殺”字就可以了,更主要的是需要剛柔并濟。
王保保知道賽因赤答忽這是在為他好,按下怒氣,說道:“依父親所言。”
“……,我軍連敗,雖然勝負乃兵家常事,不必太過在意。但為將者不可不省察士眾,激發勝氣,須知懈斗之卒,難以久持。如主公教誨,我軍該以守為先,因此‘守吾氣’更是要緊,也要想個法子,振奮下士氣。”
“想什么法子?”
賽因赤答忽輕點案幾,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說道:“戰場交鋒,往往兵多者勝。我現有萬余大軍屯駐在單州內外,可以搞一個檢閱。一者,使士卒增加信心;二來,也可以向紅賊炫耀武力。一舉兩得!”
是個好辦法。
人有從眾心理,檢閱時,一看自己人這么多,肯定信心倍增;此次來馳援單州的皆是察罕精銳,鎧甲、軍器精良,炫耀一下,定能給燕軍、吳軍造成壓力。不打一仗,不費一刀一矢,就能消除不利的影響。
提高了斗志后,再來“久持”,必事半功倍。
王保保說道:“父親此真妙計!”
說做就做,羊角莊之戰后的再次日,就開始檢閱。
為了防備燕軍、吳軍趁機突襲,并不是所有的部隊都參加了此次活動,留出兩三千人,負責城防、警戒等等,其余眾軍,包括長槍營、鐵甲營都悉數到會。本來就是戰備的狀態,動員起來很快。
定下的檢閱地點在單州城西,開闊的原野上。
為了壯大聲勢,不但有單州駐軍參加,成武的駐軍也有一部分前來參與。并為了最大程度的安全,羊角莊以及留守成武的部隊皆嚴防警備,四出探馬,牢牢盯住羊角莊北、金鄉、蒲水北岸的吳、燕兩軍。
在檢閱的中間地帶,搭建起了一座高臺。遠近十幾里,到處旌旗飄揚。這兩天來,細雨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止。天氣本來陰沉,但一隊隊放哨的士卒或騎、或步,都是全副武裝,巡弋在周圍,鎧甲、刀戈俱皆擦得鮮亮。一個陰霾,一個明亮,兩下鮮明的映襯,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趙恒、蔡子英等人,一大早,便出城直行,前往高臺。閻思孝沒去,他負責駐守單州。
被編入檢閱隊伍的各個營頭,也隨之絡繹出行。鼓角齊鳴,聲勢震天,一萬多人,分成多個梯次,迤邐綿延出好幾里地。從高空望下去,單州、成武之間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明盔亮甲的元軍士卒。
消息很快傳入了趙過、常遇春的營地,兩人都是極為驚訝,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元軍這是在唱哪一出,下意識以為是發動攻勢的前奏,一面急傳令各軍,命警惕防御,一面分別派遣出了探馬,潛行至周邊,仔細打探。
到得上午巳時,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諸人已至高臺。
燕軍的斥候一撥撥回來稟報:“韃子將、校、謀臣,三軍皆動,俱已至西原。沿邊防備,崗哨林立。小人等難以近前細看,只遠遠觀望,似乎單州、成武的韃子軍皆有前至,人眾不下萬余。”元軍檢閱地點在單州西邊的原野上,故此,為了簡便,斥候稱之為“西原”。
為了便于做出反應,趙過召來諸將,濟濟一堂,聽斥候回報。潘賢二問道:“可知韃子為何興師動眾?意欲何為?”
斥候道:“暫且不明。”
“且去再探!”
同樣的一幕,也發生在常遇春的軍中。
西原高臺兩邊,列了兩百名精壯士卒,百人擊鼓,百人吹角。
鼓角齊鳴,響聲振地,遠遠傳出,十幾里外的單州城內,乃至三四十里外的成武城內都隱約可聞。各軍各營分別都站好了位置,聞鼓角聲,步卒皆舉起長槍,頓地高呼;騎兵亦高舉槍戈,隨聲同呼。
一萬多人齊聲大呼,聲威可想而知。
便如春雷驟起寂原,就像江河決堤子夜。瀚海波瀾,掀起萬丈巨浪;鐵流奔騰,撞擊千仞懸崖。若是讓膽小之人在猝不及防下聽到,只管一下,就能被嚇得心膽俱裂。遠處的河水似乎為之一靜,陰霾的天空仿佛驀然云散。驚飛起無數的林鳥;連帶野兔、野雞亦皆被嚇出,狼奔豕突,蒙了頭,到處亂撞亂跑。隱伏在數里外的燕、吳兩軍斥候,不覺因之兩股顫栗,好似立足不穩;面色慘白,直欲提心在口。一呼之威,竟至于此!
三呼、三落。
鼓角聲止。
涼風徐徐,原野安靜。
軍禮官在臺下高聲叫道:“大帥、少將軍,諸將登臺!”
在他身后,一百個挑選出來的大嗓門軍漢排列得整整齊齊,應聲同呼:“大帥、少將軍,諸將登臺!”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諸人相繼上臺。
“韃子諸將魚貫登臺。”
“說了些什么?”
“檢閱三軍。”
趙過、潘賢二等面面相覷:“檢閱三軍?”
潘賢二蹙眉尋思稍頃,嘿然一笑,說道:“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只是為了檢閱三軍?哼哼,要不就是有詐,要不,……?”
“怎么樣?”
“要不,就是在向咱們示威吧?”
把部隊拉出來,擺給敵人看個清楚,要不就是有詐,要不就是示威,沒有其它可能。趙過問道:“都有哪個營頭參加了?”
“小人回來前,正在過第一隊。聽其鼓聲、觀其旗號,是長槍營。”
“長槍軍”是察罕的嫡系。頭一個從高臺下通過,也是在情理之中。
一千精卒穿著輕甲,手執長槍,腰上短刀。每五十人列成一隊,隊別相去各十步,前后軍旗招展,隨鼓角聲行進。行走的途中,還操練種種的陣型。時而變化成進攻隊形的銳陣,時而變化成防守隊形的鈍陣。鼓角一聲,皆舉槍;鼓角二響,皆前刺。鼓角第三聲,隊伍最前的兩面黃旗相交,全軍收槍,又齊齊跺腳、刺出,齊呼:“嗚呼”、“嗚呼”!
上千桿長槍,一時前刺,真如林木一般。
三鼓畢,行至高臺下,又都收起長槍,往上高舉,同聲齊呼:“大帥!少將軍!威武!威武!”再又同時跺腳,“長槍營!”
不愧百戰精銳,只是一個行軍、檢閱,硬是演練出了濃濃殺氣。
“長、長槍如林,在、在戰場上碰見這樣的敵人,確、確實不好對付。潘、潘先生,你、你有何策應之?”
潘賢二微微沉吟,說道:“有兩策可以應對。”
“噢?哪兩策?”
“或者不等他列好陣,便用重騎急沖,繼而步卒向前,可以敗之。”
“長、長槍軍都是精銳,臨戰,想、想要在其列好陣前便先沖之,怕是不易。另、另一個辦法是什么?”
“用箭手、火銃手*之,亂其陣型;然后揀選敢死之士,用短刃,肉搏血戰。只要時機把握得當,軍士不畏死,亦可勝之。”
“他、他們是長槍,咱們用短刃。肉、肉搏血戰,能發揮短刃的優勢,并令長槍變成弱勢。此、此計大妙,只是敢死之士不好揀選。”
“凡戰,敢用短刃拼死者,必勝!”
戰場上殺敵,有三種方法。一個是弓弩、火銃、火炮、投石車,遠距離殺敵;一個是長槍、長斧,中距離殺敵;一個是短刀、短劍,近距離殺敵。最考究士卒膽量、勇氣的,自然當數后者。能與敵近身混戰,白刃見血、刀刀入肉,不害怕的,這才算是精銳。
“先、先生看我軍中,何營可當此任?”
佟生養、高延世等,都挺胸昂首,目光熱切地看著潘賢二。潘賢二卻給出了一個使眾人吃驚的答案:“非慶元帥營不可。”
“慶千興?”
“高麗軍?”
諸將嘩然。趙過也是不解,問道:“慶、慶元帥部固然勇悍,但難道我前線近兩萬精銳,都、都不能擔當此任么?”
“不是不能,而是不如慶元帥部省力。”
“此話怎講?”
“近距離作戰,刀不如棒。慶元帥部,除用槍戈等軍器外,多數的士卒都隨身帶一根短棒,并擅用此物。到了戰場上,可擋、可架、可刺、可砸,方便斗敵。且,更重要的是,慶元帥部的士卒個頭都不高,貼身肉搏,尤為合適。”
白刃戰的時候,棒子比刀劍好使。
長槍營的元卒皆有輕甲,如果用刀劍,很容易就會被甲片卡住;并且,就算不卡住,刺入敵人的身體后,也有可能會被骨頭夾住,抽拔不易。但是換了短棒就不一樣了,沒有這個麻煩,就像是用錘子似的,只管砸。一棒在手,縱然萬軍叢中,來去自如。當然了,這個短棒,并不是全用木頭;外邊包的有鐵、銅,而且還有突出的凸點,有點像锏。力氣大的,甚至可以使用純銅做出來的棒子,砸在身上也是很厲害的,殺傷力不低。
慶千興部的高麗士卒,個頭又低。反過來看對方,凡用長槍的,個子都不會太低,至少中等以上,因為若是個頭過低了,七八尺的長槍就難以施展。——,察罕軍中的長槍營,全是用的木桿槍,桿長七尺二寸;槍頭則用熟鐵制成,長八寸。合計八尺長,重約十斤。
如此一來,一邊是低個子的用短棒,一邊是高個子的用長槍,貼身肉搏,誰占便宜?不言而喻。
趙過拊掌贊嘆,說道:“以、以我之短,敵彼之長。我、我的短,其實是我的長;彼、彼的長,其實是彼的短。先生高明!”
長槍營過去,是李老保諸將之營。
分別而過。
每過一將,軍禮官必報:“某某第幾將,參見大帥、少將軍!”
賽因赤答忽、王保保則便或親臨臺邊,給以鼓勵;或隨著士卒的大呼而拔劍上指。西原上,氣氛漸漸熱烈;士氣逐漸高昂。
午時,最后一支部隊,鐵甲軍。
“韃子連過十三營,現在已經開始過鐵甲營!”
鐵甲營的都是壯漢,披掛重鎧,執重斧。
千人齊動,甚至比之前騎兵經過的聲勢還要大。便好似一團烏云,又好像山雨欲來。遠遠地看去,簡直就是一座移動的堡壘。鋒利的斧頭,讓人看一看,就膽顫心驚。齊刷刷,一步下去,高臺都是輕微地搖晃。
圍在周圍的各營軍卒本來都在歡呼,見到這樣的氣勢,不知不覺都收聲閉口,目瞪口呆地看著,變得鴉雀無聲。
重鎧、重甲,負重已然不輕,卻還能演練陣型。
先是營將、校出列,向部下大聲傳令,如此三令五申,然后軍旗一下,陣往前行;軍旗兩下,以后為前;軍旗三下,再度回軍轉陣,向前奔趨。
又合旗幟、鼓角聲。
白旗點、鼓聲響,左右齊合。朱旗點,角聲動,左右齊離。合之與離,皆不離中央之地。左軍陽向而旋,右軍陰向而旋,左右各復本初。接著,白旗掉,鼓聲響,左右各云蒸鳥散,彌川絡野,但不失隊列嚴整。最后,朱旗掉,角聲動,左右各復本初。前后左右、間隔疏密,與初時無差尺寸。白旗、朱旗共同連飆,鼓角齊鳴,再又整齊前趨,到得高臺下,齊齊舉斧,作勢下砍,千人同聲高呼:“喝!喝!將軍威武!鐵甲營!”
這一番演練,本就是他們日常訓練的課目,此時展開,忽前、忽后,分合聚散,半點差錯也無,真如行云流水一樣。
圍觀的萬余元軍,盡皆看得心動神馳,直到他們過臺退下,這才反應過來,情不自禁、不約而同,爆出一聲喝彩:“好!”
天空陰云密布,賽因赤答忽立在高臺之上,按劍挺身,觀看這萬余振作了士氣的虎賁,哈哈大笑,顧盼左右,與王保保說道:“羊角莊之敗,小負而已,何足掛齒!孩兒,你且看俺帶來的軍馬如何?”
“有此十萬輩,可橫行天下。有此萬輩,可縱橫北地。”
“鐵、鐵甲營聞名已久,卻不知竟有此等聲威!先、先生,我、我軍如何可以破之?”
1,長槍。
八尺長的槍不算長。明末清初槍術家吳殳著《手臂錄,上邊記載,“沙軍桿子丈八至二丈四”,“敬嚴木槍長九尺七寸”,此外,楊家槍長四米多,最短的馬家槍,也有三米多長。而最適合使用的,吳殳認為就是馬家槍,310cm,無論是用在戰場,還是練武所用,都是最理想的長度。
三四米長,似乎很長,但《考工記•廬人:“凡兵(器)無過三其身”,就是兵器不要超過人身高的三倍。三米多,還不到三倍。
槍身都已經這么長了,當然不可能全用鐵制。馬家槍、楊家槍都是木桿,而沙家槍則是竹制槍桿。吳殳認為,就槍的重量而言,十斤左右最合用,低過六斤,因過輕反而不好使用。
不過,這是就普通人而言,“有些驍將,為了洞穿敵將的重鎧,常常特制份量很重的槍、槊,有的重達數十斤”,“元代隋世昌,‘鍛渾鐵為槍,重40斤,能左右擊刺’”。
朱元璋也是個用槍的好手。
他早年起兵時,攜兩槍作戰,大的一支長一丈六尺,槍桿有一握粗,用以步戰;短的一支一丈二尺,用以騎戰,槍身涂黑漆,上邊懸掛黑纓、黑旗,“每遇大敵,輒率驍騎沖中堅,繞敵后”,部下看到他槍上的黑旗,“士爭奮,敵輒大潰”。這種率領驍騎沖陣、冒險深入的作戰風格和李世民頗有相像。因為久歷矢石,致使槍柄上留下三處刃痕,黑旗上有五處矢洞。即位后,他將這兩支槍陳列在了午門后,以激勵后人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