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赤引一千鐵騎,夜出城。
走單州東門,往東南行,人、馬皆銜枚。亥時,至羊角莊外。
羊角莊是個大莊,民多劉、李二姓,舉豪強為主,練有五百青軍,并圍繞著莊子建筑的有壁壘,在外邊挖的有塹壕。方圓數十里內,這里是最堅固的一個村莊。元軍之所以選擇此處為第三處屯駐地,原因正在於此。
如今,加上后來元軍增設的防御措施,盡管陣地構筑得還不算完整,但相對而言,自是越發牢固了。
虎林赤沒有直接入莊,遠遠地停下,觀看了片刻。
見細雨迷離下,遠處一個偌大的莊子,漆黑一片,只隱約能看到點邊沿;悄然無聲,更無半分人馬聲響。虎林赤心中犯疑,暗中想道:“聽大帥們說,八不沙明明已知常賊來犯,為何莊中卻闃然無聲?蹊蹺!蹊蹺!”
屯駐在羊角莊的,正是臨汾援軍里的步將八不沙。
八不沙這個人,和虎林赤,包括貊高、關保、賀宗哲、郭云等等大部分的察罕部將都有不同,他不算察罕的嫡系,不像虎林赤,很早前就開始追隨察罕了,而本是“官軍”的將領,后來歸給了察罕調撥。
因此,對察罕的忠心程度,他就不如虎林赤等人遠甚。在原本的歷史中,他本來就應該在去年十月間,便因為不服調遣而被察罕斬了的,只是自從鄧舍立足益都后,許多的歷史慢慢地改變了方向,故此,他才能夠活到今日。——,不過,他的這個對察罕不忠,倒不是說就與義軍款曲,他一樣也是仇視紅巾的,只不過他的效忠對象不是察罕,而是元帝罷了。
虎林赤既心中犯疑,不免躊躇,召了兩個小校過來,吩咐說道:“且潛去莊里,探探情形如何。”又將斥候遠遠撒出,去探查常遇春到了何處。
兩個小校用棉布包裹了馬蹄,領命自去。虎林赤等悄悄等候,沒多時,就見他兩人轉回,稟道:“回將軍,適才小人等到了莊前,有人接住,入得莊中,見了八不沙將軍。八不沙將軍說,常賊將來之事,他已知曉;所以莊內不生燭火,軍士偃伏,卻是專門為了引常賊近前,好做廝殺。”
“原來如此。”
立在邊上的陳明接口笑道:“難得!八不沙也有此智。……,將軍,咱們是現在入莊,先與八不沙見面;還是直接便去埋伏地點?”
雨水淋濕了鎧甲,略帶涼意。
虎林赤緊了緊披風,說道:“咱們人馬眾多,如果先去莊里,難免走漏風聲。便直接去埋伏地罷。”
雖是這么說,卻沒就走。又稍等了會兒,待探馬歸來,問清了常遇春現在所到的位置,離莊子已只有三十里。然后,又命那兩個小校再去莊中,將之告與八不沙,并相約:聞戰鼓三通,請出莊助戰。
接到八不沙的回信,諸般安排妥當,方才引領諸軍,繞過羊角莊,往預定的埋伏地點徑去。
選下的埋伏地點在羊角莊南邊七八里處,大道的東、西兩邊,相隔數里外,各有丘陵一座。丘陵后又分別各有林木。正合適用來埋伏。而且這丘陵不大,中間地帶非常開闊,足有十幾里寬,也很合適用來騎兵沖突。
一千鐵騎,分作兩隊,一邊埋伏五百人。
虎林赤自率一隊,陳明、董仲義率一隊,各自埋伏停當,雨水沙沙中,皆遙望道路,靜等常遇春經過。
約等了兩刻鐘,遠遠望見一隊軍馬行至,竟是絲毫不加掩飾,從頭到尾,火把通明,拉出好幾里地遠去,映亮了雨夜。隱隱見到隊伍的前邊,有一員將,穩坐如龍戰馬之上,由百十人前呼后擁,倒提長槍,當先而行。
陳明、董仲義埋伏在路西,看見此狀,兩人不覺吃驚。董仲義說道:“久聞常賊驍悍名聞江南,乃是朱賊麾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卻不料驕橫至此!深夜行軍,奔襲敵寨,居然明打火把,大搖大擺,太也不將咱放在眼中!”
陳明勇將,當年鐵騎谷,關保、虎林赤大敗關鐸,他便是前鋒之一,首陷敵陣的;又,去年濟南之戰,重傷鄧承志,他亦是主力之一。常遇春雖悍,江南遠離北方,俗話說:聞名不如見面。他卻是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冷笑了一下,說道:“逞兇江南,便以為咱北地無人?不知死活!”
捏了長槍,惡狠狠,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說道:“哼哼!俺的長槍早如饑似渴!”
陳明摩拳擦掌,細觀吳軍,見他們越走越近,又說道:“常賊已不止是驕橫了!老董你看,他大隊行軍,探馬卻竟然只放出了兩三里遠!這何異孩童懷揣重寶,行走熱鬧街衢上?簡單是在主動引誘咱們來偷襲!”
董仲義聽得此言,不禁一愣,重復說道:“引誘咱們來襲?”話音未落,猛聽得對面鼓聲響起。陳明長身而起,說道:“一通鼓,將軍出戰。二通鼓,我軍出戰。弟兄們,上馬,預備沖鋒!”
對面丘陵后,伴隨鼓聲,喊殺驟起,虎林赤一馬居前,率隊往大道上沖。一邊沖,一邊高呼:“俺皇元上將虎林赤在此!彼等紅賊,還不受死來?”隨從五百騎也皆隨聲高呼:“彼等紅賊,還不受死來!”呼聲振動林木。
五百騎兵沖鋒,別看人不多,聲勢很大,特別是在雨夜下,便好似一條黑龍,沖開了雨幕,帶起無數的泥水,夜色中,滾滾趨前。
看罷虎林赤部,董仲義再去看吳軍。一看之下,心頭跳動,暗呼一聲:“不妙!”
卻見那大搖大擺而來、看似毫無防備的吳軍突臨敵襲,卻竟然毫不慌亂。就在虎林赤沖過來的間隙里,帶頭的那員將校,鎮定自若,指揮如意,外圍的士卒隨著命令蹲下身體,紛紛舉起盾牌;內里的士卒或者架起長槍,或者撐開弓弩,并集中收縮。轉眼間,已結成了一個圓陣。
沒退回軍中,仍舊居在最前的吳軍主將親自揮動小旗,吐出了一個字:“放!”
箭矢如雨。
董仲義失聲叫道:“糟糕!好像是中了吳賊奸計。”
“有何奸計?就算吳賊有備,他全是步卒,又怎能抵咱上前精騎?至多讓他們晚死一會兒罷了。”陳明圓睜雙眼,問董仲義,說道,“老董,你識字,幫俺看看,吳賊主將身后的那桿旗,寫得可是‘常’字么?”
董仲義點了點頭。
知道眼前數里外的這位吳軍主將果然便是常遇春之后,陳明按捺不住,說道:“將軍怎么還不敲響二通鼓?”
二通鼓響!
虎林赤不傻,或者他沖出丘陵時,還沒發現吳軍早有戒備,但一看到吳軍有條不紊的備戰舉措,當然便一清二楚,心知常遇春已有防范。
而且,他沖在最前,較之董仲義、陳明也更看得更清楚,面前的這支吳軍,遠遠看去隊伍不短,像是吳軍的主力,但此時收縮之下,卻分明至多千許人而已。
吳軍渡河的有五千人。此時此刻,在這里的只有一千來人。其余的四千人哪里去了?不錯,是需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糧秣,可也用不了四千人吧?虎林赤久經沙場,頓時知道中計,想道:“本欲圍殲常賊,卻莫要反被常賊圍殲!”于是,當機立斷,決定不再隱蔽實力,打算先集中兵力,把眼前之敵沖垮再說。因此,便令親兵傳令,敲響了第二通鼓。
鼓聲響,震動夜色,陳明、董仲義率眾殺出。
“千騎取千步。就算吳賊后邊還有埋伏,也管教他來不及前來救援!”冒著矢石,虎林赤如此想道,身由馬走,短短數里距離呼吸即至。
因為距離太近,吳軍沒有能夠射出多少箭矢,將入敵陣前,他往身后、左右偷眼觀瞧,注意到似乎中箭墜馬的元軍不多,暗下松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又是一聲大呼:“俺皇元上將虎林赤是也!兩千鐵騎在此,紅賊還不受死?”這一回,不單是他帶的五百人高呼,陳明、董仲義也隨之高呼。殺聲震天,鐵騎如龍,奔走之間,挾風帶雨,氣勢更旺。
只憑吳軍千人,又是匆匆結陣,的確是抵擋不了多久。
“常”字旗下,那員帶隊的吳軍主將挺槍躍馬,把百騎隨從分開,五十騎去迎擊虎林赤,五十騎去迎擊陳明、董仲義,自帶十余騎,立在陣前,轉顧部卒,喝道:“夜雨路濘,韃子皆騎兵,不耐久戰。我軍的后援很快就能來到,咱們只需要堅持半個時辰便就足夠!今日諸君顯我淮泗精卒威風之時也!聽令:悉去弓矢,以短兵擊之,回顧者斬!”
令畢,他開弓射敵,三矢三中。三箭過后,元軍已至近前,乃帶頭丟掉弓矢,并放下長槍不用,奮起短槌,往前迎戰。頭一個遇上的,是一個元軍的九夫長,不等對方長戈刺來,催馬直躍,與其側身過,手起槌落,已將之打落馬下。耳邊風響,一元騎從側面奔至,更不轉頭,讓開刺來的長槍,隨手拽住,把這元卒拉近,繼而反手一槌,把他也打落地上。
左右奮擊,勇不可擋。
虎林赤沖到,點鋼槍探出,借助奔馬的速度,來勢如電,又是趁虛而入,險些就刺中了這員吳將的胸口。但見這人在千鈞一發之際,舉起短槌,將長槍格擋出去,待要反擊時,虎林赤馬快,卻已經沖了過去,留下一聲稱贊:“好武藝!”回頭追問,“賊將可便就是常遇春么?”
吳將還沒有回答,猛聽得身后有人高叫:“常賊休走,吃俺一槍!”轉頭去看,見是元將陳明。陳明自恃悍勇,不服常遇春的威名,好容易等到二通鼓后,便緊趕慢趕地奔了過來,想要與之挑戰,決決勝負。
吳將在前,陳明在后,兩人相距不足一箭之地。
這段距離,已不夠吳將轉身,若是就這么背對迎敵,再善戰,怕也是要落處下風。而吳將的十余隨從被元卒分割,雖近在咫尺,難以馳援。好個吳將,忙中不亂,撥轉馬頭,避開前邊過來的元軍騎兵大隊,斜剌剌,往道路的北邊奔去。陳明挺起長槍,隨后追趕,叫道:“鼠輩!哪里走?”
吳將奔至人少稀疏處,故意放慢馬速。陳明趕到,長槍直刺,及吳將后背。但見這吳將輕巧側身,將之避過,重施舊技,丟掉短槌,拽住了槍身,用力往前一拉。——因為陳明的長槍是偏向他右邊刺來,他是往左邊躲的,故此只有丟掉右手上的短槌,才能抓住槍身。
陳明身不由己,被他拉到身邊平行,略微靠后有半個馬頭的距離。這吳將接著伸出左手,從腰上抽出一柄長刀,伸直了手臂,繞過身子,側向右后方刺,正中了陳明的咽喉,穿透出去,鮮血噴射如泉水。
吳將隨之一攪,將他的頭顱削下,提在手中,抹掉臉上的血水、雨水,仰頭大笑,說道:“韃子的勇將便是這等貨色么?難為一合之敵!”
元軍皆驚!
緊隨陳明其后的董仲義脫口而出,問出了一個與虎林赤剛才所問相同的問題,問道:“賊將可是常遇春?”
“殺雞焉用牛刀!俺乃吳國公麾下帳前左翼元帥,蔡遷是也!”
不是常遇春,也不是馮國勝,只是區區蔡遷。虎林赤失聲說道:“無名之將,就能有這般勇悍?居然斬我陳明!”
敵我兩軍,步、騎兩千余人,混戰一團。蔡遷雖勇,步卒畢竟難當鐵騎,漸處下風。便在此時,猶如雷動,又好似疾風起,先是地面震動,繼而不久,一支五百余人的騎兵從南邊冒雨奔來,出現在了戰場之外。
“來者誰人?”
一面軍旗前挑,上書三字:“常遇春。”
虎林赤大驚失色,叫道:“哎喲,到底中了吳賊奸計!”急令,“速速敲鼓,請羊角莊八不沙出軍來援。”心道,“常遇春雖至,人馬不多。只要八不沙馳援來到,我軍穩占上風。”略想至此,心中稍安。
三通鼓響!
沒等到八不沙的援軍,卻見有探馬屁滾尿流地跑來,不及下馬,倉促叫道:“將軍!將軍!羊角莊外,來了一支賊軍。見打出的旗號,上書‘傅友德’!”
1,八不沙。
1360年,十月間,“時帝有旨以冀寧畀孛羅帖木兒,察罕帖木兒以為用兵數年,惟藉冀、晉以給其軍,而致盛強,茍奉旨與之,則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師汴梁,尋渡河就屯澤、潞拒之,調延安軍交戰于東勝州等處,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謂彼軍奉旨而來,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兒怒,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