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可以防御;盾牌也可以用來殺敵。當它豎立起來的時候,可以保護主人不受傷害;而當它飛旋著被投擲出去時,亦可以殺傷敵人。每一樣的事物都是如此,有正反兩面,只看怎么去對待。守城也是同樣。固然在防守時,守城的一方會傷亡慘重,但攻擊的一方同樣也會損失極大。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棣州城內,羅國器、姬宗周等就快要承受不住,同一時間的城外,元軍也是叫苦連天。只不過,相比城內,元軍的士卒基數更大一點,所以傷亡勉強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守將們說所守住的每一寸野戰陣地都是用鮮血守住的;對元軍來說,他們每前進的一步也一樣是用尸體推出。
仗打到現在,比的就已經不再是軍卒、也不再是器械,而是雙方將校的意志力了。誰能更不把士卒當作人來用,誰就能更接近勝利。
守城五日。
第一日,借助城外王國毅所部的配合,開始逐漸抽調城西、城東、城南的守軍補充城北。
到第二日,羅國器就開始動用預備隊。
第三日,大批的普通百姓也開始被抽調上城。
四千余的安遼守軍,存者不足兩千人,多數的士卒都是傷上加傷,依然奮戰不止。就連羅國器本人,也最終因為不小心而中了一枚元軍的箭矢。
千戶以上的軍官還好點,雖然人人帶傷,最起碼基本健全,少有陣亡的。百戶一級的軍官幾乎換了一半。至若九夫長一級的底層士官,更是差不多全部換了一遍,有些損失嚴重的營頭,更是都換了好幾番了。
第三天夜晚的臨時軍會上,羅國器拄著刀,聲音嘶啞,與存下的諸將說道:“已經第三天了!還有兩夜、兩天。據報,第二批的援軍現已到城外百里處,明天下午前就可趕到棣州。至遲到后天晚上,三批的援軍便會悉數抵達。諸君,再堅持一下,待到那時,你們就是此戰最大的功臣!”
諸將皆滿身血污,多日的不眠不休,都很累了,但是精神卻很亢奮,大聲地說道:“誓死不辱安遼軍的榮譽!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姬沖,明天你再出城打探一下,看看第二批的援軍究竟幾時能到。只要第二批的援軍能夠準時來到,就算總攻是在后日,但至少也能暫時替咱們城內分擔一部分更多的壓力。見到王國毅后,請他再加大一點對城西元軍的騷擾力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量多些對咱們的支持!”
“喏!”
姬沖也是連著好幾天沒有怎么休息了。雖說他主要是負責與城外的溝通,但他畢竟是副千戶,敵人來了,總不能坐視不顧,也要上陣殺敵。責任重、壓力大,饒是他二十來歲,正精力充沛的時候,也是疲憊不堪。
但和別的將校一樣,再疲憊,也得撐住。
不過,到底他是姬宗周的兒子,與別人不同,頗有根腳,而且姬宗周現如今也在城中,羅國器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看在與他父親同僚一場的情分上,對他也是該照顧的就照顧點,更何況羅國器也是較為欣賞他出城后還肯回來這份舉動的,因此,下過命令,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這幾天你也累壞了。明天出城,還得要突破韃子封鎖,必須養足體力。今夜守城,你就不必參與了。特批給你些酒肉,吃飽喝足了,好生休息。”
姬沖接令,先拜辭退下,回入府中。
自被調來棣州后,姬沖向來是以軍營為家,即使在姬宗周來后,得了一套供其臨時居住的宅院,他也是從來罕有主動前去的。但是這個夜晚,他卻是來了。等不多時,大約議事結束了,姬宗周也隨之回來。
“父親大人。”
看到姬沖,姬宗周很有點意外,皺起眉頭,脫口而出,說道:“你不去軍營,來府中作甚?”話剛出口,就微微后悔。
姬沖垂手而立,恭謹地說道:“孩兒不孝,沒有聽從父親大人的命令,回去益都后,又再來了棣州。請大人不要生氣。”
實在難得,姬沖也有服軟、主動認錯之時,姬宗周愕然之余,說道:“該做的你做了,不該做的你也做了。此時來討我的原諒,我沒有什么可對你說的。雛鳥長大了總想振翅高飛,你翅膀硬了,隨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孩兒的一切所作所為,上次已與父親大人說得很清楚,其實都是為了咱們姬家。前幾天,孩兒回到益都,專門請得主公的同意,與諸弟見了一面。雖然時間不長,不到一刻鐘,但諸弟都還安好。較之上次見面,二郎持重了許多,漸有當家之風。三郎讀經,《春秋讀了大半。四郎雖然年少,但在二郎、三郎的教誨下,也已經開始朗讀《詩經。”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么?”
“孩兒奉羅大人的軍令,明天將要出城。此次出城與上回不同。上一回,韃子還沒有能合圍,是故孩兒能得以輕松奔出。而這一次,韃子已然合圍,數萬軍馬重重圍困,孩兒究竟能否得出尚且在兩可之間。若是孩兒不幸戰死,請父親不要悲傷。孩兒的諸弟各有所學,咱們姬家后繼有人。”
明天出城的危險,姬宗周豈會不知?
聽了姬沖真情吐露的一番話,他情緒激蕩,沒辦法再將冷口冷面的外表繼續保持下去,思及益都城中的諸子,再看看立在面前的姬沖,不禁眼眶一紅。他長嘆一聲,說道:“為父是真的不懂你!你既已出城、回去了益都,又何必再回來呢?難道你看不出,棣州已成死地么?”
“父親大人此話怎講?”
“癡兒!你雖一心為咱姬家,但在權謀處世上還嫩得很啊!主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韃子要襲棣州,援軍卻遲遲不肯派來,這是為何?”
“主公是想用棣州來做誘餌,意圖殲滅河間府的韃子主力,對大都以及晉冀腹地造成威脅,以此減輕濟寧路方向的阻力,助趙左丞攻下巨野。”
“不錯。那又為什么主公在得知了此次來犯棣州的韃子實際上不止萬人,甚有可能還包括有晉冀精銳的情況下,依然不肯速派援軍,即便援軍抵達也不肯參戰,仍舊要求我城中務必堅守五日呢?”
“原因和剛才那個一樣。也是為速敗韃子,助趙左丞獲勝。”
“對啊!主公的心思全在巨野,棣州早成誘餌。如此一來,無論守不守得住城池,咱們城中的守軍、百姓,不就都是死路一條了么?看看現在,已然陣亡過半,還有兩天兩夜!你認為到最后能活下幾條人命?”
“父親大人說的這些,孩兒都知道。但是做大事的人本就該這樣,該舍棄的不舍棄,只能說是婦人之仁。主公這樣做,無可厚非。且何況,棣州若失,便就等同打開了益都的西北大門,主公也是一樣冒有風險的!身為主君,為了勝利,還甘冒大險;做臣子的,難道不該更舍生忘死么?”
父親和兒子說話,最煩的就是你說你的一套,他說他的一套,而且聽起來他的那一套還挺有道理,反駁不得。
姬宗周惱羞成怒,氣得滿臉漲紅,霍然站起,喝道:“逆子!總是你有道理!咱們父子兩人,有一個死在城中就行,也算是報了主公之恩,非要都喪命此地么?聽了你上次的說話,為倡我家門楣、蔭我家后人,為父已決定與城偕亡!你個小畜生還不知足?非要把小命也丟在這里?”
姬宗周這一惱怒,說出了一句實話。不管怎么樣,不管他和姬沖總是吵架也好,總是互相看不慣也罷,但對姬沖上次說的哪些話,他總算是在深思之后,亦覺得深有道理,默認同意了。
姬宗周雷霆大怒,姬沖默然肅立。
良久,他輕輕地說道:“父親死城,是盡忠;孩兒回來,是盡孝。”微微地啟齒一笑,他又接著說道,“記得從前父親大人打孩兒的時候,孩兒總是會邊逃邊說,真正的孝道應該是‘大棒受,小棒走’,這是圣人之言。為什么呢?因為若是受了大棒,孩兒被父親打死,反便是陷父親於‘不仁’了,才是不孝。受棒且如此,何況如今?正如父親說的,如今棣州已是死地。因孩兒之言,而使父親陷入生死險境之中,也不是孝順。”
“你,……。”
“孩兒不能勸父親走,因為父親身為‘巡防使’,守城是職責。但是,孩兒也不能離父親而去,因為孩兒是父親的孩兒,盡孝是本分。”
姬宗周怒火頓消,不覺潸然淚下,以袖掩面,說道:“小畜生!小畜生!總是你的道理。”
“父親!”
“去吧,去吧!”
姬沖默立片刻,跪下來,端端正正地叩拜三下,起身辭別,倒退而出。
他沒有再在府中多留,因為還需要去營里挑選明日隨同出城的死士。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才出府門,有個老家人追了出來,遞給他一個錦囊,說道:“大郎,這是老爺給你的。特別交代,命你明日出城后打開。”
“出城后?”
“是。老爺還說,若你真的孝順,就務必要按囊中言語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