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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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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誠舊臣,究竟與我不能同心。”洪繼勛在后堂見到鄧舍,劈頭第一句話便如此說道。鄧舍愕然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洪繼勛說道:“劉福通女若來海東,對我海東或許會有些好處不假,然而,確實弊大于利。這其中的道理,不必臣多講,想必主公其實也早已心中有數。姬宗周、章渝,皆非庸人,難道他們就看不出來么?卻一力建議主公答應安豐的‘賜婚’,接納劉福通之女,立以為妃。所為者何?以臣看來,無非希圖以此來引進外力,以固其權勢。其心可誅!”

  鄧舍笑道:“先生此言,未免過矣。適才議事,本即為暢所欲言。姬、章二公雖與先生見解不同,大約也是因個人看待問題的出發點不一,因此而有些爭論,也是純屬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主公糊涂!”

  “怎么說?”

  “想那章渝,本為田家烈黨人。當主公軍圍益都的時候,他主動請纓,登臨城墻,痛罵主公。侮辱之聲,三軍皆聞。主公雖然寬容,既往不咎,依舊給他以原職,不但給原職,且有加封。但是,他豈會不心中憂懼?

  “再想那姬宗周,原為士誠股肱。并且,又在毛貴未入山東之前,他便已為官益都。先蒙元、繼毛貴、又士誠,先后事兩朝,歷三主。不但不倒,官兒還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經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五代之馮道是也。

  “主公評價他說:‘明智有余,不可假以雄職。’甚矣!至矣!主公真的是有識人之明。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心所要的,他一心想保的,無非個人之得失。至于主公之利益、海東之前途,又豈會是他所考慮的?

  “為了個人的得失,他可以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不顧廉恥至此!又為了個人的得失,他絲毫不顧海東之利,執意請求主公納劉福通之女為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以臣看來,這才是‘純屬尋常’。”

  鄧舍默然。

  姬宗周、章渝非是海東嫡系,雖一向來,鄧舍對他們都是客客氣氣的,客氣中卻透露出見外。正如洪繼勛所言,此兩人皆非庸才,沉浮宦海多少年,又在亂世,難免敏感,對此豈會不有所察覺?

  既有察覺,少不了便有想法。

  洪繼勛說姬宗周,“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姬宗周豈會不知,洪繼勛與顏之希雖談不上水火不容,卻也是面和心不合,格格不入的?須知,堅決反對立顏淑容為妃的,正是洪繼勛。他卻偏偏擺出一副儼然超出事外,左右逢源,兩不得罪的架勢,還不為的就是以后做打算?兩邊都不得罪,不管日后誰得了勢,料來也都不會為難他。

  朝中有人好做官。未雨綢繆。在朝堂中尋找到一個強援,好以為靠山。

  奈何,顏之希雖為圣人苗裔,為人卻不古板,很有點圓滑的意思;而洪繼勛,則更不必說,自恃才高,卓然不群。盡管他兩人在表面上對姬宗周的態度不一,底子里卻是完全相同。有籠絡,有敷衍,有笑語相見,有言談甚歡,同時卻也有一層隔閡始終不能透破。

  姬宗周容貌端正,威儀進止,往朝堂上一站,也是儀表堂堂,望之不俗。用老百姓的話來講,是一個很有“官威”的人。但他心中的惶恐與不安,卻實在與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洪繼勛說的不錯,他先后事兩朝,歷三主,所為者何?遠的不說,只說最近,當初要不是他偷開了清州的城門,王士誠也不會兵敗的如此之快,并終導致落得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下場。他肯這么做,還不為的就是個人之得失!個人之權勢!若不為權勢,何不做個忠臣?

  羅官奴乃雙城勛舊之女,顏淑容是益都新貴之后。姬宗周自知沒有資格去參與這其中的立妃之爭。所以,選擇了高高掛起,兩不得罪的對策。

  但也許是受了前陣子被鄧舍斥責的影響,又或許是受了鄧舍一言之下,劉果即被遠貶至海東的影響,更有可能,則是因為受到了鄧舍只肯給他高職,卻從來不肯給他以實權的刺激。當然,也或者還有洪繼勛、顏之希始終對他不冷不熱的原因。惶恐、彷徨、不安。

  便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說了安豐有意“賜婚”鄧舍。他有些想法,想搞些小動作出來,也的確毫不奇怪。若能促使鄧舍接受賜婚,他是不是就能通過劉福通之女,搭上安豐、搭上劉福通的橋呢?

  再借助劉福通的影響,來鞏固他在益都的權勢。

  他不是不知,安豐名存實亡,要論實力,早已遠不及海東。他也不是不知,一旦引了劉福通的勢力來入益都,必然會對海東的穩定造成不好的影響。至少,從此以后,鄧舍免不了會有些束手束腳。

  但是,在個人的權勢日漸受到威脅,在個人的地位也越來越不穩當的危機關頭,他狗急跳墻,出此之策,似乎也能說的通。

  再考究他與章渝在先前議事上的表現。先用章渝來打頭陣,試探鄧舍的心意。鄧舍不表態,然后他再出頭。出頭也就罷了,所說的話里,還處處給自己留下余地。甚么“此是為主公家事”,好像他本來不想發言似的。隨之,一見風頭不妙,馬上閉口不言。

  鄧舍越琢磨,越覺得洪繼勛言之有理。

  洪繼勛縱然有種種不是,有兩個好處。其一,忠心耿耿。其二,沒那么多心機,或而言之,他不屑隱瞞。事無不可對人言。除了試圖拉攏劉果等人之外,從來沒對鄧舍隱瞞過甚么。總是有甚么就說甚么。像姬宗周“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這種話,他都能當著鄧舍的面說出來。

  鄧舍嘆道:“洪先生,洪先生,真是赤子之心。”

  他對洪繼勛有不滿,但要論猜忌,在洪繼勛插手軍中之前,怕還遠遠不及對姚好古、對文華國、對陳虎。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洪繼勛耍脾氣、告病假之時,放下繁忙的公務,主動放下身段,前去夜訪敘話。

  他沉吟片刻,說道:“先生所言,或有道理。但是人誰無私心呢?只要不過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

  “這還不過分?主公說那萊蕪貪官,是為不忠不仁之徒。以臣看來,姬宗周、章渝也是不忠不仁之輩!”

  洪繼勛是真的把海東看作了他的孩子一般。海東能有今日,他付出的心血太多。雖然李蘭、洪繼蔭之前,包括去外地做官前,都曾有多次勸他:“放下一點脾氣、多一點油滑,學學姚好古的為人處事,不要和同僚弄的太僵,多下點功夫拉攏益都舊人。”他當時也深以為然,表示同意。

  但是,如今事關海東前途,事關鄧舍利益,他卻也顧不得太多,將李蘭、洪繼蔭的囑咐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

  他跪拜在地,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地說道:“此等不忠不仁之輩,此等五代馮道之徒,臣雖不才,與之同列為官,卻也是深以為羞,竊以為恥!臣請主公,即下令旨,剝其職、奪其官,驅使流放,逐出朝堂!”

  姬宗周、章渝,現在是為士誠舊臣的代表人物。就目前來說,不管他們犯下了多大的過錯,都不適合從重處罰。

  其實,即便沒有這件事,鄧舍對姬宗周、章渝也沒多少好感。為人主者,都是喜歡忠臣。一邊要求臣下忠誠,一邊又希望敵國的臣子不忠誠。如若敵國的臣子真的不忠誠了,投降過來了,反而又定會對他們產生猜疑。可是產生猜疑了,又不能處置。還得對待他們很好。否則,誰還會來投降?要真的想秋后算賬,也只能等到穩定了再說。

  要說姚好古也是投降過來的。那為什么鄧舍對他又有不同?贊許他為“真儒”?無它。與姬宗周、章渝相比,姚好古更有人格魅力。姬宗周、章渝全是為個人之地位而已,而姚好古卻有著更為崇高的抱負。

  鄧舍英雄重英雄,與姚好古惺惺相惜。

  并且,姚好古之投降,也不是賣主求榮的投降,也不是當時立即、二話不說的主動投降。鄧舍為得到他的效忠,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并且,姚好古之最終肯投降,也與其圖謀個人的地位、權勢無關,是因為他發現鄧舍有能力,更重要的,也有抱負。若效忠鄧舍,則“道之可行”。

  也就因此,鄧舍對這兩者的態度,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他說道:“先生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只是,姬、章兩公,能力還是有的。況且,先生所言,也不過全為猜測。以猜測之言,遽定重臣之罪。我以為不太合適。這件事到此為止。

  “另外,有關此事,你知、我知、文叔知即可,以后都不要再說了。更不要傳出去。要不然,恐會傷及大臣之心,也會有失主臣間的和氣。”

  洪繼勛還欲待諫言,文華國搶先說道:“臣知道了。請主公放心,臣的耳朵是屬龍的,不該用的時候就是一個聾子。剛才的話,臣甚么也沒聽到。”微微一頓,撓了撓頭,轉口問道,“既然如此,臣請敢問主公,這明天接見使者,回復安豐之文,主公打算怎么寫?是接受,還是拒絕?”

  鄧舍一笑,說道:“文叔不是已經給我想好理由了么?洪先生,要不這道回文就勞駕你來寫吧?便替我謝過主公的恩寵厚意,只是后妃的人選已有定下,不好改換。說不得,只有謝恩、謝罪了事。”

  洪繼勛從地上起來,目光炯炯,說道:“臣也請敢問主公,不知回文里該寫定下了誰家的女兒?主公打算立誰人為妃?”

  文華國頓時也支棱起了耳朵,一邊故意把頭轉去別處,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一邊聚精會神,聽鄧舍回答。

  鄧舍打個哈哈,一笑,說道:“回文里不必明提就是。把意思說清楚就行了。”見洪繼勛似有話說,他面色一正,帶走了話題,言歸正傳,講起正事,說道,“我叫兩位回來,正是有兩件事想要相詢。”

  文華國問道:“何事?”

  “一件改編益都舊軍。一件對萊蕪貪腐,我又有了一個想法。”鄧舍先問改編益都舊軍,問文華國,道:“這兩天,我沒去益都分樞密院。只在條陳上見說改編事宜頗為順利。文叔,具體的進展情況如何了?”

  “進展還算快。計益都舊軍,包括原本的益都屯田、地方府軍,以及少部分的察罕俘虜等等,如今所有者,總共兩萬四千三百余人。遵照主公去弱存菁的命令,已經將之改編了八成,共得精壯士卒六千余人。預計至多三五日內,便可全部改編完成。總計得精卒,應在八九千人上下。不用再從海東抽調軍隊補充,已經足夠再重新編制成一個都指揮使司了。”

  “將要重新編制成的都指揮使司里,軍官的組成,現在可有定案了么?”

  “八千人,需都指揮使一人,鎮撫一人。十個左右的千戶,一百個左右的百戶,八百個左右的九夫長。另需副千戶十人,彈壓官十人左右、軍司官百人左右。并及經歷、知事、參謀、文案諸般文職官員。粗略計算,九夫長之外,共計需要武官百戶以上者,大約一百二十一人。鎮撫官軍司以上者,大約一百一十一人。文職官亦需百人上下。”

  經過鄧舍一系列的調整,有改變固有軍職權責的,有加入新設職官的,海東軍中目前有三個系統。

  一個是武將系統,都指揮使、千戶、百戶之類,是為主官,負責殺敵、守城等事。一個是鎮撫司系統,鎮撫、彈壓、軍司之類,是為政委性質的官員,專職給士卒們做思想工作,戰前動員、戰后撫恤,并有一部分的監督武將之權。這類官員,介于文職與武職之間。

  一個是文職系統,經歷、知事、參謀、文案之類。掌職軍中的后勤、輜重、地圖、檔案、來往文書,以及軍餉之分放等事,并類如參謀,且有參與軍機、謀劃戰事的職責。不過,他們只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最終的命令決策,還是必須得由主官做出。

  這部分文官,大致控制了軍隊的物資補給,并且與鎮撫司官員一樣,也有一些監督武將、同時監督鎮撫司官員之權。

  這三個系統的軍官、文官之來源與任命,也各有不同。

  武將系統之軍官,或者是出自行伍,或者是來自軍校,全部是由樞密院任命的。

  鎮撫司系統之官員,現在海東的軍校里也專有這門課程,也或者是來自軍校,也或者是起于行伍。給士卒們做思想工作,總不能不熟悉軍中的情況。所以,這類的官員說是軍職,只管政治工作;說是文職,卻也不是弱不禁風。這一系統之官員的任命,名義上亦然由樞密院下達委任狀,實則悉數出自樞密院的下轄機構,——都鎮撫司。

  相比之下,文官系統之官員的來源就比較雜了。有從軍職轉為文職的,有從行省直接選任的,也有一部分也是出自軍校的。不過他們有個相同點,委任的命令皆不是由樞密院所出,而是由分省親自任命。

  看起來,三個系統,很繁亂。其實井井有條。因為權責分明。

  鄧舍施行的是為主官負責制。凡涉及軍事,行軍打仗、布防城池,鎮撫司官員與文職官員一概不許插手。打仗失利了,首先追究主官責任。若因鎮撫動員不利,再追究鎮撫責任。若是后勤不利,則再追究文官之責。若因文案辨識文書有誤,導致失利,則再追究文案責任。并且,如若真的是單純由于文案辨識文書有誤之責,那么主官就“免坐”,不再追究。

  簡而言之,訓練軍隊、設置布防,遇敵及戰與臨機決策之權,只有主官可以有。總攬全局。其余官員人等,只要管好他們的一攤就可以了,他們管的是“務”,各種各樣的“庶務”。軍事方面,卻是嚴禁他們涉及。

  文華國說道:“林林總總,所需的各類官員,百戶以上的共有三百余人。遵奉主公的意思,四分從益都舊軍中選,兩分從軍校中選,四分從海東軍中選。目前已經定下的,有二百來人。也大約至遲三五日內,便可全部定下。到時候,臣再呈與主公,請主公定奪。”

  “此事要緊,不可掉以輕心。”

  “是。淘汰下來的益都舊軍,也悉數按主公的吩咐,大多已經轉為屯田軍,也已然分發各地去了不少。萊州是為毛貴屯田的重點地區,主公早先曾有調遼左的屯田軍去。因察罕來犯,遼左屯田軍幾乎損失殆盡。

  “臣早幾天,與趙左丞商議過了,根據益都民屯司的意見,打算把剩下來的那部分已被淘汰,卻還沒改編成屯田軍的益都舊軍,待改編好之后,全部派去萊州。請主公毋憂,定然能趕在開春耕種之前,將之調配得當。”

  鄧舍頷首,道:“民以食為天。屯田之事也需要抓緊。一定要重視。重視的程度,甚至要大過重編都指揮使司。”

  “是。”

  “說起這個都指揮使司。我有個想法。改編,是將之全部打亂的。現今內憂外患,沒有時間緩緩消化。即便倉促成軍,怕也沒多少戰力。我以為,不如把他們干脆調去海東得了。徐徐操練,省的急躁。”

  “那山東防守的重任?”

  “各地府縣之中,已有你與張歹兒所帶來的部分軍隊接防。所差者,只是少了一支主力部隊。你與張歹兒帶來益都的軍隊有數萬之眾,不妨從中選出來一些,并再從遼陽挑選、調撥過來一些,有個一兩萬人,料來也足夠使用了。從而也能放心大膽地接替益都防守之重任。你看如何?”

  文華國、張歹兒帶來的部隊多是他們的舊部,大多皆是他們一手訓練出來的。尤其張歹兒的關北軍,他初去關北,只有幾千人,現今已然擴大至萬余人。鄧舍輕巧一句話,就等同削弱了他們的勢力。

  洪繼勛心中想道:“主公此是為學漢高取韓信之軍,以減其軍權之故計。”

  楚漢相爭時,劉邦多次奪取韓信的軍權,把他訓練出來的軍隊歸為己用。文華國不讀書,不知道這段故事,但是他卻半點沒有猶豫,說道:“主公此策,實在絕妙。而今遼陽、朝鮮各地,日漸安穩,空有十萬雄兵悍將,無用武之地。正該換來益都,以敵察罕秦晉之銳卒。”

  他對此全無異議,不過卻有個疑惑,問道:“先前,主公已任陳猱頭為新指揮使司的指揮使,并任胡忠、王國毅為副指揮使。若調此軍入海東,則陳猱頭、胡忠、王國毅三人該怎么辦?”陳猱頭的部屬都已編入了新軍,若再把陳猱頭調離,改任新職,他難免疑心。而若不把他調離,也命他隨軍去海東,則山東舊將卻又不免會為因之驚疑。

  鄧舍早就考慮純熟,說道:“不妨。陳猱頭部屬編入新軍中的,不過一兩千人。抽調出來,劃入萊州翼元帥府,仍歸陳猱頭指揮。調度遼軍來益都,改任陳猱頭為度遼都指揮使。胡忠、王國毅,亦改任度遼軍副指揮使。”

  度遼軍,是海東五衙中唯一的騎軍。參加過遼西鏖戰,后來世家寶大敗而退,這支騎兵也就改而駐扎在了遼陽與平壤之間。既然海東的政權,而今在遼東與朝鮮日漸穩固,如果還把它放在那里,就近似浪費。

  趁此機會,調來山東。這樣一來,海東五衙就有了三衙都在山東,加上戰前組建的畢千牛之定齊軍,三支步卒,一支騎卒,除掉戰中損失,還有差不多兩萬人的部隊。若再加上趙過部、佟生養部,合計不下三萬人。用之來進攻或許不足,但是只用為防守,卻是完全足夠的了。

  “度遼軍都指揮使,本為陸千十二。若調陳猱頭接任,則陸千十二又該怎么辦?”

  鄧舍說道:“暫可接任新軍都指揮使之職。”

  可接任就是可接任,甚么是“暫可接任”?文華國心頭一跳,想起了左車兒之死。若不是因為陸千十二,左車兒也不會陣亡。自左車兒戰死,鄧舍對陸千十二就有明顯地疏遠。

  要按陸千十二的資歷,上馬賊老人;要按他的地位,一衙之長官。不可謂不親近,不可謂不顯赫。鄧舍來益都,卻帶了趙過,帶了佟生養,帶了楊萬虎,乃至帶了胡忠等人,偏偏就是沒帶陸千十二。

  方今察罕才退,就又立刻把陸千十二的度遼軍改而交給陳猱頭。陸千十二是個騎將,卻命他接任新組建的步軍長官。還不是“接任”,而是“暫任”。其中意思,分明深遠。

  驟降重將,且是舊人,很不合適。但是在事情過去很久之后,慢慢地將之剔出核心,卻是誰也不好說什么的。文華國偷偷瞧了鄧舍一眼,見鄧舍面沉如水,好似若無其事,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他恭謹地應道:“是。”

  “你若無意見,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便發文給遼陽,請陳叔撥出五千精銳,與度遼軍一起,即日啟程,速來益都。”

  文華國應了。鄧舍忽由此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賣我萊州,致使萊州屯田軍幾近覆滅的那個誰,他不是有個弟弟有個沈陽?我早先已傳文給陳叔,命他問納哈出要人。納哈出把人交出來了么?”

  “昨天才接到遼陽軍報,納哈出已把人交出來了。他起初還不愿意,陳平章威脅以攻,軍隊還沒出遼陽城,他就立即改變了主意,老老實實地遵從了主公之意。”說起此事,文華國揚眉吐氣。當日的強敵,如今卻已成為為圖微薄之存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弱者,實在大快人心。

  他笑道:“老陳在遼陽做的不錯。十日一掠,半月一擾。搞的納哈出毫無喘息之機。想當年,沈陽何等勢大。聽說現如今,納哈出的軍馬連五千人都沒有了。只每日各韃子部族問他要糧要餉,便整得他焦頭爛額。”

  鄧舍也是笑了笑,說道:“陳叔辦事,當然沒的說。只是有一點,文叔,等你回去平壤,且須記得,時刻提醒一下陳叔,不要真把納哈出給逼得走投無路。過猶不及。現在,沒時間去理會沈陽。咱們還是需要他在位,以為西邊的屏障。”真要把納哈出逼下了臺,蒙古各部一亂,反為不美。

  改編軍隊這件事說過,鄧舍對洪繼勛道:“有關萊州貪腐,我有個想法,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主公請說。”

  “剝皮充草、株連三族的處罰,你是否覺得太重?”

  “雖說治亂世,當用重典。臣以為,的確有些過重。因為貪腐,便株連三族。兔死狐悲。若因此而引起臣下的驚惶?主公,‘過猶不及’也。”

  用鄧舍的話來勸阻鄧舍。鄧舍一笑,說道:“此中道理,我豈會不知?唯因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如果處置的輕了,難以為后來者戒。前宋名臣范文正公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仁是大仁之賊。”

  “若是為后來者戒,此舉倒也不算過分。”洪繼勛頓了頓,又道,“等到將來處置萊蕪貪腐官員之時,主公可別忘記了,務必需得吩咐趙左丞在文書中把這一點說明。以示主公之深意,以寬臣子之憂懼。”

  鄧舍點頭答應。

  洪繼勛看似沒有甚么別的意見了,文華國突地冒出來一句,說道:“先前聽主公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端得好言語,似乎民諺。恕臣不識字,只是不知‘紅薯’是為何物?”

  原來,當時還沒有紅薯傳入。

  鄧舍啞然,呆了一呆,含糊帶過,隨便覺了一種吃食,說是別稱。文華國嘆道:“主公博學。”鄧舍不免心虛,不愿在此話題上糾纏,說道:“我是這樣想的,萊蕪官員的瀆職、貪污,絕非個案。料來山東各地,遠至海東州府,此類的事件定然也會還有很多。即便現在沒有,以后也會有。為澄清吏治,是不是可以想一個辦法?形成制度。有則糾之,無則杜絕。”

  “主公的意思是?”

  “制度的完善不是一朝一日,現在我也沒甚么特別的辦法。通過派阿過去查處此事,我突然想到,何不以此為例,由行省、行御史臺分別舉薦出一批官員,以為巡游各地,撫軍安民,并總攬督理地方之吏治?

  “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專責撫農事、安生民、糾風紀、劾貪瀆。若有地方官不稱職的,也不用等到考核,可以及早發現,及早黜罰。而若地方官卓異的,也不必再等到年考,同樣可以及早發現,及早拔擢。且若遇到鄉野賢人,也能及時地向我推薦。不使人才無用。先生以為如何?”

  洪繼勛熟思良久,說道:“聽主公之言,似乎此便如漢之繡衣直指、隋唐之監察御史。誠為良法也。不知主公打算以何名之?”

  “便以‘巡撫’名之。”

  “擬遣誰人專責?”

  “暫打算調方補真來益都。并選行省、行御史臺五品以上官員十人。分作兩隊,一隊巡撫益都,一隊巡撫海東。”

  “一次的巡撫時間以多久為好?”

  “長則年余,短則數月。不經我的命令,便一直巡撫下去。一批巡撫罷了,可以接著再換另一批巡撫。”這卻與漢朝的繡衣直指,隋唐的監察御史有所不同了。負責巡按州郡的官員是靈活的,是機動的,是隨時可換的。似乎更能杜絕人情,更好地發揮監督地方的職責。

  洪繼勛道:“調方補真來辦此事,最好不過。巡撫時間不定,也很好。臣位列宰執,不能及早地想出辦法,來杜絕地方官之貪污、瀆職,已然罪莫大焉。今主公既有良策,臣當全力配合。”

  鄧舍笑道:“海東州縣數百,你怎會能一一看的過來?錯不在你。你既然贊同,待到明日,也便一并將此事辦了吧。即發文召方補真來。”

  方補真喜歡“噴人”,平素看起來,文質彬彬,脾氣一上來,連鄧舍他都敢照“噴”不誤,何況別人?洪繼勛對此人,也是久有領教。用他來辦此事,真是得才所用。文華國在一邊兒暗中想道:“也不知有多少可憐蟲,將會因這道任命而要把烏紗帽子丟掉。”

  洪繼勛應了聲是。

  鄧舍兩件事情交代完畢,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堂外夜沉,將近三更了。王府中四外寂靜,萬籟無聲。唯有擺在墻角的火盆,偶爾爆出個火星,帶出點“茲茲”的聲響,清晰可聞。文華國識趣,說道:“若無別事,臣等便告退了。夜已深,請主公早些安歇。”

  “好。你們也回去,早點休息吧。”

  “臣還有一事。”

  “噢?先生有何事?”

  “說是一事,實為兩事。”

  “請講。”

  “數日前,羅家娘子與顏家小姐已來到益都,且已住入主公府內。顏家小姐是顏之希之女,乃堂堂命官之女。主公私下接她來入王府,不知打算如何安排她?此事關禮儀。顏之希雖不問,臣卻不能不問。”

  洪繼勛從來就不是循規蹈矩、恪守禮儀的人,他這么問,分明別有目的。

  不過,此事也確實與禮不合。鄧舍心中理虧。其實,他接顏淑容入府,只不過是因為當日匆匆一別,多月不見,委實太過想念,所以接了來,一解相思之渴。要說他知道不知道不和禮制?他知道。但是他是誰,燕王,海東之主。禮儀,是給不得不遵守的人設置的,不是給他設置的。

  如果真的說禮儀,王夫人是敵國之正室、李阿關乃臣下之發妻。王夫人倒也罷了,他把李阿關收為姬妾,合適么?或許,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有些不適應,有些自責,還是很在意的。但是掌握權力日久,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權力帶來的特殊,發展至今,他根本也就不在乎這些了。

  他的地位決定了,他有權力不在乎。

  但是這話不能直說。聽了洪繼勛的質問,他勉強答道:“我接顏家小姐入府,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阿奴。阿奴有孕,又與顏家小姐交好。故此,我把顏家小姐接了來,也好阿奴有個說話的伴兒。”

  “然則,請問主公。打算立誰人為妃?”

  洪繼勛問出了第二件事。這也是他對“立妃”人選的第二次直問。鄧舍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出來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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