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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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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入議事堂上,鄧舍當即下令,拔擢方從哲進任益都分省左右司都事,行迎賓館主事事。

  所謂“進”某官,就是升官的意思。迎賓館主事是八品,分省左右司都事雖在事實上比行省左右司都事低了半級,但是在名義上,品秩卻還是與行省左右司都事一樣的,乃為從七品。而所謂“行”,則是兼職的意思,并且指的是比本職低的兼職。

  鄧舍的這個任命,換成通俗的話來講,也就是在說:拔擢方從哲為分省都事,同時依舊兼管迎賓館事。

  盡管鄧舍與方從哲交談的時間不長,對此人的印象卻還是不錯的,也很深刻。當著滿堂的高官顯宦,初次晉見鄧舍,他能不卑不亢,舉止落落大方,說明有膽識。分析天下大勢,語言深入淺出,用的幾個比喻非常形象,并且恰當,使人不知不覺就接受了他的觀點,說明有口才。

  最重要的一點,他對天下群雄中最終所存者為誰的分析,非常準確。

  也許顏之希等人聽了,只會覺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但是鄧舍卻是知道歷史走勢的。察罕是個變故,暫且不提,那朱元璋先后戰勝陳友諒與張士誠卻是確鑿無誤的。他對此怎能不大吃一驚,以為奇才?

  正如他當時說的那句話:“真正的賢人能夠見微知著。”

  固然方從哲本為浙西人,早先又曾周游各地,較之顏之希等人,對江南形勢之了解,或者會更為深入、更為全面一點。然而,他能夠從朱、張、陳友等人的性格、處事御下的風格等等,從這些小事與細節上就可推斷出正確的結論,卻也不得不說,端得可謂是個賢人了。

  方從哲自稱,他有兩方面的才能,一在典章,一在縱橫。他典章方面的學問到底如何,鄧舍現在還不知道,至少他的縱橫之術、乃至分析天下走勢的戰略眼光,隱約已可與洪繼勛相提并論了。

  就在聽方從哲侃侃而談的時候,洪繼勛、姬宗周、顏之希等人就知道,此人必會升官了。所以,這會兒,他們對鄧舍下達的這道拔擢任命,其實倒是毫不奇怪。不過,就方從哲的才干來看,出使外國的重任雖然可以擔當,但他究竟才入分省,分量不夠,難以獨當一面。

  鄧舍想了想,做出決定,說道:“羅國器上次出使,很合我的心意。算圓滿完成了任務。這樣吧,此次出使,臺州方國珍處,交由楊行健去辦。至于張士誠,則依舊以羅國器為主,方從哲為副使。諸位,你們說可好?”

  眾人自無異議。

  羅國器本來隨鄧舍來過益都,他如今任的官兒也是益都分省的參知政事。只不過,察罕來襲前,鄧舍派他護送小毛平章去了海東。現在還沒回來。這也是為什么開始的時候,鄧舍沒把他考慮在使者的選擇范圍之內。既然現在有了口才絕佳的方從哲,原先的決定也就可以因此而改變一下了。鄧舍當即傳下令旨,命他火速前來。

  他心情舒暢,高興地對諸人說道:“一日而得三個人才。好,好。不瞞諸位,今天,要比知道察罕撤軍的那天還要更加令我高興。姬公,你舉薦人才有功,我要大大的賞賜你。……,你想要什么東西?盡管說來。”

  姬宗周謙虛地說道:“臣沒有什么才能,蒙主公不棄,竟能高居分省右丞之職,向無功勞,實本憂心。一直來,尸位素餐,早就惶恐不安。雖因僥幸,給主公推薦了一個人才,但卻怎敢就妄圖賞賜呢?

  “臣不愿得主公的賞賜,唯希望我海東能夠越來越興旺。賢者能得其位,有才者皆可任之。如果說臣有什么想要的東西,這才是臣想要的。”

  鄧舍笑道:“姬公之愿,亦我所愿也。”微微沉吟,又道,“有功不賞,非為明也。雖然你什么都不想要,但是我還得賞賜你。不是因為你舉薦了人才而賞賜,而是要為其它的人做個例子。”不是賞賜姬宗周,而是想要借此告訴海東諸臣,鼓勵他們推薦賢才。吩咐侍衛,說道,“姬公雅擅翰墨,一筆顏體楷書,冠絕益都。取我日常所用的鎮紙來,賞與姬公!”不賞珍寶財貨,賞賜常用的鎮紙,重不在價值,更顯親近之意。

  姬宗周拜倒謝恩。察罕圍城之時,鄧舍曾給過他臉色看,他已經不安了很多天,心頭好似總有塊巨石壓住,沉甸甸的。至此,才算稍微放松。

  鄧舍又看了看洪繼勛,笑道:“姬公有薦舉從哲之功,洪先生也有薦舉繼蔭、李蘭的功勞。先生好茶,又好琴。只是先生最喜歡的襄陽茶,我這里卻是沒有的。”命令侍衛,“一并取把好琴來,……,嗯,就取那面放在我室內的仲尼琴來。得自士誠府庫。據阿水說,乃為名家所制,是出自赤城朱致遠之手。我對琴道不通,明珠暗投。便送與先生。”

  “仲尼琴”是琴的一種樣式。有元一代,畢竟夷狄入主中原,造琴之風遠不及前朝唐宋時。不過,卻也是頗有幾個斫琴名手的。朱致遠,即為當時的一個制琴名家。其所制之琴,既集有唐琴的宏量,又并容宋琴的細潤,且古樸蒼拙。每所出一琴,價值百千金,時人得之,皆珍為寶。

  本來是鄧舍出其不意,強征洪繼蔭、李蘭出仕為官的,被他這么一說,反倒成洪繼勛主動薦賢了。

  從昨晚上起,洪繼勛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姬宗周推薦方從哲時,他曾經連連出言貶低;待見著方從哲,他又接連詰問為難,除了心高氣傲、見不得別人蓋住他的風頭外,也未嘗不是沒有借題發揮的意思。見過方從哲,鄧舍還特地又問了問他的看法。方從哲確實有才干,他的驕傲也不容他昧著心說假話。窩火之怒氣本就越級越盛。

  此時,又聽鄧舍如此一說,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越發糟糕了。不過好歹他還明白,與鄧舍有上下尊卑的關系在,強忍住氣,板著臉,行了一揖,說道:“多謝主公恩賜。”謝了恩,一言不發,重又退回本位。

  他低著頭,心中想道:“昨天夜宴散后,我回去府上,將主公任命的決定告訴了李蘭與繼蔭。他兩人對此很有些看法。結合夜宴上主公暗示群臣跪拜奉酒與我,李蘭認為,這是主公在向我表示不滿。

  “又聽繼蔭說,通政司的李首生這幾天來,一直鬼鬼祟祟,總見有他的手下在我宅子周邊活動,也不知做些甚么。

  “‘主公向我表示不滿’?我做錯什么了?忠心耿耿、殫精竭慮,為海東、為主公出謀劃策。要沒有我,海東能有今日么?‘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身為男兒,生長亂世,想有權力,不就為了淋漓快意?

  “我如今不就想舉薦幾個士誠舊人?又哪里做錯了?何必當著群臣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與我!”夜宴上,鄧舍暗示群臣跪拜奉酒與他,并及剛才顛倒黑白,把洪繼蔭與李蘭說成是洪繼勛主動推薦的,全被他看成了是鄧舍對他的羞辱。攥著折扇,怒氣沖沖。

  他按下火氣,又想道:“罷了。李蘭說的也對,‘人君心意,本難猜測’。管主公怎么想,我只需去做我該做的事兒,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鄧舍恍如不覺,等侍衛取來鎮紙與琴,親手賞給了姬宗周與洪繼勛。看堂外天色,已然下午。他早已與顏之希說好,下午要出城,去鄉下看一看,巡視民情的。三言兩語,把出使的事情定下來,具體的操作,交給洪繼勛、姬宗周去協調辦理。也不再等方從哲等人過來,鄧舍揮了揮手,直接宣布議事結束。群臣山呼千歲,跪拜告退。

  待諸人退走,他只帶了顏之希、趙過等幾人,輕車簡從,自出了王府,走東城門,繞開地方縣城,徑往鄉下而去。

  出城四望,天高云淡,冷風颯颯,路邊的樹木盡皆光禿。除了遠處的山巔還有稍許的積雪,地上早就干干凈凈。遠近觀望,只見一望無垠的平野。馬蹄踏在其上,“咚咚”直響,卻是天氣太寒,地都被凍住了。

  察罕數萬大軍圍城,給城邊郊外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一路走來,處處斷垣殘壁,雖然接連數日,都有民夫與士卒在日以繼夜地打掃戰場,到底曾經交戰的范圍太大,偶爾還可見有斷折的箭矢,以及槍柄、刀頭半埋在土中。更有一灘灘的烏黑痕跡,時時出現在道路之上。這些,都是交戰時留下的血跡。不太顯眼的地方,比如溝底、河灣,還往往能看到一些尸體。從衣著分辨,有些是元軍的士卒,有些則是無辜受害的百姓。

  鄧舍一路行來,倒是還好,沒見有海東的軍卒暴尸荒野。這是他再三叮囑、交代下去的。每個營頭,原有多少人,陣亡多少人,都必須清清楚楚地報給上級。待其找夠陣亡將士的尸體后,再由上級統一檢查、安葬。生有所養,死得其葬。也算是顯示仁厚、凝聚軍心的一個手段。

  出城近二十里,又路過察罕的舊營。現在有海東的援軍暫時駐扎在內。

  鄧舍沒有驚動營內的將校,只是勒住坐騎,停在高處,遠遠地看了會兒。淡白的日光下,營內紅旗招展。轅門口,士卒巡守森嚴。一層層的帳幕,遮蔽了視線。只見大概小校場的位置,有煙塵滾滾,隱約可聞喊殺之聲。不用想也知道,此必為駐軍在進行日常的操練。

  鄧舍問趙過,道:“駐扎此地者為何營?將校為誰?”

  “城東所駐扎的部隊,都是臣與楊將軍的部下。此營壘中,暫住的是為楊將軍所部,應該是安遼軍里的丙字營。丙字營千戶胡蘇北,從濟南突圍時,負有重傷,尚未痊愈。現在暫管千戶事的,是百戶方米罕。”

  “方米罕?”鄧舍好像有點印象,如果沒記錯的話,此人曾為郭從龍初從軍時的上官。胡蘇北,則是海東的老人了。他問道:“胡蘇北重傷,下邊的副千戶、鎮撫呢?怎么卻讓一個百戶,來暫任千戶事?”

  “從、從濟南突圍時,丙字營是前鋒。傷亡最重。胡蘇北還算好的,只是重傷。下、下邊的副千戶、鎮撫等職,悉數陣亡。百、百人隊中的甲隊百戶也陣亡了。方米罕是乙隊百戶。按、按照軍法,可以遞補接任、暫理千戶事。”

  臨戰,若上官陣亡,則余下軍官順次遞補,是海東軍法中的一條重要律令。不過,按照軍法,這個遞補只是在戰時的狀態下。戰事一結束,就該取消的。或者正式任命,或者另選人來。

  之所以與察罕的戰事結束多日,方米罕還仍以百戶暫理千戶,不外乎兩個原因。

  或者因為楊萬虎部損失太大,高級軍官所剩無幾,無人可派,找不到人來接任丙營千戶。又或者因為楊萬虎已經決定提拔方米罕為丙營千戶,只是直到現在,論功酬賞的工作還沒完成,所以,方米罕還在等正式的任命。

  鄧舍不再追問,策馬馳下高地,淡淡地說道:“才經大戰,毫無懈怠之意。營防森嚴,校場練兵不止。這個方米罕,不錯。”

  不管楊萬虎有意沒意提拔方米罕,有鄧舍這一句稱贊,方米罕千戶的位置就算是落實了。

  趙過會意,附和了兩句,說道:“劉、劉珪叛亂,楊將軍在萬軍戰中,緊追不舍,陣斬其首。當、當時方米罕的百人隊也是隨行在側,立、立下有不小的功勞。”瞧了眼鄧舍,又道,“只、只是,打南高麗前,方米罕犯的有錯,御下不嚴。曾受過主公的責罰。”笑了笑,說道,“要、要說,他那會兒就是百戶了。連帶受貶,罰了一級。只、只不過因在南高麗戰中有功,從龍擒拿了高麗王,他順帶又受賞,官復原職。”

  鄧舍一笑,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有錯必罰,有功必賞。只要他能改錯為正,善莫大焉。”

  “是,是。”

  遍數海東軍中,從百戶貶職為十夫長的不多,被貶為十夫長后,短短的時間內,又因功而重新升為百戶的更少見。因功重新升為百戶,又在接下來的戰事中,立有較大功勞,足以再升為千戶的更是一個難找。鄧舍心知念道:“方米罕。”不同上次在平壤,這一回,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

  一行人打馬疾馳,過了軍營。又行三四里,來到了一處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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