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鄧舍召集群臣,把羅官奴有喜的消息講了出去。
果如他的預料、也果如吳鶴年之前的判斷,洪繼勛等人聞聽這個消息之后,果然都是賀喜之余,一個個全都若有所思。因察罕來犯而暫時被壓制下去的“立妃之爭”,眼看就要因此而再起風潮。鄧舍卻沒他們機會,接連又把那兩個在昨夜做出的決定先后拋出。
“點行省左右司郎中吳鶴年為益都知府。進益都知府顏之希為行省左右司員外郎。”
調吳鶴年來益都的理由是:大戰才罷,山東凋敝,急需能員干吏前來重整地方。吳鶴年為政海東,政績卓異,是最合適的人選。改顏之希為行省左右司員外郎的理由則是:海東偏遠之地,素來文風不盛。顏之希乃顏子苗裔,將之調任過去,對發展地方學風有積極的作用。
這兩個理由都是無可辯駁的。群臣中雖有隱約猜出鄧舍心意,看出來調吳鶴年來益都之根本用意所在的,卻也或者因不關己事、高高掛起,又或者因與洪繼勛有嫌隙而樂見其成,總之,沒人反對。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待此兩項決定通過之后,鄧舍又將后續的幾項人事變動一并拋出。
其一,拔擢泰安知府劉世民入行省。
“‘蓋聞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泰安知府劉世民,在泰安一戰中,親冒矢石,組織得力,膽識俱優。又且,功而不驕,溫良有讓,有古大臣之風。進益都分省參知政事。”
其二,起洪繼蔭為泰安知府,起李蘭為萊州知府。
劉世民與洪繼勛一向交好,來往密切。李蘭是洪繼勛的門客。洪繼蔭更是洪繼勛的同族兄弟。這三個人,都可算是洪繼勛一系的干將。鄧舍分別委以重任。尤其是劉世民,更一躍進入了分省宰執的行列。
如此一來,縱然洪繼勛對鄧舍不打招呼、突然襲擊地把洪繼蔭與李蘭兩人要走而心存不滿,卻也是無話可說。要說起來,鄧舍要走洪繼蔭與李蘭,給他們任官,應該是件好事,洪繼勛為何還有不滿?
須知,萊州與泰安,原本的知府劉世民兄弟本即為洪系的官員。鄧舍調走劉世民,然后再以洪繼蔭與李蘭接任此兩地之知府,對洪繼勛來說,他在地方上的勢力其實并無擴大。
并且,洪繼蔭與李蘭兩人,能成為洪繼勛的親信心腹,就說明這兩個人還是有些能耐的。知府的官職,看似不低,洪、李從沒在海東任過官,一任官,起步就是這么高,好像鄧舍對洪繼勛很照顧的樣子。實則,就洪繼勛認為,這其實是大材小用。地方上一個知府,實權再多,遠離中樞,對洪繼勛這樣心存高遠的人來說,有何用處?還不如在分省中任一個閑散官。至少在廷議、論事的時候,還能有個人幫助說話。
又且,泰安與萊州,一個位處前線,一個瀕臨海邊。萊州又是山東的重點屯田區。可以預想,洪、李任職之后,定然疲于政事。有句話說:“不做不錯,少做少錯,多做做錯。”人無完人,特別在政務繁雜的地方,難免總會犯下錯處。一旦犯錯,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下場堪憂。
有這么幾個原因在內,洪繼勛怎會不滿?
此次察罕來犯,十萬強軍馳騁膠東半島,來回蹂躪了好幾圈,山東地方的官員或死或降,位置空缺出了不少。洪繼勛本來還指望借助這個機會,把他夾帶里的人,好好地安插一番。誰知,不等他開口,甚至便在封賞功臣之前,鄧舍就先來了這一出。表面上看,恩遇不可謂不厚。其本質,卻是把洪繼勛還沒開口的嘴、提前給堵上了。
聽過了鄧舍的這幾則有關人事調動的命令,堂下群臣,敏感如姬宗周、顏之希等人的,無不暗中挑起大拇指。
姬宗周心中想道:“帝王心術,當真難測。少少的幾條任命,似乎是對洪繼勛恩寵有加。但若細細尋思,卻不免教人一頭霧水。委實看不出來,主公到底是信任老洪,抑或是猜忌老洪。如果再把今天的任命,與昨天夜宴上主公對洪繼勛的態度聯系在一起,更是令人云山霧罩。”
他站在臣子班列里,位置在洪繼勛之后,瞧不見洪繼勛的表情,拿眼偷瞟,瞧了后邊的顏之希一眼,又不由想道:“老顏倒是走運。一道調令,就輕巧巧從地方直升入行省。更遠去平壤,避開了益都的是非漩渦。端得前程似錦,赫然新貴。
“……,這幾天,卻因公務太忙,來往的與他少了些。待得晚上,且以賀喜為名,需得去他府上看看。不管怎么說,都是益都出來的同僚,我在朝中本就根基淺薄,萬萬不能再和他斷了關系。”
姬宗周正胡思亂想,聽見洪繼勛輕輕咳嗽了兩聲,緊緊握住折扇,跨步出列,說道:“臣弟繼蔭,學識淺薄,實無德能。今蒙主公賞識,不以其卑鄙,拔于白衣,委以顯任,竟掌一地州牧之職。委實誠惶誠恐。雖然如此,君有命,不敢辭。唯鞠躬盡瘁,以報君恩而已。繼蔭因為沒有官身,現沒在堂上。待明日廷議,臣自會令他親前來謝恩。”
“‘君有命,不敢辭。’……,‘自會令他前來謝恩。’”姬宗周暗中搖頭,想道,“老洪也老洪,雖然有才,不會做人。這樣的言語,分明還是心有不滿。即便你不滿,又怎能當著滿堂文武、在主公面前發出牢騷?此豈為臣子之道?”悄悄看了看鄧舍。
鄧舍倒是不以為意,微笑說道:“有其兄,必有其弟。我對繼蔭久聞其名了,他雖是你的弟弟,先生卻也不必太過謙虛。舉賢不避親,即此理也。”
叫洪繼勛退回班次,他又對諸臣說道:“前天議事會上,便已決定由文平章與李都指揮使負責此戰的論功等事。文平章,你當時還沒有入城。現在,我就正式把這項任務交代給你。你需得抓緊時間。馬上就要過年了,爭取在過年前,把該封賞的都封賞下去。才經大戰,民心、士氣都急需鼓舞,也好借此讓大家高興高興,過個好年。”
這事兒在昨天的夜宴上,鄧舍就給文華國通過氣了。文華國道:“是。”
鄧舍又問李和尚,道:“泰安陳大帥與泰山高延世,離益都還有多遠?前天你不是說,估算時日,今天就該來到了么?怎么還是全無消息?”
李和尚道:“正要報與主公知曉。今天早上,臣才接到*帥與高將軍的軍報。因他們兩部人馬都損失很大,所以在接防的部隊抵達后,他們又在原駐地多修養了幾天,并且路上走的也不快,現今距離益都大約還有五六十里。已經定下了,明日午時之前,準時到達。”
鄧舍頷首,笑了笑,說道:“陳大帥、高延世、李子繁、潘賢二,在此役中立功甚偉。不過明天我有事,怕是沒辦法親自去接他們了。這樣吧,文平章、張元帥、李都指揮使、郭千戶,你們四個人,代我去接一下。如何?”
文華國、張歹兒、李和尚、郭從龍自然沒有異議,答應了。
鄧舍拍了拍手,四五個侍衛從堂外進來,捧了好幾樣物事,折疊在一起,似乎旗幟的模樣。鄧舍轉下堂中,親自取過一個,示意畢千牛上來幫手,兩個人一前一后,將之拉開。諸人去看時,但見上邊寫道:“摧鋒軍”。
洪繼勛諸人皆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鄧舍笑道:“先前,我聞泰安陳大帥堅守孤城的事跡后,心有所感,受其觸動,賜他了一面軍旗,號之為‘赤膽陳猱頭’。那面旗幟,我已經派人與他送去了。而高延世、李子繁以孤軍扼泰安、濟南之要道,避免了這兩地韃子的互通消息,冒雪苦戰,寸步不退。兩千人傷亡多半,存者不過五百之數。聞聽之下,亦不禁使人動容。
“我又聽說,高延世雖臨強敵,絲毫無懼。凡有戰,即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往往以三二百之騎兵,縱橫上萬人之敵陣,沖鋒其中,貫穿左右,來往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敵之所以屢進而無功,屢戰而屢退,多賴其力。斯人雖年少,誠如益都人言語:今之羅士信是也。亦不可不壯之。
“雄師凱旋,不可無賞。而酬功封爵之事,又因功勞還沒有計算完畢,眼下又無法進行。故此,我準備仿賜陳大帥軍旗之例,把這面‘摧鋒’軍旗,也先賜給高延世。聊以先慰其功。
“李都指揮使,你立刻派人,將此旗送與高延世軍中。待他來入益都,許大張旗鼓。以壯行色。”
把這一面旗交給李和尚。鄧舍又展開一面,上邊寫道:“泰山營。”
他說道:“高延世、李子繁以兩千人守要隘,能力保不失,除了高延世善攻敢戰之外,其中也有李子繁精擅防守的功勞。敵對萬人之眾,為高延世之穩固后援,守護營壘有如泰山之不動,功亦顯著。李都指揮使,這一面軍旗,也即刻派人送與李子繁軍中。待其來入益都,一樣許他大張旗鼓,以壯軍威!”
又把這一面旗幟也交給李和尚。再展開第三面軍旗,上面寫道:“長弓營。”鄧舍問道:“張歹兒何在?”張歹兒出列,拜倒:“臣在。”
鄧舍說道:“你以數千人,先取萊州,再破敵伏,馳援益都。十來天內,人不解甲、馬不停蹄,轉戰數百里地,三戰三捷,斬殺韃虜不下三千之眾。功也顯著!爾部之銳,便如離弦之弓矢,一發不可收拾。
“又,你軍中本長弓手多。這一面‘長弓營’的軍旗,賜給你。望你部在以后的戰事中,再接再礪,不要墮了關北英豪的名號!”
張歹兒雙手接過旗幟,非常激動,說道:“謹遵命!”
“明日你去接陳大帥、高延世入城的時候,也許你打起此面旗幟。壯我軍容。”
“是!”
“郭從龍何在?”
郭從龍官職低,本沒資格參加廷議,鄧舍特許叫他來的。此時,他聞聲出列,跪拜在地,說道:“末將在。”
鄧舍又再取過一面旗幟,與畢千牛一起將之展開。較之前幾面旗幟,這面旗幟簡單很多,沒有“摧鋒”、“泰山”、“長弓”之類的形容詞,上邊只有五個字,簡潔明了地寫道:“海東郭從龍。”
鄧舍也沒怎么贊他,只是就把旗幟親自交與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武子勉之!”武子,是郭從龍的小名。
四面軍旗賜畢,還剩下一面。眾人都想:“文、趙兩人在此戰中勞苦功高,便連高延世、李子繁都有了賞賜,他兩人料來也應該不會沒有。只是,只剩下了一面旗,卻不知主公是打算賜給誰的?”
有機靈的,又想道:“噫,不對。看主公賜旗的順序,高、李暫且不說,單只說在城內的,先張歹兒、后郭從龍,分明乃是按照官職之高低來賞賜的。文、趙兩人,論其品級,尚在張歹兒之上。這剩下的一面旗,莫非,不是準備賜給他兩人的?那么,主公又是想賜給誰?”
“傅友德何在?”
昨天夜宴上,傅友德算是正式投了海東。當夜,并就搬出了迎賓館,由顏之希另外與他安排了宅院暫住。今天議事,鄧舍也叫了他來。只是因為還沒下達官職的任命,所以排在了群臣之末。
他當下出列,也跪拜在地,道:“末將在。”
“當日城外突圍,夜深云密。將軍匹馬單槍,七進七出敵陣。斬敵將如探囊取物,破敵壘如反手觀紋。連斬韃子將校三五員,連破韃子營壘四五座。將軍之勇,使臨城觀戰如我者,亦然心神激蕩。料彼韃酋,更定然肝膽俱裂。這一面旗,遍數海東英雄,非將軍不能得之。”
旗幟展開,兩個字:“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