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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霹靂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蟻賊

  火光如焚,夜轉深沉。

  城下戰中,數騎突然沖出元陣,繞行斜側,奔至城門前。守門的軍卒看清楚了他們的來歷,沒有阻擋,放他們徑直入城。來不及下馬,便催促坐騎,沿著馬道奔馳上得城樓,兩三騎士一起滾落馬鞍,拜倒鄧舍面前。

  這三個人,兩個來自張歹兒部,一個來自文華國部。

  來自張歹兒部的兩人,并不是同一撥,而是先后趕來的。鄧舍先聽文華國的軍報,那信使道:“文平章親率主力,日前抵達昌邑,已然渡過河水。以郭從龍將軍所部為前鋒,正日夜趕往濟南。沿途并未曾見有敵蹤。”

  “估計還需要多久,文平章才可以到達濟南?”

  “中間要是沒有韃子的埋伏,三日可到。即便若有韃子的埋伏,文平章也已經下定了決心,教小人殿下,至遲五天內,必到華不注山下。與趙過趙左丞會師后,即會立刻展開對濟南的攻勢。”

  “趙左丞部,可聯系上了么?”

  “小人來前,文平章已經接連派出了三路使者,盡為精兵干將,打通和趙左丞的聯系應該不會太難。至于現在是否已然聯系上了,小人卻是不知。”那信使穿著元軍的鎧甲,臉上用雪、泥涂抹的臟乎乎一片。夜色中盡管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語調慷慨,落地有聲,如金石相交,襯顯出十分的斗志昂揚。

  鄧舍笑了笑,說道:“若文平章派去與趙左丞聯系的使者,是與你一般無二的,倒也確可稱得上‘精兵干將’。打通聯系,料來指日可待。”保持一貫的好習慣,溫言撫慰了這信使幾句。得鄧舍一贊,那信使頓時滿面生輝,爬起來,走去一邊,昂首站立。

  鄧舍又問張歹兒部所來兩人,道:“張元帥部情形如何?”

  先來益都城外的那信使回答道:“小人來前,張帥已經行軍至益都城外百里處。我部雖然只有五千人,但卻金鼓齊鳴,旌旗蔽天,狀如兩萬人行軍的架勢。按照預先的部署,若前邊沒有韃子的伏兵,則我部必長驅直入,至遲兩日內,可到益都城下。以此來配合殿下突圍作戰。”

  鄧舍點了點頭,又問后到一人,道:“你帶來的軍報,可有甚么變化么?”

  “小人來前,張帥部行至益都城外八十里處。在一處河流前,遇到了韃子的伏擊。韃子設伏于險,南薄山,北臨水。山水之間,可供我部通行的道路只有里許的寬度,長則有數里之遠。張帥驅馬馳騁河上,觀看敵陣,不意冰層突然坍塌。張帥措不及防之下,連人帶馬墜落河中。連帶我部軍卒,陷入水中者亦然甚眾。”

  鄧舍微微吃驚,問道:“張帥無恙么?”

  “托殿下的洪福,張帥倒是安然無恙。命小人呈報殿下,根據他的觀察,阻擊我部的韃子似有萬人之眾。前有勁敵,兩天內,我部怕是趕不來益都了。但愿立軍令狀,至多四日,必至益都城下。”

  “阻擊的韃子有萬人之眾?”

  洪繼勛插口說道:“察罕最多能調動兩萬人。張將軍部遇到萬人,這么說,文平章部有可能會遇到的伏擊頂多也就是萬人上下了?”

  話沒說完,他連連搖頭,自己又否決了自己,說道:“不可能!不可能!添油戰術與分兵過散,乃是為兵家大忌。察罕老練用兵,他縱然輕視與我,再怎樣的輕敵大意,也斷然不會如此地調兵遣將。他如果這么做的話,豈不是自陷死路,故意給我各個擊破的機會么?此中必然有詐!”

  “先生之意?”

  “要么察罕阻擊張帥的埋伏是虛張聲勢,以圖借此來混淆我軍的判斷。要么他還有生力軍放在后邊沒用。若是前者,則察罕之埋伏必在濟南城外。若是后者,則張帥部區區數千人,危在旦夕。”

  鄧舍沉吟,說道:“察罕若真的把埋伏全設置在了益都城外,對張元帥而言,固然危險。但是對文平章而言,對我整體的戰局而言,卻不失一件好事。我素知張歹兒,遇小敵而怯,遇大敵則勇,足可獨擋一面。我料他后邊定然還會有軍報送來,咱們猜測無益,靜候消息便是。”

  城下亂軍戰中,忽然發出一陣歡呼。城頭諸人,急忙都走到垛口,往下觀瞧。只見卻是傅友德挺旗驅馬,與李和尚互相配合,又攻破了元軍的一處壁壘。洪繼勛由衷嘆道:“傅友德先隨李喜喜,又從明玉珍,再投陳友諒,輾轉諸侯間,一直名聲不顯。卻實在不料竟有此等萬夫不當之勇!主公若能得此人,可比蜀漢之劉備得黃忠。”

  黃忠先從劉表,繼而歸曹操,最后隨劉備入西川。他在投劉備前,雖有名,卻名聲不顯。投了劉備之后,立時聲名鵲起。定軍山一戰,推鋒必進,勸率士卒,斬殺曹家名將夏侯淵,威名震動南北。最終得以與關羽、馬超并列,齊名上將。

  傅友德日后的成就會怎樣,鄧舍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會說出來。不過就其前半身的經歷來看,洪繼勛說的卻一點兒也不錯,正與黃忠相似。鄧舍一笑,說道:“傅友德若比黃忠,則先生可為我之孔明了。”

  洪繼勛傅粉何郎,俊朗的臉上輕輕一笑,卻不推辭。默認了。他扭過頭,瞧了瞧站在遠處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說道:“以臣看來,傅友德似也有棄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戰畢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時卻又不致惹得陳友諒發怒?”

  傅友德是陳友諒副使的身份。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使者,就等同國主的代表。鄧舍想要留下傅友德,一個處理不好,就很可能會造成陳友的誤解,認為他這是在扣留使者、故意挑釁。雖然陳友諒的地盤距離山東還遠,但為了一個勇將而招致一個大國的敵視,卻未免有點不值。

  鄧舍笑道:“益都,乃齊國的故地。齊威王曾與魏王論寶,認為國家之寶,當為人才。傅友德有勇有謀,武可上陣殺敵,謀能出使大國。這樣的人才,我是非留下不可的。如果輕松放他走掉,便等同把爪牙拱手再讓回與陳友諒。智者所不取。至于該怎么留,才不會引起陳友諒的憤怒,先生既為我的諸葛,難道就沒有良策么?”

  洪繼勛微微一笑,說道:“良策早有。主公其實不是也早就心中有數了么?”又轉頭看了看孟友德,道,“良策,便坐落在這孟友德的身上了。”兩人相對一笑。現在卻不是解決此事的時候,三言兩語,話頭又拉回到了戰場。

  戰場的兩邊,元卒和海東的士卒點起了很多的火把,映照得方圓數里之交戰中心亮如白晝。鄧舍俯視戰局,見傅友德與李和尚雖然連破元軍三壘,元軍中因有韓札兒的支援,郭云卻越戰越勇。但見他挺錘馳馬,所過處,競相披靡,手下幾無一合之將。

  鄧舍說道:“久聞‘郭韓’的勇名,今日一見,當真名不虛傳。”注意到郭云所騎乘的戰馬,神駿異常。往來戰場,就好似一道閃電,跨越溝塹如履平地,穿行陣中從容不迫。他不由贊道:“真人中呂布,馬中赤兔!”

  鏖戰至此,已有多個時辰。

  鄧舍把出城的軍隊分作了三班,編號甲乙丙。甲隊出戰,乙丙休息。乙隊出戰,甲丙休息。以此類推。每隊八百到一千人,打半個時辰,休憩半個時辰。城中的姬宗周、羅李郎、章渝等,則負責飲食、包扎傷員諸事。保證每一個參戰的士卒都能時刻地保持住最佳的體力狀態。

  鄧舍雖然親為之擂鼓,卻也不是時刻不停息地擂鼓。兵家有云:“鼓繁氣易衰,叫數力易竭。”所以,只有每當看到己軍攻破敵人一壘,抑或見到敵人的攻勢稍強大之時,他才會擂動幾下戰鼓。并且在派遣傅友德、李和尚先后出陣之前,他也曾分別有交代:“不必總大呼小叫,但銜枚疾戰,聽吾鼓聲號令便是。”數里方圓的戰場上邊,戰事益發進入激烈。

  元軍帥帳。

  軍報連疊。已經不止有前邊益都戰場的報告,更有外邊各地伏兵的接連信到。

  來自張歹兒遇伏處的軍報最先到達:“我部以三千人裹挾千余民夫,在山林、河邊等處盡插旗幟。故作聲勢浩大之狀。張歹兒行走河上,欲觀我部軍勢,不料冰層塌落,紅賊因此墜入水中的很多。

  “然而,張歹兒畢竟關北名將,遇險而愈勇,身先士卒,引數百關北敢死耐寒之士,銜刀渡河,連斬我部數員將校,現已深入岸上,將近我伏擊圈重點包圍之所在。我部人雖少,然有地利。敢下軍令狀,必不教張賊近益都半步!但請大帥圍城勿憂。”

  察罕看了看帳門,嫌帳幕低垂,空氣稍有不暢,令侍衛把牛皮的氈子盡數掀起。寒風吹入,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帳外營中的士卒遠遠看來,只見帥帳中燈火明亮。察罕一手撫須,一手執棋,腳前匍匐信使,座側環繞猛將,面對儒者孫翥,雖聞戰事而不驚,縱風吹浪打卻宛如閑庭信步,那安閑自如的姿態,真如神人也似。

  這邊城外伏兵的信使才退下,那邊益都戰場的軍報又送來。他問道:“前陣戰事如何?”來人滿頭大汗,跪拜地上,答道:“小鄧遣姬妾為軍卒斟酒,令得紅賊士氣高昂。傅友德又破我軍一壘。郭將軍雖依然勇猛無前,但所部士卒多有疲憊不堪,氣力已然稍嫌不支。”

  冬云密集,察罕遠望帳外的夜色。就好似被墨水潑染過了一般,夜色越發深沉。雷聲隱隱,滾動云層。他問左右,道:“甚么時辰了?”

  “快到子時。”

  才接戰的時候,天才薄暮。從酉時戰到現在,已經快有三個多時辰了。

  察罕說道:“海東紅賊雖然擅長夜戰,老夫觀其以往的戰例,多有趁夜破敵的故事。但是,將近三個時辰的鏖戰,不但對我軍是個考驗,對他們來講,也肯定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傳令郭云、韓札兒,再給老夫頂住一個時辰,務必要磨得他氣竭為止!”

  孫翥問道:“何不現在就派援軍上去?”

  “狹路相逢勇者勝。此時派遣援軍,有等若無。老夫要把生力軍留下來。如果小鄧一個時辰后還不肯撤軍,則我可趁機發起反擊。我軍養精蓄銳,彼賊氣竭,說不定,我軍還可以順勢一舉奪下城池。也未可知!”

  “主公高見。”

  帳外又有兩個信使奔入。一個來自設伏在濟南方向的關保、貊高,一個來自濟南城中的王保保。

  關保、貊高設伏的地方,在濟南城東百三十里處的長白山中。隋末年間,王薄曾在此處舉旗造反。當時有歌唱道:“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自古是為深險之地。關保、貊高設伏以待,苦候多日,終將海東的援軍等來。

  那信使稟告道:“紅賊勇將郭從龍引千余騎,為文賊的前驅。昨日下午,陷入了我軍的伏擊圈中。交戰不移時,即引軍后撤。關、貊兩位將軍判斷,認為郭從龍向有勇悍之名,雖然遇伏,卻斷然也不至會潰敗的如此之快。此必為他的敗兵計,意圖誘使我伏兵出山。”

  長白山離益都,也不過百十里地。這信使一人三馬,馬歇人不息,一天之內,足能奔馳兩個來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時,察罕就能知曉。

  他聽了,略微思索,認可了關保、貊高的判斷,說道:“此一回,可算貊高第二次與郭從龍交手。前番陣中,他的落敗只是因為武勇不足,兼且大意罷了。這一遭,既看出郭從龍的敗兵計,他與關保可有對策么?”

  “小人來前,兩位將軍還無定見。”

  話音未落,帳外有一騎奔至,騎士翻身下馬,沿途高呼“緊急軍報”,沖入了帳中。來不及跪拜行禮,送上書信一封,報道:“小人從關、貊兩位將軍處來。郭從龍中伏長白山,詐敗佯走。

  “文賊的主力,距離郭從龍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為防止文賊因之而提前有備,兩位將軍計策已定。決意借助地利,由貊高將軍親引三千人,追擊郭從龍,勢必要將他的假潰敗變作真潰敗。同時,也好以此來沖擊文賊的主力部隊。爭取一戰滅其全部!”

  干脆把郭從龍的假敗變作真敗,然后用潰敗的散卒沖擊隨后的文華國部。從而把山中的埋伏戰,變成野外的殲滅戰,關保、貊高的定策可謂臨機制變。察罕手里拿著的棋子,半天沒放下去。他皺眉深思,招呼前邊來到的王保保信使,問道:“華山趙過營,可有異常?”

  “華山趙賊部,大概得到了文賊、又或者益都鄧賊的軍報,近日來蠢蠢欲動。先是遣人去與泰山高延世等人聯系,小人來前,又見他開始調動軍馬。把騎兵放在了東側的外邊,而把步卒放在了西邊的內線。看樣子,似乎是想要步卒來抵擋我城中的軍馬,而用騎兵去馳援文賊所部。”

  “保保如何對應?”

  “少帥令小人轉報大帥,預定今夜子時,全軍出城奇襲華山。必要叫趙賊自顧不暇,沒有余力去接應文賊。少帥并又親寫信去與棣州田豐,要求他必須即刻出城,協同作戰。”

  察罕微微搖頭,說道:“全軍出城,奇襲華山。這是不錯。但要求棣州田豐協同作戰,卻是幾無可能。哼哼,田豐這個老滑頭!此戰罷了,說不得,老夫定要將之五馬分尸!”察罕城府本深,也是田豐實在把他惱壞了,“五馬分尸”四個字,說的殺氣騰騰。話音一轉,顏色稍和,開口欲待再要說些甚么,帳外陡然一聲“喀喇喇”的巨響。

  諸將嚇了一跳,案幾上的東西被震動的為之晃動。齊齊轉目去看,遠望夜空,卻是一直在隱隱作響的悶雷,忽然變大,出其不意地響了這么一聲。察罕下意識地捏緊了棋子,回過神來,笑道:“好一聲冬雷!”

  帳外又有信使飛跑奔至,大約因為他只顧看著前邊,沒提防腳下,在帳門口,被門檻絆了一下,成個滾地葫蘆,地上翻滾了幾圈,灰頭土臉地起來,滿面張皇神色。察罕不悅,斥道:“何事如此驚慌!”

  “紅賊傅友德,正與我郭將軍對戰。天忽有雷,霹靂下,雷火燒面。傅友德喊殺,須發皆燃,棄旗換刀,斫中郭將軍肩膀。郭將軍險些落馬,不敵而退。更催馬奮進,連斬我數員將佐,火遂滅,眉鬢俱焦。”

  帳中諸將頓皆駭然。察罕若有所失,半晌,茫然嘆道:“友德乃能與霹靂斗!”其勇決如此。不用想也可知道,海東的士氣定然會因此高昂到極點,而元軍的士氣卻定然會反過來,為之一衰。

  “主公?”

  “紅賊有此勇將,不可小覷。”因為傅友德一人,察罕一改先前的決定,不再有等海東軍隊氣竭,然后趁機奪城的打算,扔掉棋子,起身而立,連點三四上將,說道,“即引本部出戰,接應郭韓歸營。”

  孫翥問道:“那今夜此戰?”

  “掛免戰牌。靜待長白山戰果。”

  他想要休戰。孫翥等人面面相顧,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了一個疑問:鄧舍擺明了架勢要突圍出城,卻是否肯答應休戰?能否會如他所愿?

  1,乃能與霹靂斗。

  南北朝時,北齊有將,名叫薛孤延。

  “薛孤延少驍果,嘗從神武閱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燒浮圖。神武令延視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繞浮圖走,火遂滅。延還,須及馬鬃尾皆焦。神武嘆其勇決,曰:‘延乃能與霹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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