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海東之兵,擂鼓中原。舉三省之力,會獵齊魯。
海東的援軍自萊州登陸,分兵兩路,一起浩浩蕩蕩。一路奔益都,一路赴濟南。同時這兩路人馬也都遣派出了大量的探馬,把行軍所至沿途二十里方圓內的道路全都清理地干干凈凈。文華國提出的口號:雞犬不留。
這個“雞犬不留”,不是要把人殺的雞犬不留,而是爭取要把人攆的雞犬不留。盡量做到凡是軍隊行走到的地方,周圍沒有一個閑雜人等。以此來達成最大限度的軍事保密。
察罕派出的斥候雖多,卻也只能遠觀,不可近看。斥候有經驗,看不出行軍部隊的虛實,便落在后邊,觀察海東援軍走過后留下來的腳印、馬蹄印、以及輜重車碾出來的車轍等等。甚至牛馬糞便。
一支軍隊行軍,人多人少好偽裝。三國時,莽撞如張飛也曾心細如發,曉得用騎兵拖拉灌木往返奔走,以造成塵煙,冒充騎軍眾多,從而以此來混淆敵人的判斷。
但是,一支軍隊到底隨行帶了多少的輜重、牛馬,就不好偽裝了。輜重車還好說,多做幾輛車,里邊放些重物。碾出來的車轍一樣看起來也是很深,似乎裝的物事不少。牛馬呢?不太好辦。文華國卻也有奇招。
這兩支軍馬中,肯定有一支是假的。假的這一路其實士卒不多。文華國分了些牛馬給他們,行軍路上,教其陣內的士卒與牛馬來回走動。并且也學張飛的計策,兩支軍隊所帶牛馬的尾上,全都盡數捆綁灌木。牛馬在前邊走過去,后邊的灌木能把它們的腳印抹去。只不過這抹去,卻并非全部地抹去,定然還會剩下些許淺淺的印子。元軍的斥候看到,便不好判斷。要說腳印不多,沒準兒是抹去了。要說腳印多,剩下能看到的又似乎不太多。而凡有牛馬糞便,又一概有專人看管,全部帶走,一點不許留下。走過去的路,除了些積雪與煙塵,以及足跡與車轍之外,簡直空無一物。
情報傳入益都城外的元軍大營,關保緊緊皺起了眉頭。殊難決斷。事關重大,他當即報與察罕知曉。
“文華國猛張飛似的人物,不料卻也竟有此策。”兩軍對陣,實際就是雙方的將軍們斗勇比智。“知己知彼,百戰不貽”。只有了解了對方陣營中將校的性格與脾氣,戰爭才有打贏的可能。所以,察罕對海東諸將分別各自不同的喜好、脾性,還算是比較了解的。曾經專門下過大功夫去收集。對文華國往日所做過的事情也是頗有所聞,知道他其實并不算多謀。現如今,突然來了這么一出,還真有點出乎意料。
“海東謀主有兩人,一個洪繼勛,一個姚好古。現今洪繼勛在益都,姚好古在高麗。或許此策,是姚好古給文華國出的也不一定。”
察罕笑了笑,意外歸意外,但要破解此疑,對他來講,卻也不難。他說道:“區區雕蟲小技,若真是姚好古出的主意,倒也好了。海東無人!老夫且來問你,紅賊兩軍分別行軍之速度各有幾何?”
“不相上下,都是一日五十里。算不得快,但要按三萬人行軍來說,也不算慢。”
的確不慢。萊州距離益都與濟南,益都較近,濟南較遠。但不管是益都抑或濟南,按照海東援軍一天五十里的速度,最晚也就是四五天就可以到達。換而言之,察罕必須立刻判斷出其兩支軍馬之虛實。否則,若晚上那么一兩天,他的伏兵便沒辦法提前安置了。
“老夫有兩策,可破其計。”
“敢問大帥,是哪兩策?”
“遣一支騎兵,佯裝詐攻,當場可知虛實。此其一也。不過老夫并不打算用這一策。”
“為何?”
“打草驚蛇。他既故布疑陣,我便也裝作不知。將計就計不是更好么?不但要將計就計,老夫還要故作上當。”
“怎么故作上當?”
“傳令!即遣三千人馬,也如紅賊模樣,拉長陣型,佯裝伏兵,即日趕赴益都城外,咱們早先挑好的埋伏地點。首要之務,須得叫文華國發現與知曉。并調濟南保保,明日起,做出出城進攻趙過部的架勢。”
“末將實不解大帥之意。莫非大帥斷定,紅賊的實際意圖是在濟南?”
“不錯。”
關保一頭霧水,問道:“末將魯鈍。請問大帥,卻是怎生斷定的?從哪里看出來的?”
“紅賊兩軍之行軍速度相當。老夫便是由此看出來的。較之濟南,益都為近。因此,紅賊若想要更好地哄騙我軍,他兩支軍馬的行軍速度便不該齊頭并進,而應一路快,一路慢。來益都的慢,去濟南的快。但是,他現在卻偏偏地兩路軍馬速度相仿。是為何?”
關保好似云霧中見到一絲光亮,脫口而出,答道:“紅賊想誘使我軍由此作出錯誤的判斷。”
“什么樣的錯誤判斷?”
“益都近,濟南遠,則其來益都的軍馬先到。若按常理推測,在我方不知其虛實的情況下,或許便會因而先設伏在益都。因為益都近,即便我軍設伏之后,發現來犯之敵其實是疑兵,還有機會轉赴濟南。”關保以手加額,道,“是了!大帥遠見萬里。紅賊試圖讓我軍以為其要來救援益都,這便是他們想要誘使我軍作出的誤判。”
“不但如此。華不注山腳下的趙過部,為救益都,至今仍不肯南下泰安半步。他雖明知僵守華山此舉,對戰局無益,卻依然甘作死棋。善為將者,因利施導并不算本事,能化弊為利的,才算名手。姚好古運籌帷幄或不及洪繼勛,但是卻也頗有智數。他絕不會把趙過這個死棋給忘了的。
“所以,他故意作出紅賊將要援救益都的假象。我軍既已有趙過為救益都而死撐的先入為主,一旦做出這個判斷后,你說,會不會因此而更信呢?”
關保連連點頭,欽佩神色溢于言表。他猶豫片刻,又道:“大帥所言固然極對。然而戰陣之事,瞬息數變。虛實之間,難以斷定。末將卻有個疑慮。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紅賊的本意其實卻是在益都,剛才大帥的分析才正是他們想要誘使我做出的誤判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說實話,察罕適才的兩點分析,并沒有堅實的事實基礎,全是從對海東諸將的分析而得出的結論。說的好聽點,這叫“洞察人心”,說的不好聽點,無非“臆測”罷了。關保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萬一察罕“臆測”錯了,產生的后果,非但關系到將來伏擊一戰的成敗,實則更加關系到日后益都戰局之整體走向,影響深遠。委實不可大意。
察罕一笑,說道:“為大事者,不可沒有后手。老夫破紅賊此計的第二個辦法,便在適才命令設伏益都城外的三千人馬身上。若你是紅賊,真實的意圖又實在益都。那么,現今,你既然知曉了老夫已經大張旗鼓設伏在益都要隘了,你會怎么做?”
“這,……。或者變計奇襲濟南。或者索性明火執仗,化暗為明,強攻益都。”關保頓了頓,隨即又道,“當然上策不是強攻,而是變計。”說到此處,不由拜倒在地,贊道,“大帥真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口中這樣說,心中實際還是有疑惑的。將信將疑。
在他看來,察罕的第二策看似高明,要論穩妥,卻遠遠不及第一策。換了他為主將,他肯定會選擇第一個辦法。干脆先把局勢挑明了,又何必像現在這樣蒙著眼猜測?如若有誤,后果嚴重。
察罕看出了他的心事,正色道:“我軍入山東,已有近兩個月。雪后天氣更冷,三軍凍傷不少。糧食轉運困難。且孛羅駐軍宜興州遲遲不進。故此,我軍此戰必須速決!晚則勢必生變。老夫若用第一策,那戰事又將會推遲到什么時候?第二策似乎行險,將若無膽,豈可率引三軍!
“又且,自古成大事者,半看人力,半聽天命。你我但盡人事,至于是否能成,聽憑天命便是。又有何疑?貊高傷勢已然好了大半,此次濟南埋伏,即由你兩人為將。吾在營中,候爾捷報。”
關保接令。臨走,察罕又叫住他,屏退帳內左右,取出一方錦囊,與之附耳低語了幾句。關保聞言,精神大振,半信半疑的心態頓時為之一去。心悅誠服地又向察罕拜了幾拜,轉身自去。回入本軍帳中,會齊貊高諸將,點齊軍馬,共計兩萬出頭,偃旗息鼓,迤邐往濟南去了。
察罕推測的不錯。
文華國兩支軍馬,取益都的正是偏師。先克濟南才恰為他們的真實意圖。會師趙過,以雷霆萬鈞之勢,先下濟南,然后席卷泰安。成關門打狗之態。最好的結果,殲滅察罕全軍。退一步來講,也可圍魏救趙。
只不過,佯取益都的偏師,不但負有迷惑敵人的職責,同時還有一條任務,要盡力地把益都城外之元軍牽制住。所以軍馬雖然不多,也不太少,有五千之數。率軍之主將,正是張歹兒。
五千人,多半是他的關北嫡系。因為文華國將其所部的女真騎兵全給抽調走了,所以,給他另外補充了還有一千多的平壤軍馬。也就是他打萊州時所帶的。經高望山中伏一戰,這些平壤的將校們老實了很多。
文華國來到萊州后,知道了中伏的經過,大發雷霆,險些當場砍掉幾個人的腦袋。虧得還是張歹兒勸解,說:“臨戰殺將不祥。”方才免其死罪,準許戴罪立功。他們這些人的腦袋都等同張歹兒救的,也不能不老實。
軍行兩日,距益都不足二百里。
道路上的積雪多半已然消融,泥濘不堪。人馬踩踏其上,不時泥水四濺。輜重車中載滿了石頭等物,拉運起來,十分吃力。牛馬走過,尾上捆綁的灌木,更把地上糊弄得狼藉一片。牽馬趕牛的士卒們,一個個滿身滿臉的泥水。張歹兒停馬路邊,臨時檢查往返的牛馬群,問道:“這是第幾遍了?”帶隊的百戶回答:“小人等是丁隊,這已是最近十里內的第三次來回走動了。”張歹兒微微點頭,說道:“且再多行兩遍。”
不但牛馬來回走,士卒也是來回走。這一支偏師的行軍陣型,布置在兩邊的士卒拉的很長,中間空虛,有足夠的空當做手腳。
聽見馬蹄聲響,張歹兒扭頭去看。見是撒出去的探馬回來。三兩騎士,騎術高超,繞著外邊陣型兜了一轉,打起令旗,斜斜插入進來。戰馬奔走,帶起泥水與雪屑,經過的士卒紛紛忙不迭地給他們讓道。
探馬覷著將旗方向,徑直奔馳近前。顧不得地上泥濘,數人滾落馬鞍,跪拜張歹兒馬前,領頭的是個九夫長,稟道:“報將軍。小人等是天字第一號探馬斥候隊。”天字第一號,是放出去最遠的探馬隊伍,張歹兒點頭,表示知道,聽那九夫長接著說道:“俺們才從益都城外三十里處回來。”
“韃子有何動靜?”
“果中文帥妙計!小人等探知明白,接連數日,韃子調兵遣將,先后有數股人馬進至城外要道某處埋伏。每股約有三千人,總計不下兩萬。”每股有三千人不錯,只不過這斥候探知的“數股”,實則卻都是這同一股的三千人。晝去夜歸。第二天,繼續從益都出發。做出的假象好像便如數萬人馬一樣。
斥候話音才落,張歹兒還沒說話,周邊諸將面色多變。有人問道:“兩萬?你等可探知確切了么?”那探馬道:“千真萬確。”諸將齊齊轉看張歹兒,又有人道:“察罕設伏之所在,乃我軍必經之地。韃子果然中計,對文帥而言,確實喜事。對我軍而言卻不盡然。我軍少而敵眾,且我軍長途跋涉,韃子以逸待勞。將軍,需得三思,該以何計破賊!”
張歹兒橫放長槍,哈哈大笑,道:“韃子既已入我彀中,此天賜良機,何用多思?傳命三軍,軍行速度不變。我軍只當做不知。教后隊主力刀劍出鞘,時刻備戰。”招呼探馬,又道,“即快馬報與文帥。”微微沉吟,吩咐親兵取出紙筆,寫了幾行字,疊好封住,遞給斥候,命令道,“見到文帥后,記得把本將此信呈交遞上。信中關系軍機,不可落入敵手。”
幾個探馬接令,收好了信,上馬遠去。
有將校問道:“不知將軍信中,寫了些甚么?”張歹兒笑了笑,不肯說,轉眼看見幾個軍官面帶憂色。不用說,肯定是在察罕伏軍之事擔憂。大凡一軍之中,有勇將,也會有不夠勇敢的將校。不可能每個人都視死如歸,輕生敢戰。他摸了摸手中的鐵槍,不等再有人諫,顧盼左右,沉聲問道:“諸君,可知本將此槍的來歷么?”
“主公所賜。”
“主公賜本將此槍,為的什么?”
“為激勵將軍殺賊。”
張歹兒慨然說道:“不錯!主公賜本將此槍,非為裝飾。賜槍當時,有一言授俺。主公說道:此槍跟隨他數年,殺敵何止百數。如今轉賜與俺,希望不要墮了威風。前番高望山中,我軍中伏,敗了一場,本將身為主將,難脫其責。此已是有辱此槍雄風之一也。有一,不可有二。今臨強敵,本將以槍為誓,再有犯軍法、不從軍令者,斬!本將法,不可違也。”
策馬雪上,寒風盤旋身側,迎著西邊下山的夕陽,張歹兒手提鐵槍,神色凜然。諸將不復敢再有異言。未接敵時,需怯。怯則生穩。接敵時,需勇。勇則能勝。張歹兒為將,就是這種。當在萊州城外,他疑心重重,總怕中計,是可謂怯。今日遇到勁敵,勇氣百倍,是可謂勇。
傳下軍令,張歹兒退散諸將,命他們各自預備。又召來關北的嫡系親信數人,與之言道:“察罕用兵老練,向有謹慎之名。他今日設伏,本該十分隱秘的事情,卻居然能被我軍少少的幾個斥候探知,殊為可疑。本將方才寫與文帥的信上,講的就是這點。我軍也不可不防。你等幾人,如此如此。”此數將心領神會,接令自去。
張歹兒是一軍的主將,心有所疑,不能對三軍明言。那樣的話,只會動搖軍心。主將尚且狐疑,何況下邊的士卒?因此,他不當著眾人的面講,只叫來心腹,私下安排。安排妥當,他極目遠眺,北風從絡繹不絕的隊伍上頭掠過,卷動如林的紅旗,呼嘯著向南方刮去。
南方,益都城外的某處,察罕的伏軍到底是真是假?等著他的又究竟是些甚么?也許,他很快就可以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