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諸將趕來,眾人一起細細商議。卻又有一樁難處不好解決。
如果這情報能夠得知的稍微早一點,哪怕是昨天呢,也好過今日。察罕的軍馬昨日才到。要是昨天能得知這個情報,趁他部署未定、扎營未牢的機會,那么軍隊出城會容易許多。雖然只隔了一個晚上,但是察罕安營甚速,城南、東、西各處的營壘大致已具雛形。且最重要的,他的諸路人馬都已陸續趕到,并基本部署已定。
而同時另一個方面,益都的守軍自守尚且勉強,再分軍往復東南沿海的話,防守定然會更覺吃力,因此,可用來調派的軍隊肯定也不能太多。畢竟益都才是重中之重,益都如若失陷,援軍來了也無用處。
問題就出來了:以不多的軍隊,沖擊察罕數萬大軍部署已定的陣地。該采用什么樣的辦法,或者說,該選擇哪個方向出城,用什么樣的戰術,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成功?
比較察罕在城外各處部署的軍隊,北邊最少。但是,北邊有河。盡管已經是十一月的天氣了,但是山東遠比遼東溫暖,河水卻還沒有完全結冰,大部分的河段依然奔騰不休。從北邊出去,顯然是不可能了。
東、西兩側也有河水環繞。唯一的南邊,卻又是察罕主力屯駐的所在。
李和尚想到了一個主意:“何不聲東擊西?”鄧舍問道:“怎么聲東擊西?”李和尚道:“用一支人馬先出南城,吸引住察罕的視線。然后選派出來往復東南沿海的軍隊,再走北城門,潛伏渡河。北城門外的韃子最少,只要咱能過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鐵定能殺出去。”
洪繼勛搖頭反對,道:“紙上談兵!誰都知道北城外元軍最少,殊不易者,唯獨河水難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講起來輕易,做起來太難。稍有不測,便是我軍半渡而遭敵襲的局面!李副樞,你有什么好辦法,能保證我軍可以安然渡河么?”
李和尚現也官居益都行院副樞,堂堂的從二品大員,兼有軍權,誠可謂位高權重,卻被洪繼勛斥責如三歲孩童。
李和尚敢怒不敢言,梗著頭,瞪大銅鈴眼,好一會兒,才悻悻然地說道:“俺卻也沒甚么好辦法,可保證我軍能安然渡河。”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何況還有洪公、姬公你們這樣的高明秀才在此。只要咱們肯用心想,辦法總會有的吧?”
姬宗周道:“聲東擊西。……,聲東擊西。”
他對鄧舍行了一禮,若有所思地說道:“洪公所言,固然不錯。渡河的辦法著實難想。但是副樞所言,卻似乎也并非沒有道理。現在南城墻外,元軍勢力雄厚,又有察罕親自坐鎮。如果硬沖,怕是難為。方今之計,也只有在北邊或者東、西墻外想些辦法。”
鄧舍問道:“姬公有何良策?”
“臣成長山東,后又任官本地,對益都附近的山川情況還是比較熟悉的。城北河水湍急,實在不易橫渡。然而,城東、城西,倒是頗有幾處河流淺窄的渡口。主公遣軍往復東南,所用者,料來定當以騎兵為主。騎兵有馬,若是選對了渡口,卻是完全可以做到驅馬洇渡。”
“噢?”鄧舍大感興趣。
時當冬日,雨水少,河流中的水不如春夏季節時充盈,水面早已下落許多。有些渡口的確如姬宗周所言,水面不但很淺,并且很窄。要挑對了地方,一夜渡河卻也并非毫無可能。鄧舍問洪繼勛,道:“洪公以為?”
洪繼勛心思細致,對姬宗周所講的那些“淺窄易渡的港口”,其實也早有深入的了解。不過,他沒有直接發表意見,而是請鄧舍鋪展開地圖,放置地面。然后倒提折扇,行走其上。
走至一處,他用折扇指著,問姬宗周,道:“姬大人,你所言稱的‘淺窄易渡’之港口,這里,是為其中一處吧?”姬宗周點頭稱是。洪繼勛再走到另一處,又問:“這里,也是為其中一處吧?”姬宗周再點頭稱是。如是者三。
洪繼勛打開折扇,扇了兩扇,玉樹臨風地立在那地圖之上,轉而對鄧舍說道:“了解山川,熟悉地理,是為將者的基礎素質。李察罕,老將也。此中的道理豈會不知?這些渡口,連為臣都清清楚楚。何況李察罕耶?他更加不會不知。以臣估料,但凡這些淺窄易渡的港口,他定然早有軍馬嚴防戒備了。”
說至此處,他抬腳往后讓開了點,以方便鄧舍看清楚地圖。緊跟著,“啪”的一聲,又將折扇合攏,他躬了躬身,說道:“臣請用佩飾,為主公演示察罕安營屯軍的形勢圖。”
鄧舍頷首,摘下腰上的錦囊、玉佩等物,交給侍衛,吩咐按洪繼勛的指揮,一一放在地圖上邊。不夠用。續繼祖、姬宗周等也分別解下配飾,供其所用。不多時,安排布置完畢。只見繞著地圖上的益都城池,附近山川、周圍左近,大大小小放了十幾個形態各異的玉石、瑪瑙、珍珠諸物。珠光寶氣。照的室內光線,都是不由一亮。
洪繼勛道:“昨日夜間,臣又登臨城頭,更仔細觀察了察罕對各營的部署情況。主公請看:這里即為北城墻外的南*與北*。北*稍遠,北流入海。南*較近,環繞益都,不止包住了北邊一面,并且城東與城西兩面也盡在此河的圍繞之中。水寬處,達有兩三百米。東連巨洋水。
“察罕在這三個方向,所布置的軍馬雖然不算多。但是卻由東、經北、而西,連成了一線。此正為長蛇陣也。是所謂擊頭則尾應,擊尾則頭應,擊中間則頭尾應。我軍若貿然過河,后果可想而知。必然會陷入他們的前后呼應夾擊里。別說出城往復東南,怕連自保都沒可能。”
鄧舍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我軍該如何是好?”
洪繼勛也沒什么好辦法。從得知消息到現在,才只有兩個時辰不到。鄧舍能迅捷地做出決定,決意要用城中的軍馬盡快地去重新打通與海東的通道,已經算是當機立斷了。只是大的框架好說,真要具體到細節的實施步驟,莫說甚么“三個臭皮匠”,恐怕就算諸葛復生,料來也是難以一下子便胸有成竹,當即就拿出來一個成熟、而且確實可行之計劃來的。
群臣無言,室內悄然。
鄧舍皺著眉頭,盯住地圖看了好半天,忽然說道:“我適才召見那東南沿海過來的信使,聽他說,來入我城中的過程頗為艱難。所帶三十騎,陣亡大半。動靜鬧的這么大,想必察罕也定然早已經得知了此事。……。”他抬起頭,問道,“諸位,如果你們是察罕,會因此而做出怎樣的決定?”
“如果臣等是察罕?”
察罕正在帥帳,聽一員將校說話。
這將校正是剛才攔截海東信使之人。察罕細細詢問了整個的過程,滿意地贊道:“甚好!你這差事辦的不錯。”教侍衛,“取盤銀子,賞!”看帳中諸將,道,“東南紅賊的信使,已經順利入城。料來東南沿海州縣盡入吾手的事,小鄧此時已然得知。諸位,若你們是鄧賊,會因此而做出怎樣的決定?”
一點兒不錯。東南信使又非特別驍悍的猛將,他之所以能在數萬元軍遮擋的情形下,以區區三十騎,還能順利入城,正是察罕故意放縱的結果。
一員將轉出身來,道:“東南沿海失陷,則益都外援斷絕。小鄧要得知此事,肯定心慌意亂。說不得,早晚間他便會調兵遣將,往去與關帥交戰。”關帥,即關保。他現今還駐扎在東南沿海州縣。
察罕道:“不錯。那老夫再來問你。以你之見,小鄧會調那支軍馬往去東南呢?”
“縱觀海東紅賊在益都的軍隊,能機動的,只有濟南趙過與濟陽佟生養兩部。不過,末將以為,小鄧也算有將才,他定然不會隨便妄動此兩路人馬的。所以,他唯一可動用的,也就只有益都城中的守軍。或者,……。”
“或者怎樣?”
“或者還有棣州田豐。”
與此同時,益都城內帥府堂上,續繼祖猛地眼前一亮,邁步出列,急聲說道:“主公,且先休管李察罕會因此怎樣。有一個人,您卻是把他給忘了。”
“誰人?”
續繼祖道:“棣州田豐!既然我軍眼下難以出城,卻何不請他助我一臂之力?他雖連經慘敗,軍馬尚有萬余。并且,棣州距離東南沿海也不遠。朝發夕可至。主公為什么不備下一封書信,遣人與他送去。許些好處,換其幫我奪回東南?”
“田豐。”
“田豐,剽悍猾賊。我軍與海東紅賊開戰已有多日,你們可曾見他有一兵半卒派出,援助過小鄧么?老夫聞聽,倒是小鄧屢有求援信與他送去,但是他從來置之不理。何謂‘剽悍猾賊’?得便宜處剽悍如狼,臨大敵時狡猾如狐。你們可又曾見過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的野狼與狐貍么?田豐龜縮在棣州至今不動,就是明證!小鄧指望不上他的。”
“要能指望田豐,還用等到今日?田豐此人,剽悍且猾。我給他寫去的信還算少的么?他至今龜縮棣州不動,便是明證!他早已被察罕打痛。料來此時打定的主意,無非坐觀變化。我益都形勢若好,還有調動他的可能。我益都形勢越壞,他越不會前來赴援。”
“田豐如若坐觀,那么小鄧可使用的人馬,也就只有益都守軍一處了。”
察罕頷首,道:“正是。便如答忽所言,小鄧聞知東南失陷,首先肯定是要派遣軍隊往去爭奪,以此來重新打開海東援軍的通道。而趙過、佟生養諸路游軍,他現在又不能動。田豐,他更調不動。故此,老夫斷言,不出三日,益都城里,定然有人馬殺出!”
答忽,即方才說話的元軍將校。察罕的分析有理有據,諸將齊聲稱是。有人因此憂慮,說道:“觀昨日初戰,城中紅賊不乏有勇力的。他要真如大帥所料,決意出城突圍,我軍萬一攔截不住,卻倒也真是個麻煩!”
察罕笑道:“有何麻煩?”
“大帥的意思是?”
“要嫌麻煩,老夫又何必故意放那東南紅賊的信使入城?難道你們還沒有看出來,此正是我軍奪城克敵的一個絕佳良機么?”
諸將對視一眼,不少人頓時醒悟。不過做臣子的,該裝傻時候,就該毫不含糊的裝傻。他們沒人自作聰明,反倒依舊都是一片迷茫的神色,紛紛說道:“臣等愚昧,不解大帥何意?愿聞賜教。”
察罕往帳外瞧了眼,說道:“自我十月出軍,至今有一個多月了。將近隆冬,一天冷過一天。將士們跋山涉水,旬月轉戰千里之地,也都有些疲憊。兼且,軍糧運輸不易。濟南、泰安,又到現在還沒有攻克。我懸軍深入,實在不可在益都城下久頓。久頓則師老,師老則無功。故此,該速戰速決!
“如何速戰速決?老夫昨天就說過了,要想速戰速決,唯有一計。那便是要千方百計地把小鄧軍馬調出城來,逼迫其與我野戰。野戰勝,則益都不攻自克。
“也是天助我也。這東南紅賊的信使剛好來到,老夫故意放他入城,正為了調小鄧軍馬出來。只要他的軍馬肯出城,以老夫的手段,翻云覆雨等閑事耳!有多少的計策可以用出?奪城,指日可待!是以,這不但并非麻煩,實在天賜良機。”察罕捋須歡笑。
諸將作恍然大悟狀,皆說道:“大帥廟算,鬼神莫測!臣等拜服。”
察罕笑道:“甚么廟算神算?馬屁免了罷!既然如此,吾再來問。依爾等判斷,鄧賊如要出城,會走哪一邊?”
糊涂裝罷,現在該表現才能的時候了。答忽思索片刻,又搶先回答道:“我城南有主力屯駐。鄧賊出城,只有城北、東、西可走。”
“城北、東、西,他又會選哪一邊呢?”
“城北有南*、北*,水流湍急,河面甚寬。不容易渡過。鄧賊應該不會選擇這一邊。城東、城西,卻是很有幾個渡口,水面既窄,河水又淺。鄧賊或許會選擇這兩邊。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只不過大帥安營扎寨,城北、東、西三面所用的營壘陣勢,乃是一字長蛇陣。鄧賊軍中有名洪繼勛者,素有智數。末將昨夜巡營,見有一人,白衣飄飄,好似便是他,立在城頭觀看我大營多時。現在想來,我軍營壘布置的妙處,他或許已經了然于胸。”
“那又怎樣?”
答忽憂心忡忡,說道:“既然紅賊對此或許已經了然,末將擔憂,即便小鄧有心出城,怕也是束手無策。這樣一來,大帥您欲調賊出城的打算,會不會難免就要?”
“就要落空?”
“我信使從東南來,察罕不會猜不出,他們帶來的會是什么消息。這信使又非驍勇之將,而竟能以三十騎,沖殺入城。諸位,你們以為,會不會是察罕故意放縱為之?”否決掉田豐,鄧舍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主公何出此言?”續繼祖、姬宗周諸人皆大吃一驚,紛紛不解問道。
洪繼勛受了提醒,扇子快速地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啪啪”直響。他應聲而道:“主公所言,很有道理!”急忙勾頭,再朝地圖上細看察罕各營的布置情況,口中喃喃自語,繞著益都轉了兩三圈,抬起頭,目*芒,說道,“主公,要真如此,則我軍突圍往復東南,便并非不可能了!”
諸人仍然不解。
鄧舍一笑,好像半點也不惱怒洪繼勛的隨意插話。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把身體更舒服地放入椅中,繼而含笑說道:“洪先生,看來你已有計了。何不細細道來,也好講與我等諸人來傾聽?”
察罕道:“依我軍目前營地陣勢的部署,紅賊也許會束手無策、知難而退。老夫欲調其軍馬出城的盤算,或者便也會因此落空。但是,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另一種可能么?”
“請大帥賜教。”
察罕教人展開地圖,懸掛帳上,起身緩步走至前邊,召了諸將圍攏身邊,手中拂塵甩了兩甩,朝益都城東與城西兩個方向分別輕輕一點,徐徐說道:“若老夫主動把屯駐此兩處的軍馬撤走一部分呢?”
“撤走一部分?”
“老夫能故意放紅賊信使入城,卻為何不能故意再放城中紅賊出城?”
“如果東南信使果真乃察罕故意放縱入我城中的,那么他必有后招。正如主公先前的判斷,察罕遠來,不宜久戰。他放我使者入城,所打的主意,無非欲調我城中軍馬出城。一則,分我守軍實力。二來,也可由此做些其它的手段,伺機取我城池。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我軍若沒看破他的打算,也就算了。現今既然已看破他的圖謀。那么,自然可以反過來,將計就計!故此臣說,我軍突圍往復東南,也許就并非沒有可能了。”
“敢問大帥,不知準備如何故意放紅賊出城?”
“頭一個重點,不可明顯。來人!接下來幾天,仔細觀察城中紅賊動靜!”
“請問洪大人,不知準備如何將計就計?”
“頭一個重點,不可明顯!主公,請派專人,接下來幾天,仔細觀看元軍動靜!只要元軍果然有異動,比如或者偷偷撤走了某部的駐軍,又或者用種種的瞞天過海,故意減少了城東、城西的包圍力度等等。那么,就說明主公的判斷是正確的。而我軍將計就計的時刻,當然也就隨之來到。”
鄧舍拊掌,笑道:“洪先生才思敏捷,真我之諸葛也!”
元軍帥帳,諸將奉承阿諛:“大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今之孫武是也。”
悶雷陣陣,壓抑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