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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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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舍縱馬奔馳,寬闊的原野上邊,遠近山林郁郁。

  奔騰的駿馬踐踏在草地上,帶起黑色的泥土,和熙的暖風迎面吹來,他索性敞開了衣襟,任暖風吹打在他的胸膛。在平壤的深宅大院中待的久了,投身廣闊無邊的自然世界里邊,將那繁瑣的政務拋到腦后,這一刻只有速度和風聲,他著實感覺到十分的舒暢。

  這已是他來到高州的第四天了。

  便在昨天,他攻下了高州城。整個攻城的過程幾乎沒費什么吹灰之力,簡直乏善可陳。根本沒用的著他帶的主力上陣,只憑雷帖木兒不花的五千先鋒,就成功地取得了勝利。守城元軍的斗志低落的叫人吃驚,雷帖木兒不花兩次沖鋒過后,昔日赫赫有名的探馬赤軍便就此投降了。

  高州的蒙元守軍總計二千四百余人,戰后保存有戰斗力的還有兩千三百多人,陣亡的不足三十。而攻城的雷帖木兒不花部,戰后統計出來的士卒傷亡數目更少的可憐,傷者連同陣亡者,加在一處,連十五個人都不到。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摧枯拉朽。

  勝利得來的如此輕易,即便鄧舍明知必勝的,也不由為之吃驚。

  他卻沒有想到,鄧舍這個名字如今在海東、在遼東早已響徹四方。年余來,他大敗囊加歹,三退納哈出,陣斬張居敬,生擒高麗王。大宋海東行省的紅旗所到之處,元軍無不望風披靡。他早就今非昔比,名符其實的強兵悍將,百勝雄師的代名詞,顯赫無比海東王。

  早先時候,他對攻打城池很感興趣。尤其破城之后,以勝利者的身份來接替前任各項管理城池、百姓的工作,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多有成就感。

  如今,他破城破的手軟,要換了遼陽、平壤這類的名城大邑或許還會好點,像高州這種下等州,別說攻破一個,即便連著攻下幾十個,他也實在早就提不起什么興致,根本沒什么成就感了,早就習以為常。

  故此,他把接管城池、整編降軍、安撫百姓的工作全部扔給了洪繼勛。今天一大早就起來,帶了雷帖木兒不花及諸將,出城騎馬,美其名曰“踏青”。順便也好勘探一下周邊的地形,為下一步的行動打下基礎。

  雷帖木兒不花從后邊趕上了他。

  雷帖木兒不花的坐騎產自蒙古,是鐵蹄馬的一種,擅長走山道,要論速度遠不及鄧舍的坐騎。他羨慕地說道:“如果末將沒有看錯的話,丞相所乘,當為西域名駒?”

  所謂香車寶馬。一匹好馬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是財富的象征,更是權勢的象征。對一個征戰沙場的人來說,一匹好的坐騎更代表了更好的戰斗能力,遇到危險則也會有更好的逃生機會。

  呂布投靠董卓,不就是因董卓送了赤兔馬給他?后來,赤兔馬落入曹操的手中,曹操又把它送給關羽,不一樣也是為了拉攏關羽么?盡管關羽沒理會他,走的時候還不忘掛印封金,以示其高節,可這赤兔馬,他卻為什么不肯還給曹操,反而痛痛快快地占為己有?由此也可見,一匹好馬在武將心目中的地位了。

  也因此,難怪雷帖木兒不花如此的艷羨。

  鄧舍貪婪地呼吸著野外的空氣,青草的芳香與遠處河流的清涼水意混在一起,夾雜泥土的氣息,他回首看了看高州,再眺目遠望,感慨地說道:“乘烈馬,馳騁草原間。操弓矢,用刀劍砍下胡人的頭。揚威異域,使得我族人的威風,傳遍海角天涯。人生的快事,難道說還有更甚于此的么?”

  “丞相雄心壯志,末將等膺服不已。”

  鄧舍哈哈一笑,轉目觀看,瞧見了雷帖木兒不花羨慕的神色,他心中一動,舉起馬鞭敲了敲坐騎的轡頭,說道:“雷元帥眼光不錯。我的這匹照夜白的確來自西域。年前,納哈出的使者張德裕給我送來的。”

  蒙古馬的個頭普遍不高,鄧舍的這匹照夜白較之雷帖木兒不花的鐵蹄馬,足足高出一頭。高頭大馬。

  雷帖木兒不花得仰著頭看鄧舍,伸出手往馬身上摸了一摸,贊不絕口,道:“《相馬經云:‘馬頭為王欲得方,目為丞相欲得明,脊為將軍欲得強,腹為城郭欲得張,四下為令欲得長。’丞相的這匹照夜白,馬頭既方,雙目且明,背脊強勁,腹部擴張,四腿修長,真可謂罕見的良駒。不愧‘天馬’的稱號。”

  “咦?雷元帥對相馬之術,看來頗有了解呀。”

  “末將遼東人,自曾祖父起,世代為韃子牧馬。及末將年長,略識文字,又稍讀過些書,對相馬之道,不敢說精通,略知一二。”

  鄧舍點了點頭,揚起馬鞭,凌空甩了個鞭花,啪的一聲脆響。他朝前邊指了指,說道:“哪里有個山谷,咱們去瞧瞧。”

  雷帖木兒不花意猶未盡,緊隨在鄧舍的馬后,一雙眼不由自主,總往這照夜白的身上落去。鄧舍偶爾回頭看見,卻只當不知,與諸將指點山河,分析地勢,時不時提出些問題,如果在這里遭遇敵人,或者敵攻我守,或者我攻敵守,該如何應對?怎么戰勝敵人?

  隨行諸將盡皆老于行伍的,或許理論不太擅長,但是實戰的經驗都很豐富。一個個爭先發言,搶著回答。

  一個侍衛突然大叫:“兔子!”

  “哪里?”

  順著侍衛指的方向,鄧舍張弓搭箭,箭頭隨著波浪起伏的草叢,調整瞄準,一箭射出,正中那白兔的身上。他挾弓打馬,疾馳過去,一彎腰,將之提了起來,隨手向后一丟,畢千牛催馬趕上,伸手接住。

  “晚上熬了湯,諸位見者有份,每人一碗。”

  鄧舍的上任親兵隊長左車兒,現任金州翼元帥府翼元帥的,鄧舍此行把他調了過來,隨行左右。他正奔行在畢千牛的旁邊,應聲問道:“只喝湯?肉不叫吃么?”

  “狗日的。肉當然老子吃了。”

  眾人齊聲大笑。

  他們很久沒聽鄧舍說過臟話,沒見鄧舍這樣高興過了。

  鄧舍怎會不高興。

  好消息一件件傳來。軍校竣工,隨時可以開學。吳鶴年經營關北,收效甚好。劉楊成功滅了長野四郎,海東水軍勢力大漲。姚好古與王祺順利達成盟約,布告漢陽的文書已經傳遍海東。南高麗東線的麗軍開始一批批的投降,南高麗的戰事眼看就要結束。

  雖說還有沈陽與遼西兩個外敵,但是南高麗一滅,納哈出與世家寶也就不足為憂了。至多半年,稍微的休養生息一陣后,便可依據先前制定的策略,先取納哈出,再戰世家寶。然后,只要等他在高州沿線布下一道堅固的壁壘,整個的海東、遼東,可以說就真正的自成一統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山東的李首生近日多次送回加急情報,河南的察罕帖木兒連月來大規模調動軍隊,派往山東的細作一撥接著一撥,看起來他很快就要開始大舉進攻山東。等到那個時候,遼東、海東既然一統,精兵十萬、悍將如云。而山東內訌不休,勢必難以抵擋察罕的鋒銳。他要不要強龍過海,還不是一念之間的事么?

  他怎能不高興?

  更有著遼闊的原野,開闊人的心胸。一時間,他雄心萬丈,帶著諸將奔近山谷,遠遠兜了一圈,繞上高地,俯瞰平原。他道:“洪先生盛贊此地,稱之為遼東的門戶。所言絲毫不虛。諸位且看,這塊平原處在兩山之間,左右山勢連綿,左邊逶迤直到遼西,右邊深入漠南。潢河與土河橫貫整個平原,土地肥沃。

  “原來的高州城太小,只等擊退孛羅帖木兒,我海東便可以在此另外擇地建城。另外左右筑造軍鎮,以為壁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就此形成了。

  “漠南的韃子若來,它繞不開山的西麓,我軍在上,它在下。漠南韃子多為騎兵,它必須仰攻,首先就處了下風,難以功成。且有上都為我之前哨,進退由我。何止防守,我若有意,用惠和御遼西,然后出精騎,應上都,卷襲漠南亦非難事。

  “現在遼西不在我們的手中,世家寶如果來犯,莫說他連惠和、武平并及大凌河等處的險要都突破不了,即便他往腹里繼續尋求援兵,也不要緊。我有高州在后,可做惠和的堅實后盾。哪怕他雄兵十萬,也絕難抵住我的縱深防御。且,大寧距離惠和不過百里,我若有意,用高州御漠南,然后舉兩省之兵,傾其一城之地。朝發夕至,要想得遼西,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可謂:自此遼、海成一統,春夏秋冬在其中。有朝一日虎嘯時,百萬雄師過大江。”

  鄧舍意氣風發,慷慨激烈。他追憶往昔,不由失笑,顧盼左右,點了點左車兒等宿將老人,問道:“諸君,當日逃亡的路上可曾想到會有今日么?”他倒不是自矜,但短短的年余內做下這么大的一番事業,一點的驕傲、自豪還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的。

  左車兒等在馬上躬身答道:“末將等昔日只求三餐之飽,護一命之周全,實在不意今日居然有朱紫之貴,竟至能坐擁萬夫。此皆大將軍之威,此皆大將軍之能。所謂附驥尾者,說的即為末將等人了。真是太榮幸了。”

  “哈哈。”

  鄧舍越發地高興,睥睨山川,他踏馬高峰,說道:“諸君也不必謙虛,沒有你們,我也難有今日的成就。只要諸君精誠團結,萬眾一心,我海東明日的風物,必然更是不可限量。使河如帶,山岳若厲。今與諸君同指山河,以為盟誓。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他日功成,富貴無忘。”

  這是鄧舍第二次與諸將盟約了。

  第一次,在打遼西的路上,他曾與佟生養等女真將校們發過一次盟誓,效果極佳。漢人將校們有聽說的,一些看不起女真人的,私底下很有些牢騷。畢千牛、左車兒等以及通政司的王老德給鄧舍匯報過幾次,所以他借著今天的機會,與老部下們也來了這么一出。

  諸將心動神馳,無不熱血沸騰,抽出刀劍,有的敲打胸前的鎧甲,有的敲打臂膀上的圓盾,齊聲叫道:“使河如帶,山岳若厲。同指山河,以為盟誓。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他日功成,富貴無忘。”

  “展旗,回城。”

  他們出來的時候,沒有打開旗幟,這會兒畢千牛展開鄧舍的帥旗,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打開劉福通寫給北伐軍的旗聯。但見正中間帥旗招展,斗大一個鄧字。兩側紅旗黑字,迎風颯颯,分別寫著:“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

  鄧舍指著這兩幅旗聯,說道:“去年豐州一戰,我軍的這副旗聯被孛羅帖木兒搶走了。今天,我軍再與他會獵漠南,我特意又把這幅旗聯打了出來。來日與孛羅帖木兒對戰,你們,誰愿意帶著這幅旗聯,去把他的帥旗給我搶過來?并把它插到他的帥營里邊?”

  包括雷帖木兒不花在內,諸將踴躍爭搶。

  鄧舍從侍衛手中接過旗聯,親手交給了雷帖木兒不花,說道:“雷元帥驍勇善戰,文武雙全,在我遼東軍中聲名顯赫。這旗聯,便給你。”他抽出短劍,舉起來,對著藍天,道,“八個字送給雷元帥: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誓不辱丞相之命。”

  鄧舍拉攏人心確實很有一套,春風細雨的,才沒幾天功夫,就差不多把雷帖木兒不花給徹底收服了。話說回來,良臣擇明君,就遼東地面上來說,比鄧舍更“明”的,還真是一個也沒。習慣了關鐸的虛偽,突然碰到鄧舍這樣赤誠待人的,雷帖木兒不花轉變的心甘情愿,自也在情理之中。

  鄧舍揚鞭馳馬,當先奔出。數十將校大呼小叫,驅馬緊隨。一望無際的平原草地,他們英姿颯爽的身影,在陽光下,帶著無限的朝氣,漸漸遠去,融入了天地一色。

  回到城中,已經入夜。

  雷帖木兒不花的營地在城外,他與鄧舍等分手不久,剛到帳中,還沒來得及換下裝束,帳外有人來報:“丞相的侍衛,為將軍送來天馬一匹。”雷帖木兒不花急忙出帳一看,可不正是照夜白么?

  他喟然嘆息,說道:“丞相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報死乎?”

  1,對一個征戰沙場的人來說,一匹好的坐騎更代表了更好的戰斗能力,遇到危險則也會有更好的逃生機會。

  曹操有匹馬叫絕影,大約也是大宛馬。他攻打張繡失利,險些喪命,能逃出生天,全靠了絕影。絕影連中三箭,依然能奔跑疾馳,最后被流矢“傷頰及足”。曹昂再獻馬給曹操,曹操才能得免一死。

  后來,曹操將絕影與典韋、曹昂、曹安民一起祭祀。

  2,同指山河。

  漢初大封功臣,誓詞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意思即為:有功者授給爵位,子孫永享,可以指著山河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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