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州之戰,張居敬兵敗身亡。
隨他出征的近四萬軍卒,乃遼西之主力,大半步卒,跑不過鄧舍的騎兵。兵敗如山倒,沒有組織的軍隊,人再多也不過兩腳羊罷了。佟生養、陸千十二諸部追逐半夜,殺傷無數。
滿山遍野的敗軍,東北南北到處亂竄,跑得一盤散沙,徹底失去了建制。有些腿快的,又跑蒙了頭,不往大寧、興州跑,他往閭陽跑。半路上碰上過來接防的李鄴部,盡數被俘。
次日晚間,李鄴趕到了義州。
義州距離閭陽,百里上下,他一天一夜急行軍,士卒們累得不輕。李鄴倒是精神百倍,自有人引士卒屯營,他徑自往去帥府。鄧舍帥府中等待多時,兩人見面,拿眼觀看,見他風塵仆仆,汗水淌得臉上一道黑、一道灰,花貓也似。
鄧舍笑道:“軍中常常聽聞,李將軍號稱飛將軍、不騎馬,名不虛傳。一日夜急行百里,累壞了吧?”
羅國器的教導團巡回各營,講過飛將軍李廣的故事,李鄴有聽過。他殺韃子,李廣殺匈奴,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既為本家,他極為敬仰。更巧的他治軍也頗有李廣之風,與士卒同甘共苦。缺糧乏水的地方,見水,士卒不盡飲,他不近水。得糧,士卒不盡食,他一口飯也不嘗。沖鋒陷陣,他身先士卒。步卒行軍無馬,他也不騎。因對士卒寬厚和緩,士卒樂為其用。
他年紀不大,二十多歲,恭恭敬敬行過禮,回答道:“末將苦哈哈出身,山里人,走山道一天一夜也不在話下,何況天氣寒冷,河水結冰,一路上走來甚是爽快。本還可以來得早些,不過路上撞著些許韃子的殘兵,耽誤了時辰。”
“噢?遇上張居敬的敗卒了?有多少人?弟兄們有無傷亡?”
“好叫大將軍放心,末將牢記大將軍的吩咐,凡有行軍,必出斥候。故此,早做了提防,受傷的兄弟不多。”李鄴道,“敗卒三四百人,摻雜了數十韃子,有來自弘吉剌部的,有來自腹里的援軍。為不耽誤行軍速度,沒要俘虜,悉數砍了。”
李鄴對蒙古人切齒痛恨,有不共戴天之仇。“為不耽誤行軍速度”云云,純粹借口,歷次作戰,非有軍令特別要求的,他手底下就沒留過俘虜。
鄧舍笑了笑,沒有責怪他。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他此戰殲滅元軍數千,不也一個俘虜也沒有么?戰事正酣,兵力吃緊,要了俘虜分不出軍馬去看,徒然留個禍患。
李鄴問道:“老潘無用,守不住義州,壞了將軍的大計。如今遼西敗卒潰逃,不日消息便會傳出,武平、惠和的韃子一旦做了防備,單靠兩萬騎兵,定然難以攻破。大將軍,我軍該如何是好?”
“我正要與你講起。”
打下義州后,鄧舍交雜務給佟生養,交軍務給楊萬虎,空出時間,他仔細考慮,通過進一步地分析敵我,得出了四個字。他緩步走近地圖前邊,負手觀看,徐徐說道:“我已定下一策,名叫:將計就計。”
“將軍之意?”
“我軍突襲的消息既已泄露,干脆大張旗鼓,依舊擺出攻打武平、惠和的樣子。”
“韃子會信么?”
“武平的佛家奴,我曾與之交過手,此人多疑寡斷,我們的架勢擺出去,且有破張居敬軍的威勢在,不管信與不信,他們都會備戰。我之目的,不在求其信,只要他們備戰、守城不出,就行了。”
“然則,將軍欲攻何處?”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鄧舍提了刀鞘,重重地往地圖上一點,道,“我昨夜派了數十撥探馬,往大寧探查虛實去了。”
“將軍想明打惠州,暗攻大寧?”
李鄴好學,從教導團學了許多的戰例,兵法不敢說精通,關鍵他會活學活用,遲疑片刻,他道,“遼西的潰卒到處皆有,將軍的探馬?若被潰卒看見,大寧世家寶不會不知,我軍難收奇襲的奏效。”
“探馬有做偽裝。”
“潰卒士氣崩潰,我軍的探馬再做偽裝,細節上也會有不同之處。”
“所派探馬,皆為老練士卒。”
“設若逢上韃子的軍官,問及建制歸屬,再老練怕也會無言以答。”他盡忠諫言,極力阻止,說道,“大將軍,張居敬雖敗,三萬余潰卒多半逃掉,世家寶稍加收攏,又是一支精兵。將軍倉促去攻,末將深怕有變。”
“縱然收攏,敗軍之將,士氣低落,不足一戰。”
“大將軍,請三思。”
鄧舍一笑,轉變話題,道:“你部能及時趕到,很好。閭陽情形怎樣?”
“不時有韃子的斥候周邊刺探,除此之外,一切太平。廣寧不下,韃子不會打閭陽的。”
“義州失陷,接著為我軍奪回的消息,我料潘仁很快便會知曉。你說,他會做出何種反應?”
“或來接防。或固守城池。”
“他要是智將,不會分兵前來接防。他要來接防,你可請其屯營城外,不許入城中半步。”鄧舍回身,炯炯有神地看著李鄴。潘誠部的戰力太低,他必須將后方交給自己人才放心。
要說潘誠部的戰力,他以前有了解,相比關鐸、沙劉二的精兵,潘誠部的確有些雜亂,可戰力也沒低到這個程度。
想當初打上都、打遼東,當之無愧的主力之一,稱得上悍勇。之所以下滑這么快,鄧舍沒在他的軍中,難以知曉原因,但做過猜測,估計幾個月不接戰,潘誠治軍又不嚴,將士們懈怠了。
鄧舍加重語氣,叮囑道:“記住,不論我去打武平,抑或打大寧,義州都是我的倚仗。沒有義州,我的騎兵深入敵后,就變成了孤軍,勢必遭到韃子的八面圍截,前不可進,后不可退,死路一條。你守住了義州,就是保住了與遼左、遼陽的通道,就是護住了我的命脈,明白了么?”
李鄴挺胸昂首,慷慨答道:“末將生,義州在。末將死,義州在。”
鄧舍點了點頭:“自劉平章入義州來,附近戰亂不息,居民稀少。昨日粗略統計了城中人口,萬人出頭。佟將軍驅趕了他們去修葺城門、城墻,你抓緊時間休息,明天,換你來負責此事。”
李鄴答應了。
說話間,楊萬虎走了進來。
李鄴上馬賊出身,兩個人打交道不多,彼此點了點頭,以示問好。楊萬虎道:“稟大將軍,張居敬那廝逃前,一把火燒了糧倉府庫,我軍搶救不及,繳獲自張居敬軍中輜重營的,我營中鎮撫統計清楚,總計四千來石。”
都指揮使司與萬戶府的編制相同,也設的有鎮撫司,有鎮撫兩員,任職的軍官皆由鄧舍親手挑選出來的,不看重武力,首選忠誠,其次細心,其職責為:落實上級指示為士卒共識、組織憶苦大會憶苦思甜什么的。
四千來石糧,說起來不少,好幾萬斤。擋不住軍馬多。鄧舍騎兵兩萬,李鄴步卒萬人,平時可以省點,打仗不能餓肚子,連人帶馬,兩三天就消耗干凈了。
鄧舍問李鄴:“你部帶糧幾何?”
“日夜急行,士卒輕裝。除必須的防城軍械,糧草僅敷三日之量。”
步卒帶了三日之糧,騎兵帶的多些,夠五日所用。騎兵的糧食沒有統一管理,不像步卒,他們都是自帶。每人一條干糧袋,掛在身上、或者掛在馬上。里邊裝的炒面,不重,炒好的,就著水就能吃,方便,還非常頂饑。
鄧舍道:“傳令海州,叫趙過送糧過來。”
三言兩語安排過接防的諸項事宜。為了等李鄴,鄧舍通宵沒睡,這會兒困倦上來,打了個哈欠。楊萬虎主動告辭,李鄴欲言又止,終于忍耐不住,拾起來舊話,說道:“大將軍,攻打大寧事關重大,千萬不可……”
鄧舍揮了揮手,道:“我心中有數,你下去吧。趁有空閑,先去熟悉下城周的地形,做好守城措施。需得防備韃子不死心,再來反撲。”
李鄴不敢再勸,躬身退下。
廣寧前線,元軍帥帳。
開戰以來,潘誠部節節敗退,接連丟失了兩座外圍城鎮,廣寧城池在望。要說元軍的進度不慢,因為除了外圍城鎮,潘誠尚且依據山川,另外設置有連營十三處,多的數千人,少的幾百人,如今殘存下來的寥寥無幾。
然而,也先忽都對戰況并不滿意。
“一月期限馬上就到,我軍能在一個月內打下廣寧么?”他自問自答,“以本官看來,絕無可能!怎么向圣上交代?你我死不足惜,遼東局面糜爛至此,死了之后,怎么向黃泉下列祖列宗交代?長生天在上,諸位大人不覺得羞慚么?”
國王囊加歹道:“大人不必焦躁。本王已寫了奏折,派遣快馬送去京師,詳細講了戰況情形,請求圣上稍微多給些時日,用兵之道,在謹慎,不可冒進。要知,廣寧城好打,把潘誠布在城外的連營一掃,攻城就是。問題在駐扎廣寧城后的遼陽軍馬,號稱三十萬,不可不防。”
他望向諸將,道:“諸位將軍,有何良策?”
“末將以為,要解決遼陽軍馬,首在判斷他們的虛實。”
“噢?如何判斷?”
“又首在判斷小鄧為何出現在義州。”
諸將深以為然。
張居敬打義州,他們知道,因為這本為囊加歹下的命令。那么,囊加歹為什么下這個命令呢?說來話長。簡而言之,鄧舍促成的。因為,他們判斷錯了鄧舍向潘誠要糧的用意。
潘誠認為鄧舍要糧,目的在借機拖延。囊加歹的判斷與他一樣。
他分析了鄧舍以往的戰例,總結出個共同之處,那就鄧舍極其擅長忍耐,同時善于拿捏戰機。戰機到來前,他可以百般隱忍;戰機一至,稍縱即逝間,他能夠果斷出軍。
比如:他打遼左,先忍耐關鐸百般刁難,然后趁納哈出與關鐸兩虎相爭。他打遼陽,先忍耐錢士德下毒內亂,然后趁關鐸與雜牌內訌。潘誠的幕僚認為鄧舍“忍而無親”,他認為鄧舍“忍而果決”。
既然“忍而果決”,就不給他“果決”的機會。
當下,囊加歹急令張居敬,催促其加快進攻義州的步伐,破義州,進逼鄧舍左翼,威脅閭陽側的李鄴營以及海州巡檢司。只要鄧舍敢“果決”,遼西元軍即可由義州而下遼左、打遼陽。
至于鄧舍大肆宣揚不日即上廣寧前線的等等言語,用囊加歹的話說:“故作聲勢,示我以虛罷了。”
萬沒料到,鄧舍竟出現在了義州!
囊加歹凝神沉思,道:“計算路途,小鄧應該是提前一到兩天出的軍,不然不會義州才破,他就出現城外。他不是神仙,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那么,他的本來目的定然不是義州,不在義州在何處?”
“他出軍后,向西而行,目的不會在我主力,末將推斷,他本來之目的定在武平、惠和。”
有人贊同:“不錯。探馬來報,大約因見行蹤暴露,他已經在義州大肆宣揚,說要攻打武平、惠和。”
“他不也曾大肆宣揚要打我主力么?小鄧奸詐,他的話不可信之。”
“世家寶派人來報,說從收攏的敗軍中,發現了幾個鄧舍的細作。他故作不知,派人跟著,見那幾個細作似欲混入大寧。王爺,小鄧入高麗第一仗,就用的聲東擊西之計,作勢要打婆娑巡檢司等地,其實潛行數百里,打的雙城。”
“你是說?”
“末將以為,小鄧這次用的依舊聲東擊西,他或許本來欲圖打的武平、惠和,如今沒了偷襲的奇效,他不會以硬碰硬,沒準兒會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暗度陳倉,改打大寧。”
“大寧的細作若是他故意叫世家寶發現的呢?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又怎知,小鄧哪一路是虛,哪一路是實呢?”
諸將談論兵事,也先忽都一言不發。他不懂,聽了多時,忽然說一句:“西邊不止武平、惠和,還有懿州的搠思監部,我軍糧草多存儲此地,小鄧有沒可能去打哪里?”
懿州在廣寧正北偏西,正與武平相對,距離元軍主力大營有一百四五十里。
囊加歹道:“不可能。武平到懿州,三百多里,小鄧要打懿州,不會路過義州。而且懿州在我腹地,沿途布有重兵,不比武平。小鄧縱然有心,他也無力。”
分析來、分析去,搞不清楚鄧舍的用意。
囊加歹做出決定:“與其猜測,不如掌握主動。義州用不上了,還有納哈出。叫大寧、惠和等地嚴防戒備,命納哈出整齊三軍,即日進入遼陽防區,三日內必須打到遼陽城下,逼迫鄧舍回頭。”
“王爺,有難度。”
囊加歹愕然,撓了撓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甚么?”
“納哈出打遼陽,周邊部落部民死傷許多,族長們正問他要錢、要糧,他焦頭爛額,三天打到遼陽城下,希望不大。”
“豈有此理!族長大,還是圣旨大?本王有先斬后奏之權,告訴納哈出,先定了遼陽,其他隨后再說。不從者,斬。”
諸將接令,問道:“那廣寧?”
囊加歹瞧了木著臉的也先忽都一眼,道:“加大攻擊力度,爭取旬日破城。”
1,囊加歹。
史書有此人的名字,僅見一處,即至正十九年,命“國王囊加歹、中書平章政事佛家奴、也先不花、知樞密院事黑驢等,統領探馬赤軍進征遼陽”。
有說此囊加歹,即明初北元的太尉蠻子。蠻子先后參加過許多與明朝的作戰,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魚兒海一戰中陣亡。
蒙人姓名相同者極多;因基本音譯,時人筆記,包括元史在內,往往同一個人,別有不同名字,甚而有誤認為兩個人,“列傳或一人而兩傳”的。若再加上有些意譯的,就更加難以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