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河外,處在元軍重重圍困之中的東牟山上。
潘美覺得自己快要站成一塊望夫石了,透過深沉的夜色,從未停息的炮火聲中,他的視線穿越無邊無際的元軍陣營,隱約可見遙遠的前方有點點簇簇的火光,倒映著星光、月光的太子河安靜無聲地流淌而過,扎營河畔的,便是鄧舍的援軍。
那援軍卻遲遲不到。
下午,鄧舍所部與元軍平原鏖戰時,他也是站在這個位置,歷歷在目。說實話,當他看到元軍的伏兵抄了鄧舍后路之時,他本來就對鄧舍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居然贏了!”鄧舍的獲勝大出乎潘美的意料,他按著劍柄,在高石上煩躁地轉了兩圈,他很憤怒,“你給了我希望,他們又把希望拿走!”他勉強壓下怒氣,命令親兵,“再念一遍。”
兩刻鐘前,鄧舍的信使殺過重圍,送來了一封急報:“蓋州生變,黃鎮、左李部叛亂,遼陽陷入險境。所部諸將,一力要求即刻回援,雖欲救兄,奈何奈何。”
遼陽危局,關你鄧舍何事?老關對你提防猜忌,就不信你會忠心耿耿。不用說,所謂“所部諸將”,定是方補真、許人、李靖無疑!
潘美躁怒、絕望,一旦沒了援軍,重重圍困之下,缺糧少水,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將軍,現在想來,當初奪山太過順利,韃子竟似主動相讓一般;既然相讓,如今卻又突起大軍,圍我山上。”
“你是說?”
“韃子前讓而后圍,舉措太叫人生疑;聯系老關遣派咱來東牟山之前,屢次潛派信使來往沈陽;又加上小鄧信中言道,老關躊躇滿志、力排眾議,一力攻打蓋州之際,蓋州生變。將這幾件事聯系在一起,末將怎么想,怎么覺得不是味兒。重重疑點,實在叫人難安。”
潘美的這員部將,隱隱矛頭所指,玄虛下暗藏的陰謀,令人不寒而栗。夜空的云,壓抑且沉重,張牙舞爪便如魔鬼也似,潘美往后退了一步,額頭上起了汗水,他喃喃地重復道:“重重疑點,實在叫人難安。”
自隨潘誠從軍以來,他從未經歷過此等的險境,往昔的倜儻風流早消失不見,強自支撐,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問道:“我義父那里,有沒有什么消息?”
“潘帥,……我軍自被圍日起,告急軍書就已送往廣寧,潘帥至今沒有回信,或許,……”那部將偷覷眼潘美的神色,道,“或許,潘帥還未曾收到,又或許,回信尚未曾到達。”
“我八百里加急!派出去的信使攜帶四匹良駒快馬可以替換,東牟山至廣寧,一日可到。如今被圍已經,……”潘美暴躁不安,揮手狂喝,到底最后理智戰勝了情緒,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義父,義父。”他閉上眼,呼吸冰涼的空氣,平息翻涌的絕望。
是的,潘誠遠在廣寧,又面對搠思監的壓力,無法來援,他理解。但,若他不是他的義子,而是他的親子呢?往日父子天倫,叫的多好;大難到時,各自飛的不只是夫妻!山下元軍發出的炮彈,一枚落在了他腳下不遠,濺起很多的碎石塊,碰撞在他的盔甲上,噼啪作響。
那部將和親兵想將他拉倒,他奮力掙開,求生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不甘做一個棄子,他才風華正茂!
他高聲喝道:“紙、筆!”等不及親兵送來,撕開披風,咬爛手指;以披風為紙,以血為書,奮指疾書,寫道:“夫幽則有鬼,天則有神,神鬼相鑒,君若來援,潘美永不相負。”
他記起適才那部將所言,底下再補充一句:“關鐸屢與沈陽私下勾連,今觀東牟山被圍,竟如關鐸親手送上。君往援遼陽,此忠也;然岳武穆忠乎?一死而已。
“縱觀今遼東群雄,關鐸陰且詐;潘誠粗其蠢;沙劉二愚且堅;此輩皆豎子,不可與謀!為將軍計,與其送死蓋州,不若轉回雙城,盤穩根基,蓄勢待發。假以時日,以將軍之才,用三軍之命,必成大器。
“潘美望君,如赤子之望父母;君救潘美,如父母之救赤子。鬼神之間,君若救美,如使美日后敢負于君前,則鬼神之靈其誅之!敬以自盟。”
潘美的這封求援信,如泣如訴,字字滴血。送到鄧舍手中的時候,鄧舍的軍隊早已開拔。鄧舍讀罷,掩卷長嘆。生與死之間的抉擇,如此困難;憶起初見潘美之時,多么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的一個英雄俊彥。
而如今呢?不但痛責關鐸,連他的義父潘誠也成了“粗且蠢”,更自比赤子,視小他很多歲的鄧舍為父母,幾近顛狂亂語。
“軍中小潘,軍中小潘。”鄧舍惋惜地嘆了口氣,夜空下,回首北望,炮聲隆隆下,黝黑高聳的東牟山依舊沉默無語。
“將軍?”
“我倒是想救他,可惜,救不得呀。”
鄧舍轉回頭,猶豫了下,沒有將潘美的血書丟掉,仔細地折疊起來,放入袖中。便如他留下李成桂府上橫匾一樣,他也決定要留下這封血書,來時刻地提醒他:不一定非要有蓋世的武功,才可以成為英雄;而有了蓋世武功的,卻不一定就是英雄。
不過,他再次展開潘美書信,低聲念了兩遍干系關鐸的語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臨死之時,直覺往往敏銳得可怕;更何況鄧舍本就覺得蓋州此戰疑云重重。他琢磨再三,越想越覺得潘美說的不錯。
洪繼勛曾有分析,關鐸早有反心,如今看來一點不差;他既有反心,重找個靠山,投降納哈出也沒甚么奇怪,當然也有可能,他這個投降是假投降。不管怎么說,他總有投降的意思,應該沒錯。
東牟山、蓋州,遼陽、沈陽。黑暗中一點閃光,就如軍中的火把,一下耀亮了鄧舍的心頭:很有可能,關鐸想騙納哈出,反而被納哈出給耍了!
從這個假設引出去,為何元軍對東牟山想讓而后奪;為何關鐸一力主張攻打蓋州;為何蓋州黃鎮、左李早不反、晚不反,突然此時反;又為何遼西張居敬、世家寶多日不動,偏在前日突然展開攻勢。一切的巧合與疑點,迎刃而解。
好一個關鐸,好一個納哈出!
隨著馬背的顛簸,鄧舍全神貫注,推敲反復,“沒錯,一點兒沒錯,定然是這樣的。”徘徊他心頭多日的疑云一掃而空,敵我的軍情形勢頓時明了。
再繞回到現在,關鐸和納哈出爾虞我詐,暫時的交手,關鐸處在下風。他兩人好比一個鷸,一個蚌,鷸蚌相爭,得利者誰?分析清楚了形勢,鄧舍堅定了火中取栗的決心。
“不但要取,我還要等到火候到了再取。”鄧舍心想,取的早了,有失觀虎斗的用意,也不利奪下蓋州后的發展。
盤算得當,他問畢千牛,道:“軍令發出去了么?”
“回將軍,調遣陳虎陳將軍過鴨綠江,匯合我軍;及其調遣趙過趙將軍即刻整軍,往去蓋州的軍令,早已發出。估算時日,明日中午前,大約可到陳虎軍中;至多三日,能到平壤。”
“沈陽呢?”
“探馬回報,沈陽北城門大開,無數韃子部落部民,絡繹入城;南門外韃子官軍大營,先鋒已經派出,觀其進軍的方向,正是遼陽。”
沈陽到遼陽半日可到,也就是說,明晨一早,遼陽保衛戰就要打響。
“東牟山韃子動向?”
“我軍拔營,東牟山韃子只派了少股斥候遠遠觀望,遠近二十里,并沒有攔截我軍的敵人。”
放我軍走的如此輕松?難道元軍就看不出我軍的目的?鄧舍微微疑惑,他本來預料,沒準兒還會打場突圍惡戰,才能成功匯合陳虎呢。他沉吟片刻,或許元軍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東牟山罷:“傳令三軍,行軍速度不得過快,騎兵、先鋒、兩翼保持戰斗隊形,……探馬再多放出十里,防止韃子伏兵。”
諸葛一生唯謹慎,謹慎些總沒錯。
“報,太子河紅賊拔營,往鴨綠江邊去,似欲匯合雙城的陳虎部。”
圍困東牟山的元軍主將,冷笑一聲:“由它去吧。”
一個不知內情的謀士,面帶憂色,道:“怕是要去打蓋州,不如攔一攔?”
元軍主將嗤笑道:“他若回雙城還好,要去打蓋州?哈哈,相爺自有妙計。”他不再多說,轉目遠望東牟山,皺了眉頭,不滿道,“區區一座小土山,老子出軍日前,向相爺保證三日可下,今兒第幾天了?傳令,加大攻擊力度,老子要用潘美的人頭,來做遼陽大戰的首功!”
火炮轟鳴,一股股的元軍鋪天蓋地,掩上東牟山。
高麗,雙城,夜。
城外女真人營地,一個鬼祟的身影,避開巡夜的士卒,悄悄繞進了佟豆蘭的帥帳。
1,夫幽則有鬼,天則有神。
引自袁參《上中書姚令公元崇書,原文為“夫幽則有鬼,天則有神,鬼神之間,參所必有。如使參敢負于君前,則鬼神之靈其誅之,敬以自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