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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潛流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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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三位平章高座,堂下上百人恭敬聆聽。

  關鐸道:“第一件事,……”他環顧堂下,斂去了面上的笑容,聲音凝重,頓了頓,繼續說道,“上個月底,汴梁城破了。”

  “嘩”的一聲,大堂中亂成一片。或愕然、或震驚,有反應慢的茫然,有反應快的恐慌。大部分的人不知所措,依然保持鎮定的寥寥無幾。在這個時候仍能保持鎮定的,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類似鄧舍,提前得知;一種講究修身養性、泰山崩、色不變,不會把內心的想法反應在外表上。

  文官班次里,有人問道:“汴梁既破,不知主公安危?”

  “托天之幸,主公無恙。城破當夜,劉太保扈衛主公突圍成功,應是去了江北。”劉太保即為劉福通,他官居丞相,拜為太保。

  一個武將昂然出列,慷慨激昂,道:“察罕破我汴梁,迫我主公出走,此為國仇。主辱臣死,義不得辭,末將等誓不與此獠共生。平章既知主公去向,末將等求肯平章,即刻增軍遼西,發兵救援。”

  關鐸點點頭,道:“我遼陽正該與察罕不共戴天,非得寢皮食肉,不能去我深仇。諸位,老夫與潘平章、劉平章已經議定,即便出軍。這就是要對你們講的第二件事了。”

  鄧舍微微怔了怔,“即便出軍”?心想:“不打遼南了么?”不信關鐸會出軍遼西,除非他犯了失心瘋。隨即猜到,應是以退為進之策,舉著救駕的旗號,走打遼南的私心。所為目的,無非一則說服沙劉二,一則不失道義名分。

  那個武將大喜,瞧了眼沙劉二,跪倒請命,道:“末將不才,愿為先鋒。”鄧舍了然,他必為沙劉二派系,看其才為總管,料來不知內情。——關鐸肯開軍議,定然已經說服了沙劉二。

  果然,沙劉二一拍桌子,怒道:“滿堂文武,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兒?滾下去!”脾氣不改暴躁。他能打敢戰,威信極高,那武將不敢再說,躬身退回。

  毛居敬踏步出來,問道:“主公,臣等之天。救主公,如救天。敢問大人,要如何出軍?”

  關鐸看了看潘誠,道:“老夫腿上有傷,不良于行。潘平章久在廣寧,對前線形勢很清楚。怎么出軍,就請潘平章來講吧。”說著拍拍手,兩個侍衛將地圖鋪在堂前,眾將向后退了點,圍了半個圈。

  潘誠毫不謙虛,大步走下,他身材極其高大,站在眾人中間,如鶴立雞群。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包金細鞭,他往地圖上一點,道:“搠思監的探馬赤駐扎廣寧西二百里外;另有韃子一軍,逼近上都,若救主公,走此路肯定不行。”

  眾人點頭,沒有異議。潘誠看也不看,細鞭朝下移動到遼西,接著道:“遼西張居敬、世家寶,和我軍交手數月。我軍雖占上風,奈何遼西經永平而通腹里,糧餉輜重的支援源源不斷,且不斷有生力軍進駐大寧等城。即便打通遼西,想往江北去救主公,中間需要經過河北諸地,有韃子重兵屯聚,想過、甚難。

  “所以,向西去的陸路,是不通的。我軍唯一可走的唯有海道,經山東、甚或直接泛海而去江北,兩者都可以。要走海路,或者遼西、或者遼南。走遼西的話,我軍還得以重兵防范腹里的韃子出來,……”

  “走遼南,走遼南。”諸將竊竊私語。鄧舍瞧見,先前府門外的那群人,暗中朝老李伸大拇指,老李倒沒得意,擺出一副“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的謙虛模樣。

  潘誠道:“不錯,最好、最快、也最安全的道路,便在遼南!”

  堂中安靜片刻,每個人都在琢磨潘誠的說辭。不少人目光閃爍,不看地圖,視線偷偷摸摸只在三位平章臉上打轉,他們是聰明人,看到了走海路和打遼南之間的矛盾。

  聰明人不會亂開口,笨人看不出來,吊在半中間的,比如沙劉二部下那個武將,皺了眉頭,忍不住問道:“既走海路,大人,為何不走高麗?”他不認識鄧舍,但知道鄧舍也在,朝人群里掃了眼,補充,“末將聞聽,雙城鄧總管前些日打下了平壤,從平壤出海,不是更快、更方便?不用在打遼南上浪費時間,也可以避免無謂的傷亡。”

  堂上關鐸默不作聲;沙劉二張了張嘴,斜眼看看關鐸,到底心中不滿,又把話咽回;潘誠哈哈大笑,道:“走平壤?”眼神如刀,冷冰冰看著那武將,驀然喝問:“雙城鄧總管何在?”

  鄧舍沒料到他會叫自己,忙出列,躬身道:“末將在。”

  “本將問你,你何時打下的平壤?”

  “十數日前。”

  “平壤以北,盡數掃平了么?”

  “尚余得三四城池,未曾攻克。”

  “平壤向南,推進了多遠?”

  “只到大同江沿岸,再往南,還在高麗手中。”

  潘誠向他點點頭,道:“你下去吧。”逼視眾人,質問:“平壤南北未定,我軍自可由此過海,然而,只過海就夠了么?補給呢?輜重呢?糧餉呢?我二十萬大軍,山東養得起么?養不起!怎么辦?諸位,我軍是要去救駕,是要去打仗!不是要去和友軍搶糧!”

  眾人道:“是。”

  潘誠又道:“再說了,萬一我軍失利,又萬一平壤有個閃失,我二十萬大軍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進退失據。怎么辦?你想將我二十萬大軍就此葬送么?”

  關鐸咳嗽一聲,眾人轉頭去看,他道:“為臣者,忠字當頭。主公有難,作為臣子,有死而已。哪怕我軍流盡最后一點血,主公也一定要救出來。但怎么救,需得考慮清楚。如潘平章所言,人死光了,主公沒救出,那主公的安危,怎么辦?就不管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老夫死不瞑目!”

  他似乎心潮澎湃,難以自抑,仰頭閉目良久,面上因激動而起的潮紅方才慢慢下去。他把眼睛睜開,望著諸人,放緩了聲音,道:“老夫相信,在場諸位,沒有惜死的人。人固有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毛居敬帶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末將等愿死如泰山。”關鐸和顏悅色地問沙劉二部下的那個武將:“將軍以為然否?”

  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話來表達,立意就截然不同了。鄧舍十分佩服,心想:“不愧飽讀詩書。”

  那武將帶了羞慚,不安地道:“大人所講,實在是末將不曾想到的,慚愧。”沙劉二哼了聲,關鐸呵呵一笑,道:“將軍赤心忠膽,實為我軍楷模。諸位,為人臣子者,正該如此。……潘平章,請你繼續講吧。”

  潘誠道:“要打遼南,就有三個問題需要考慮。搠思監為其一,遼西為其一,沈陽為其一。這三個麻煩不解決,遼南就打不成,也不能打。所以,我軍決定兵分四路,三守一攻。攻擊一路先不說,先說三路守:一路阻擋搠思監西進救援,一路阻擋遼西北上,一路阻擋沈陽南下。”

  眾人皆無異議,正如潘誠所言,要打仗,不能只想前進,退路得首先考慮。后方不穩,無法出軍。潘誠個子高,睥睨眾將,看了兩眼,見沒人反對,丟下細鞭,道:“具體怎么安排,請關平章示下。”

  召集諸將,具體的安排才是重頭戲;潘誠做的無非是個鋪墊,一個開場白。打仗,并非兩三個主事者一商量就可以了,為什么這么打?得對部下們解釋,不然人人有疑慮,仗就沒法兒打了。

  比如堂上諸將,他們地位較高,堪稱聯結上下的紐帶。如臂使指,他們就是關節、他們就是手腕,深層次的原因不必講,最起碼得統一思想。知此戰之目的何在,知此戰勝敗會帶來何等后果,如此,人人奮勇爭先,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侍衛收走地圖,眾將站會原位。關鐸扶著桌子,站起身來,雖然腿傷,難以站直,但久經沙場,在這等時刻,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氣概。他道:“三路韃子,最強的,當數搠思監,擁近十萬之眾,虎視廣寧,窺伺遼陽。探馬赤軍為韃子精銳,非上將不可壓制。此一路,交給潘平章。”

  潘誠沒有歸座,立在堂上,抱拳道:“接令。”

  “遼西張居敬、世家寶,皆為悍將,又得腹里支援,亦誠為一大敵。劉平章久與之交鋒,知其虛實,守之應該不難。此一路,交給劉平章。”

  沙劉二勉強起身,道:“諾。”

  “至于沈陽,城中有東路蒙古軍都萬戶府和高麗女直漢軍萬戶府,雖然其軍隊大半分駐各城,被我軍殲滅的不少;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沈陽北部蒙古部落勢力尚存,亦然不可小覷。此一路,非知兵善用,能忍有勇之將不能勝任。”關鐸徐徐觀望諸將,問道,“誰人愿擔之?”

  七八個將軍幾乎同時出列,盔甲晃的響聲不斷,搶著道:“末將愿擔。”

  鄧舍穩立不動,關鐸的三路出軍,盡在他和洪繼勛的推測之中,困沈陽,如果推測沒錯的話,……,關鐸的視線轉移過來,呵呵笑道:“說了需得能忍有勇之將,你們幾個搶著出列的,勇則有矣,忍,就不夠了。”面色一正,道,“鄧總管,可愿一往?”

  前兩路,一路潘誠,一路沙劉二,平章級別的人物;眾人以為,困沈陽最少不得個元帥?沒料到關鐸竟屬意鄧舍,無不驚訝。

  鄧舍心知肚明,打遼南,關鐸用他的地方絕不止一處。點他去困沈陽,看似高高抬舉,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他跨出班列,大聲道:“末將誓死不辱大人之命。”

  關鐸狀甚滿意,向眾人解釋道:“沈陽距離高麗不遠,鄧總管只需把雙城大軍移到鴨綠江畔,就可配合我遼陽,對沈陽造成強大的壓力;而鄧總管年未及弱冠,數月之內,就將我軍的聲威打到了高麗,正稱得上‘知兵善用,能忍有勇’,……”點了點搶先出列的幾人,笑道,“比你們,強得太多。”

  鄧舍道:“大人謬贊,末將愧不敢當。堂上諸位將軍,皆為末將的前輩,末將一時僥幸,比不得諸位將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當面被關鐸夸,且是對比著貶低別人的夸,他受不起。謙虛過了,他接著道:“不過,大人有命,末將不敢辭。即日便親往雙城,引軍過鴨綠江。”

  關鐸笑道:“你小子,何必妄自菲薄?沈陽一路交給你,不過不必急著回去,一封書信即可,你高麗也需大軍鎮戍,調萬人足夠。老夫留你,尚有大用。”沉吟了會兒,道,“畢竟你對沈陽局勢不熟,老夫再撥一員大將,……鄭三寶何在?”虬須將軍鄭三寶昂首出列,道:“末將在。”關鐸道:“便以鄭將軍為你之輔。”

  鄧舍接令,倒退著退回班中。

  “三路守軍已畢;遼南一路為主攻方向,此戰事關重大,務必一舉功成。蓋州高家奴兵強馬壯,調潘平章、劉平章部各一萬人,補充入主攻一路。由毛居敬統率。”

  毛居敬為關鐸嫡系頭號戰將,他任此職,意料之中,當下領命。調潘、劉各萬人,他二人沒有異樣,不難理解,鄧舍心想:“遼南富庶,誰打下來,便為誰的地盤。不想插手的才是傻子。”

  高家奴兵強馬壯云云,純屬夸大之辭,他至多有一兩萬人。聽陳哲講,從金、復州回來路上,遇見有高家奴部下士卒攔路搶劫,便如土匪也似。軍紀如此,戰力又不高,一盤散沙、烏合之眾罷了。和遼西不同,遼南背靠大海,懸望山東,身后無援,打起來不難。

  話說回來,即便如此,打仗沒不死人的。料來,當作前鋒的,又是雜牌外系。

  鄧舍低著頭,站在隊列中,一邊傾聽關鐸說話,一邊琢磨他那句:“老夫留你,尚有大用”的意思。

  來遼陽前,他和洪繼勛的對話浮上心頭:

  “將軍此去,關鐸必打遼南。打遼南,必守沈陽。守沈陽,必用將軍。用將軍,必調雙城軍馬。調雙城軍馬,而必不放將軍回高麗。不放將軍回高麗,必夸將軍有名將之才,留以協守遼陽。

  “將軍不回高麗,雙城軍馬何人可以統領?關鐸必遣派一心腹,名為將軍副手,實為奪將軍軍權。此調虎離山、兵不血刃之計也;同時,也有試探將軍的意思。”

  鄧舍以為然,對此他有深思熟慮,笑道:“我忠心報國,有甚么好試探的?關平章怎么吩咐,我便怎么辦就是。”

  “不錯,將軍正該如此。首先,沈陽在遼陽和雙城兩地的鉗制下,敢出軍的可能性極小,不會發生大的戰事,故此,我軍的安全不用考慮。再則,關鐸應知,將軍麾下諸將,或為將軍叔輩,或為將軍故舊,或為將軍親手提拔。

  “羅國器、李和尚諸人雖為王、續舊部,卻也和遼陽沒甚關系;況且他們昔日不過區區百戶,沒有將軍,就沒有他們而今的功名利祿,對將軍早已忠心耿耿。

  “軍官以下,老卒多為永平從軍,新卒盡在高麗招得,更和遼陽沒半點干系。將軍看似隸屬遼陽,實際自成一軍。別說他遣一個心腹,他遣十個心腹過來,也難搶走軍權。姚好古、錢士德在雙城活動頻繁,毫無建樹,關鐸不會不知。

  “故此,他這么做,前期來講,試探占八成,奪權占二成,不會起到實質的損害作用。而且,對我軍也有利。”

  說到這里,洪繼勛和鄧舍相對一笑。高麗不僅缺衣少藥,更缺人。漢化雖開始推行,非數年不能竟其功;有了困沈陽的機會,大可以趁機擄掠漢人,或者說,遷徙鴨綠江以北的漢人。打平壤等地,官紳、豪門殺了絕大部分,又得了許多土地,分給遷徙來的漢人,給其優惠,安置高麗,一可充實漢人基礎,二可擴大漢化影響,兩全其美。

  兩人笑罷,洪繼勛接著道:“話雖如此,將軍不能放松警惕,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水能穿石,百煉鋼也耐不住水磨功夫。試探得久了,假也成真,可千萬別發展到奪權八成,試探二成的時候。”

  也就是說,開始可以明松暗緊。在遼陽立足穩了,比如和潘誠、沙劉二或者其他的一些將軍,關系處好了,最理想的,甚至結成一些同盟了,態度便可以強硬。每件事都有兩面,不能只想好的,立足不穩又怎樣?最壞的打算,潛回雙城,放出部分地盤,換取關鐸認可;不認可,寧可決裂。反正沒了軍馬也是死路一條,看關鐸前后有敵,到時怎生處置?

  鄧舍思忖已久,方方面面豈會不知?微笑點頭。九月的雙城,陽光燦爛。兩人沿著河邊,走到棵垂楊柳下,和風撲面,水氣盎然。洪繼勛道:“除了困沈陽、試探將軍,小可擔憂,關鐸會再有狠手。”

  鄧舍道:“先生是講?”

  “不錯,正是借刀殺人。怎么借刀殺人?打遼南,關鐸很有可能會以將軍帶去的軍馬為先鋒,甚至命將軍調平壤軍馬相助。不過,小可以為,就算他調軍馬,也不會多。多了,蛇吞不下象,容易弄巧成拙;少了,才好當炮灰。”

  洪繼勛提出問題,先不說答案,倒轉扇柄,“扣扣”敲打手心,瞧著鄧舍,問道:“他若如此,將軍以為該如何應對?”鄧舍一笑,道:“真若如此,你我或可先憂后喜。”洪繼勛哈哈大笑,道:“將軍英明。”

  雙城的場景慢慢淡出,鄧舍心神回到堂上,關鐸會不會遣派他做為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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