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佟豆蘭的明確表示,鄧舍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拉攏女真,算是完成半步。
洪繼勛所謂納援,不只是納佟豆蘭一部,合蘭府女真部落極多,沒道理放著一片森林不要,偏要吊在一棵樹上。鄧舍給趙過送去命令,指示他加緊和當地女真部落的來往。不要心急,以寬厚待之,女真人貧窮,凡是其缺少的東西,給;但是不能輕易給,要講究策略,給他們最急需的,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要給的讓他們感激。
重點不要放在大部落上,挑選幾個小部落,積少成多。
并且放出風聲,就說三散千戶佟豆蘭已經投了雙城。又請佟豆蘭派出幾個人頭兒熟的部下,幫助趙過拉攏關系。甲山周圍的女真,向來耕田、漁獵并重。要論漁獵,甲山自然比不上臨海的雙城;而說起土地肥沃,合蘭府一帶,也沒有比雙城、定州更好的地方。
雙城的土地多分給了漢人、高麗人的貧者。定州的打完土豪,還有不少。趙過張榜甲山,許諾:只要女真人來的,原有本地不收,再按人頭分地,一畝的給一畝半;給麥種、可免費租用官府牛犁、租賦不收;劃給漁場,分給射山。原本的女真謀克、猛安,一概不變,謀克給百夫長的職位,猛安給千戶的職位。
鄧舍連連大捷,打得高麗人抱頭鼠竄的消息,也在有心之下,宣揚得沸沸揚揚。一來二去,貪圖便宜的小部落接連遷徙到來。
他們不傻,不肯全部遷徙,僅僅是分出一半部民來占地;也不要定州的土地,那兒在前線;只要雙城的。鄧舍果斷決定,分出一半軍田安置他們。反正,這些田地沒足夠的軍卒屯種,空著也是空著,眼下形勢急迫,不如換成可戰之卒合適。有這些部落來投,順便也安穩了后方。
同時,各城的征丁招兵到了尾聲。城外的大營修筑完畢,加上麗軍先前筑的南營,足夠安排新卒入住。從老卒中挑選累功高的士卒、軍官,配入新軍充當骨干,投入了緊張地集訓。掐算時日,距離姚好古來,已過了十五天。
一月的限期,馬上就到。攻城略地,事不宜遲。
五月中旬一天,陳虎等秘密回到了雙城。不入軍營,直接來到鄧舍府上。雙城眾將已經等候多時。墻壁上高高懸掛著地圖,一群人聚在前邊,指點商議。
張歹兒的寧遠位置重要,沒回來,關世容來了。先簡單向鄧舍匯報了一下半月來的情況。大小出戰六次,四次哨糧,兩次反擊來騷擾的麗軍。作戰規模都不大,每次出動的兵馬千人上下。
“麗軍怯戰,每次相遇,都是還沒交鋒,就掉頭撤退。反而那些豪門大門的組織的地方青軍,抵抗的比較頑強。但是他們的裝備、訓練不及麗軍,除了拼命,什么也不會。不值得重視。
“四次哨糧,我軍殺敵數百,自損才十幾人。遵將軍命令,每次作戰后,上至千戶,下至十夫長,每個人都寫的有總結。由千戶府彈壓司遣出書吏統一譽寫。”
關世容取出一份材料,上邊列寫了歷次作戰敵我損失的具體數字、繳獲,以及百戶以上軍官的戰后總結,道:“繳獲糧草共計六百余石,銀、錢、綢緞各若干,除去必需,其他的已分批運回雙城。”
六百石糧食,節約點用,再配上野菜、海魚、獸肉,夠一千人吃一個半月,戰果還算可以。陳虎的收獲更大,定州以南的城池都富,有泥河做為屏障,他面臨的壓力也小,哨糧次數多。平均兩天哨糧一次,總計得糧草近千石。
“高麗地主倉廩皆充實,我軍所得,還只是城外農莊中的儲存。想來其城中私倉中的糧食會更多。”陳虎最后總結道,“麗軍沒半點斗志,沒有敢出城阻截我軍哨糧的。將軍不如下令,干脆掠幾個高麗人的城池,也能緩緩缺糧的危急。”
這正是鄧舍叫他們回來的目的。點了點頭,道:“青黃不接,糧餉籌措困難。才又擴了軍,全軍上下竟沒兩月余糧!本將思之,常不自安。叫你們回城,就是為了商討一個解決的辦法。”
他和洪繼勛約定,為防人多口雜,打造雙城為基地的真實意圖,你知我知,不可第三人知。文華國聽了,一拍大腿:“搶嘍!陳老八不是說了,高麗地主有糧,咱們有兵,孔子曰: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這話說的直接。鄧舍啞然,一笑道:“搶,也得有個搶的章程。”
陳虎點頭稱是:“不能亂搶,得有組織的搶。”他平時多有留心,拿刀鞘指著地圖,“泥河南岸,最富的當數沿海諸城。從我軍占據定州以來,王京方面給它們的增援不少。要打,得速戰速決,一拖延,就有糜爛的危險。”
打泥河以南,危險,也不符合鄧舍和洪繼勛的計劃。“除了泥河南岸呢?”鄧舍看著關世容,問,“定州西邊諸城,倉儲怎么樣?”
關世容想了想,道:“具體數量,小人不知道。不過,熙川、德川、孟山、殷山等地也算富饒。尤其是德川,有個大地主,姓樸的,家中土地連山遍野,儲糧少說得有數十萬斤。”
數十萬斤不多。兩萬人,一人一天半斤,一個月就是三十萬斤。鄧舍現在也是真的為糧餉頭疼。泥河南部諸城,因為定州的原因加強了防御,那么德川呢?他問關世容:“德川守軍多少?”
“新得了平壤方面的兩千援軍;另外有地方青軍一千多人。不過戰斗力不高。小人曾親自帶軍去哨過糧,交過一次手,麗軍一戰即潰。雙城殲滅戰嚇破了他們的膽子。”
合計守軍兩三千人,有點麻煩。鄧舍皺了眉頭,問諸將:“你們怎么看?”
文華國沒意見,打哪兒都行。黃驢哥精神抖擻,擠到地圖前,仔仔細細瞅了會兒,道:“將軍,德川周圍都是山地,怕不好打。”
他自打任了鎮撫,精神面貌明顯好轉。鎮撫這個職位,名義上不及副萬戶,但是有實權的。軍中制度,明文規定可以參贊軍機、協助軍務。并且,鎮撫司也必須有定額的直轄士卒,鄧舍撥給他了三百人。盡管不多,較之空頭萬戶,強了不知多少。
文華國不忿了:“山地怎么了?我軍打寧遠、打甲山,哪一處不是山地?西山口險隘不險隘?擋住老子了么?鳥!”
黃驢哥摸了摸頭盔,尷尬道:“太粗,太粗。別說粗話,別說粗話。”
“老子的鳥粗不粗,你怎么知道?”
文華國說話不客氣,關世容等人哄堂大笑。黃驢哥沒腔得緊,干脆閉口不言。
“熙川、孟山、殷山的情況呢?”鄧舍繼續問關世容。
“孟山挨著大同江,土地肥沃。殷山處在群山圍繞之中;熙川不錯,哨糧最多的地方,就是這兒了。守軍少,青軍也不多。”
洪繼勛的計策說起來簡單,想實施,難。不比當日趁勝掠取寧遠等地,現在各城局面已穩,同氣連枝,互相增援,費力氣打下來,延誤時日。
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鄧舍沉吟不語。有必救之軍,就有必守之城。換句話說,有援軍到來的希望,守城的人就有堅守下去的信心。如果可以打掉它們的援軍,一個個將其變作孤城,憑借紅巾數次攻堅的能力,克城不難。
怎么打掉它們的援軍?一個辦法,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出援。
盤算片刻,有了定見。比較熙川、德川等地的地理位置,戰略地位最顯著的,自然是德川。德川以北,山巒連綿;德川以南,順大同江可直下平壤。可以說,德川就是高麗北部山地的門戶,奪下此地,就等于關上了北部山地的大門,隔絕了平壤支援北部的可能。這也是為什么平壤慘敗之余,不忘增援德川的原因。
洪繼勛也想到了這一點,道:“將軍何不關其門戶?”
軍中眾將對洪繼勛的印象基本不好。嫌他太傲,瞧不起人,表面上客客氣氣,骨子里拒人千里。文武不和,有利有弊。鄧舍有心提高他在文、陳等人心目中的地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問道:“關其門戶?”
洪繼勛折扇一合,道:“德川即為門戶。將軍可先圍德川,再分兵兩路,北掠熙川、江界,南克孟山、殷山。沒了德川的呼應,這四城就變成了孤城,并且山口一戰,它們的守軍也損失了很多;攻克不難。”
瞧了幾眼文、陳,沒甚么敬佩表情,只有趙過連連點頭。鄧舍很無奈,成見已深,改之甚難。他帶頭拍手稱贊:“先生此計,大妙!”
文、陳等人這才隨著喝彩幾聲。戰術定下,下一步就是調兵遣將。寧遠守軍不能動,圍德川、掠熙川等地的軍馬得從雙城派出。新招軍卒七千,訓練少,戰斗力低,不過倒是可以趁此機會,出去練練手。
鄧舍扶刀顧盼,下達將令:“雙城六千老卒,留千人守城,其余盡數出征。七千新卒,撥兩千協助守城,余下的五千人也隨軍出征。”陳虎、趙過負有守土之責,不能調動,“攻掠熙川等地,以文將軍為主將。帶三千老卒、佟千戶和新投女真各部兩千人,加上二千新卒。
“我親自帶軍圍困德川,黃鎮撫隨我一起。帶二千老卒,三千新卒。雙城請洪先生鎮守。本次作戰,不為攻城略地,唯以取糧、掠丁為上。”話雖這么說,打下來的地盤,也不能隨意丟掉,只是少放些駐防的軍馬罷了。
陳虎想代替鄧舍出征。這一次行動事關大局,鄧舍不放心,他脖子傷也好了,沒有同意。定下時間,兩日后出城。在此期間,定州、寧遠收縮兵力,暫停哨糧,專力防守。免得叫高麗人吃了空子。
瞧瞧窗外,夜色已深。就此散會。
鄧舍將眾將送出府門,各人紛紛上馬,告辭自回。黃驢哥沒回家,繞了個彎兒,把諸人甩掉,趁著夜色,偷偷摸摸蹩進了姚好古的府中。姚好古、錢士德等他多時了。
姚好古到雙城沒多久,他們就搭上了線。只是來往隱秘,沒被別人知曉。
姚好古來了十幾天了,鄧舍表面熱情、客氣、尊敬,實際上很不配合。吳鶴年個老油條,得了暗示,陽奉陰違,戶籍、田畝、丁壯、倉廩等,遲遲不肯交接。搞的姚好古很惱火,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的事兒,萬沒料到竟會這么難纏。
三番兩次找上鄧舍府邸,要激將、催促,沒奈何不提正事時,鄧舍恭敬有禮;一提正事,說不了三句,必然拱手,言稱出恭,一去不回。
問起來,親兵不是回“軍中急事”,就是道“女真人事”。他狠下心,幾次賴著不走。結果,鄧舍要么一晚上不露面;要么夜半歸來,和女真人喝得醉醺醺。甚么也談不了。
開始,姚好古還沒多想。到手的權力,誰也不愿放出,人之常情。慢慢的,他覺得不對勁。女真人越來越多;新卒越來越多;大批大批的軍械箭矢,一車一車地從冶煉場拉出。
鄧舍拉出的架勢,分明是爭分奪秒。難道他看出了什么?洪繼勛說的很對,關鐸就是要反;姚好古的任務,就在把守這條入高麗的近道。鄧舍要是看出了此中玄虛,那這條通道,保不保得住,就懸乎了。
人心隔肚皮,對一個從沒接觸過的人,誰知道他會在關鐸和小明王之間選擇哪一個?又或者,你反我也反,一拍兩散,干脆不服從關鐸的調遣,據地雙城自立為王?
不管哪一種可能,都是麻煩。
故此,昨天一聽說鄧舍召集眾將,他當即叮囑黃驢哥,開完會就來見面。此時聽完了軍議內容,姚好古拈著胡須,琢磨半晌,嘿然一笑,猜出了鄧舍用意。
他翹著腿兒,抿了口茶:“‘不為攻城略地,唯以取糧、掠丁為上。’哼哼,……好一個鄧萬戶,想盡取各城的精華,充實雙城,做雙城王么?”
錢士德火爆脾氣,比他惱,一拍桌子:“大人,來這么多天,一點兒進展也沒。末將看,得用點雷霆手段了!”
黃驢哥嚇了一跳,錢士德部的戰斗力他不知道,鄧舍部的戰斗力他一清二楚;錢士德區區一千騎兵,火拼的話,怕不挨邊兒。他忙道:“小人以為,需得三思慎重。”提出個建議,“不如,大人借關平章的將令來強迫其改變主意?”
錢士德同意:“就用關平章賜給大人的寶劍。他要識趣,放他一馬;不識趣,……”冷笑兩聲。
黃驢哥有點后悔。早知道錢士德在,他就不來了。錢士德的狗脾氣比以前還暴躁了,一開口打打殺殺。關平章那么識人的一個人,怎么把他給派來了。
黃驢哥眼巴巴地望著姚好古,姚好古笑了笑,道:“不到萬不得已,這一步還是避免走出。”
沉吟片刻,道:“鄧萬戶西進掠糧,為的是全軍上下的肚子。去阻止,不好找理由。”識時務者為俊杰,辨其形、觀其勢,量力而為,阻止不了,就不阻止。
他站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道:“仔細想想,對你我來講,未嘗不是個機會。”問黃驢哥,“鄧萬戶西進,留下守雙城的何人?”
“洪繼勛。守軍三千:老卒一千、新卒兩千。”
錢士德喜上眉梢:“大人是想?”拍著胸脯保證,“半天時間,末將就能控制雙城。”
姚好古搖頭否認。能奪下雙城控制權自然最好,問題是鄧舍一兩萬軍隊,搶下也守不住。只能怪鄧舍發展太快,從開始自己就落在下風。“本官只是在想,也許可以趁機,將我這頂官帽子坐實點兒。”他喃喃念了幾遍洪繼勛的名字,有點頭疼:“雙城土著、有謀有略、和女真人關系好。……他媽的,不好對付。”對鄧舍的用人之明很是敬佩。
但姚好古是什么人?關鐸手底下數一數二的能臣干將,人稱智多星,智謀無雙的人物。百折不撓,斗志昂揚。
拈著頷下胡須,他轉悠了兩三圈,推測鄧舍心態:“本官相信,鄧萬戶對關平章,還是忠誠的。”遼東二十萬紅巾,不忠誠能行么?“架空本官、西進掠糧,無非個人私心。私心人皆有之。只要他不做出有損關平章南下高麗的過分舉動,本官就可以退讓。”形勢比人強,不退讓能行么?
這就是漂亮話,明明知道對方想干什么,就是不明說。黃驢哥張了張嘴,咽下反對的意見,道:“大人明見萬里。”
“不過呢,本官既然奉命前來,最根本的一條,雙城、甲山必須得確保無失。錢將軍的軍馬,任何情況下,不得妄動。鄧萬戶沒提要你出軍,你就裝不知道。提,找借口推辭掉。
“而雙城民政實權,不能再拖延。鄧萬戶大軍出城,難得良機。”他哼哼道,“洪繼勛,小白臉兒,就讓老子斗你一斗。”
頓了頓,面帶憂色,對錢士德道:“錢將軍,你我人馬太少,震懾力不大。控制雙城、甲山也好,插手雙城民政也罷,頂多暫緩其急。要得遣派信使,快馬通報關平章,請他早定南下。否則,時日一久,小麻煩也會變成大麻煩了。”
他轉過身,拍了拍黃驢哥的肩膀:“兩日后出軍,黃將軍盡管隨鄧萬戶前去。本官給你兩個任務,探明麗軍戰力、地方虛實;搞清楚鄧萬戶掠糧、丁壯數目。”
黃驢哥騰地跳起來,并腿挺胸:“大人放心,保證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