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至正十九年,小明王龍鳳五年,三月,中書省大同路豐州(今呼和浩特東)。
奔襲而至的元軍,戟槍森立如林,車馬絡繹如川,在城外有條不紊地布置陣地。前后各軍連綿不絕,盡皆縞素,滿是白旗。冰冷的陽光之下,這一幕肅殺哀壯的景象,給人透心的涼。從旗號可以看出,帶兵的將軍是孛羅帖木兒。
“你大爺的,韃子這是想死戰。”城墻上,鄧三這樣說道。
城內的紅巾軍,多是小明王、劉福通一脈的東系紅巾,也有一部分是其他幾支已經失敗的義軍殘部,鄧三和他們不同。他本非紅巾,更不是白蓮教信徒,不折不扣的馬賊出身。劉福通起事之前,早縱橫黃河兩岸多年。
最鼎盛的時候,他有部下數百,人人有馬,來往迅捷,元廷稱之為上馬賊,三四年間不能制。后來驚動元帝,親下諭旨,在黃河沿岸各城重鎮之中,每城專立一兵馬指揮司來圍剿他們。
屢次廝殺,兄弟越來越少。恰在此時,劉福通潁州起事,轉戰到了河南一帶,聲勢浩大,更建國立號稱為大宋,便索性帶著剩下的百十個兄弟一股腦兒投了新鮮出爐的大宋小明王。就此被編入騎軍,他名氣雖然很大,終非嫡系,只任了一個千戶的職位。
不久之后,出于戰略目的,劉福通派出三路大軍北伐,他奉命調到中路軍關先生關鐸、破頭潘潘誠部下。入晉、冀,為元軍悍將察罕帖木兒所扼,困于太行山外,接應東路軍攻打大都(北京)不成,不得已出塞外,掠塞外諸郡。三個月前,更攻陷了上都(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
按照關鐸、潘誠本意,是想趁此攻占遼陽行省,奪取東北之地,以隔海呼應山東的東路軍。但是劉福通連下嚴令,要求他們立刻南下,再次做出攻打大都的姿態,吸引元軍主力,來緩解他在河南一帶受到的的巨大壓力。
——察罕帖木兒等部在擊退關鐸之后,集結重兵在太行山一線,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南攻河南。
關先生關鐸連派出三波使者,希望劉福通能改變主意,得來的答復只有八個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另外送來小明王旨,劉丞相令:設遼陽行省,任關鐸、潘誠及另一個中路軍將領沙劉二為行省平章。
這意思很明顯了,你想打遼陽,遼陽給你,但現在你必須回來,盡你大宋臣子的責任。由此也可以看出,河南形勢確實緊急。
無奈之下,大局為重,關先生關鐸遂和潘誠分兵兩路。潘誠部繼續東進,攻打遼陽;關鐸部焚盡上都宮殿,南下攻克西部重鎮豐州等地,準備攻打大同。
不料元軍行動迅速,他們前腳進了豐州城,元軍后腳就圍了上來。
觀罷元軍軍容,鄧三轉頭向城內看去,城墻上下,傳令兵騎馬飛奔,各色旗幟到處飛舞。充耳盡是各級軍官的指揮呼喝,還沒來得及休息的士卒們一隊隊拿著武器、抬著防守器械順著馬道奔跑著趕往預定的戰斗位置。他們或穿紅衣,或扎紅巾,放眼看去,宛如一道道紅色的洪流,四面八方匯來,直到整個城墻上都被紅色染滿。
豐州城不是很大,城內居民本就不多,此時更少,滿城看去,除了紅巾,幾乎沒有平民。地主們和大部分有些資產的在紅巾軍到來之前,都逃亡到了別處。剩下來沒走的,都是些叫婦幼老弱及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者。他們也正是紅巾的天然兵源。
城市的西北角,矗立著一座白色高塔,很有名氣,叫萬部華嚴經塔,又叫白塔,遼朝時所建。關先生的指揮部便設立在白搭所屬的大明寺大雄寶殿內,從城墻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殿前扈衛的甲士們手上刀槍閃出的冷光。
在他們之間,樹立了兩面三丈高的大旗,迎風一吹,招展颯颯,上面紅底黑字寫著:虎賁三千,直掃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
四十多米高的白塔臨時充當了偵察、指揮用的望樓,此時在其頂端伸出了一面黑色的旗幟,這是召集騎兵的意思。鄧三整了整胸前的盔甲,對身邊的人說道:“我們下去吧,騎兵開始集合了。”
征戰多年,一同投軍的百十個嫡系弟兄,剩下的不到一半,這會兒跟在他身邊一起觀看敵情的是他的義子。才十五六歲,按照慣例,跟他的姓,沒什么大名,人都稱之為鄧舍。
——元俗,舍,對尊官貴族子弟的尊稱。鄧三和貴族八竿子也打不著,對其部下們來說,的的確確可是尊官。
鄧舍答應一聲,隨著下城。
在這個世界上,他的親生父親原為上馬賊的二當家,和鄧三交情莫逆,一次和官軍作戰中,為掩護大部撤離,斷后戰死,當時他只十一二歲。先前,鄧舍曾得過一場怪病,醒來之后,為人處事頗有異于常人的地方,很有點少年老成的意思,識者以之為能。鄧三打小就很喜歡他,加上鄧三無子,隨即就收養了他,投軍后一直跟隨軍中,隨鄧三廝殺陣前。年齡雖小,也是個老行伍了,還沾鄧三的光,有個百戶的頭銜。
頭銜雖是百戶,手底下的士卒只有四五十人,這還因了是鄧三義子的緣故;要知道,鄧三所部,最多的時候滿打滿算也就是四五百人出頭。
“誰叫老子不是嫡系呢?姥姥不親舅舅不愛,補充兵源都得靠自己招募,若不是你爹往日的名聲,就這些人馬,還招不來呢。”
鄧三這話說的不錯,他的部眾還真都是沖著他的名號來的,——基本上都是混不下去的各地馬賊。
一邊給上城墻的士卒們讓路,父子兩人一邊往城下走去。鄧舍東張西望,問道:“爹,你覺得守得住嗎?”
“孛羅帖木兒他爹,聽說是被劉丞相用反間計給整死的,你沒看他滿營白衣,這是來報仇來了。他們人多馬壯,咱們卻立足未穩,我看,得有場苦戰。”鄧三咒罵了一聲,嘆口氣又嘟嘟噥噥地道,“從咱們投軍到現在,五年了吧,兄弟們是越來越少。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這虛名假號的千戶,就該變成貨真價實的百戶了。你這個百戶,也該降為十夫長了。”
鄧三的牢騷,鄧舍早就聽慣,他摸了摸腦袋,只當左耳進,右耳出。
一個千戶,當然沒無拘無束的馬賊生涯好,可眼下的形勢,也只有依托大軍才可活命。再當馬賊?不但元軍會來剿,各地的義軍也不會容忍有他們在自己的地盤。
改行從良?處處戰火,一片兵荒馬亂,看看逃出豐州的百姓就知道了,早上不知晚上事,命都難活。這也是為什么,關先生雖然不管補充兵源,鄧三卻還一直都能斷斷續續召來士卒,至今尚勉強維持總共二三百部下的規模。
白塔上的黑旗,從豎著改為了平鋪,這個旗語的意思是一炷香之內,騎兵必須集合完畢,遲到者斬。
“召的這么急,你大爺的,這城上城下的布置都還沒好,莫不成……”鄧三掉過頭再望眼城外,他們這會兒走到了馬道的中間,隱約可見元軍大營還沒扎好,但瞭望用的巢車已經立好,一隊隊的騎兵奔馳護城河外。騎兵之后,是十幾個百人隊在整理搶過護城河所用的飛橋,城西一角,一座座冒著幽光的火炮也快要排好陣列。
“是想趁孛羅帖木兒立足未穩,先用騎兵沖擊一陣。”鄧舍替鄧三做出了判斷。幾年行伍,攻城守城不知凡幾,再加上前世的知識,這點子常識,他還是有的。
兩個人加快了腳步,逆行紅流,很快到了城下,兩個騎兵戰士看見了他們,牽著馬迎了上來。
如同悶雷忽然響起,城西角接連發出震天響聲。“狗日的韃子要試炮!”鄧三大叫一聲。鄧舍眼疾手快,伸手拽過他,不顧地上春雪才化,滾入馬道下的一個偏角。馬道上下的紅巾士卒頓時亂作一團,叫嚷喊喝,紛紛撲倒、奔跑,尋找躲避的地方。
亂馬交槍中,前幾聲,只有炮響,不見動靜,顯然是距離沒調整好,沒射到城墻。緊跟著有一發石彈從他們的頭上呼嘯而過,狠狠砸入了前方幾十米外的一處房屋之上,木梁橫飛,煙塵大作,地震一般,石彈直入地三尺。
接著又連三四炮,都是砸到了城墻上,其中一個順著馬道滾落下來,閃避不及的紅巾士卒,壓傷砸死了好幾個。
隨后城外安靜了下來,大約是試好了距離。又等了片刻,鄧舍這才松開鄧三,一起鉆出偏角,還好,那兩個騎兵和他們的坐騎都安然無恙。只是有匹才上戰場的馬受了驚嚇,正拼命掙扎,試圖掙開綁在石頭上的韁繩。
“快走!”沒空理會身上泥濘,鄧三奔到自己坐騎之前,一躍而上,拉緊了轡頭。牽馬的士卒松開了韁繩,鄧舍緊隨其后,打馬一鞭,撞出了亂糟糟的人群,往不遠處的騎兵營奔去。
半炷香之后,白塔上的黑旗由平鋪變成了向左斜,風卷旗動,劃了一個短促的直線。風變大了,這是要求集合完畢的騎兵,做好出戰準備的命令。
1,上馬賊。
“上馬賊百十為群,突入富家,計其家貲,邀求金銀為撒花。或劫州縣官庫,取輕資,約束裝載畢,拘妓女,置酒高會,三日乃上馬去。州郡無武備,無如之何。”
“南陽、大名、東平、濟南、徐州各立兵馬指揮司以捕上馬賊,然終不能禁。”
“中原上馬賊剽掠淮汴間,朝齊暮趙,朝廷不能制。”不但劫掠府庫,還搶劫漕運糧船,活動范圍大致在黃河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