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堵在飼養場外頭罵街,陳天華若是說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不過這種氣憤更多的是委屈。在后來的日子里頭,陳天華每次回想起1906年5月底被村民們痛罵,他都忍不住笑了。這些純樸狡獪的農民兄弟實在是質樸的讓人生不出一絲的惱怒。為了自己的利益,農民們可以哀求,可以罵街,可以搗亂。這些百姓這么做卻不是因為他們本性惡劣,只是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讓他們不得不為了自己的生活錙銖必較。
外面的農民在罵街,飼養場的“員工”一開始摸不著頭腦,都非常緊張,外頭都是自己的鄉親,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得罪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眾明白了外頭的鄉親到底想要什么了。于是里頭的百姓們憤怒了。
“憑什么不讓咱們賣雞蛋鴨蛋?”年輕人立刻就憤怒起來。自從跟著陳天華先生之后,開始的日子倒也挺辛苦,現在飼養場終于理順了,開張了,大家一天就要吃幾個雞蛋鴨蛋,三五天就能吃頓雞鴨。那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過上那么好的日子。而且完全不靠別人,只是靠了自己的力氣,靠了陳先生的指導。而且陳天華管理上賬目公開,飼養場投入多少,消耗多少,收入多少。上上下下的“員工”在一次次會議上知道的清清楚楚。分紅、發薪水都從不拖欠,大家的日子一天天的好起來。
陳天華先生把飼養場的大伙組織前來,建了一個“高家寨農會”,有事就商量,不明白就講道理。人人都不受氣,你只要好好干,誰都不說你一個字。若是不好好干,也是開會一起說事。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你自己偷懶,都不用人家罵,你往大家面前一站,自己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最重要的是,陳先生從不罵人,他只是找出辦法來。
你早上起不來,沒問題,有專人去叫。年長的叔叔爺爺往你床邊一站,你還真敢躺在那里不動?
覺得干活累?沒問題,工作按照點香來計算。一炷香之后,大伙一起歇一小會兒。然后一起繼續干。
覺得干的不順手?沒問題,好些不同的活計,你可以挑么。具體怎么干,大家商量了一起做。
至于分錢,更是根據不同的工作,參加農會的老少爺們一起商量。總是能拿出一個大家雖然都不太滿意,可是總是能接受的分配方式。
農會運行的時候,農會成員們自己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是一旦有外人來罵街,農會里面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立馬群情激憤起來。
陳天華見幾個性子急躁的青年起身準備出門,他疾步沖向門口,攔住了大家。
“陳先生,讓我們出去罵他們!”青年們已經忍不住聒噪起來。
陳天華連忙勸道:“同志們,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你們出去罵了有啥用啊?頂多罵完打一架。人家不是真的遇到了過不去的坎,也不會這么罵到咱們頭上來吧。”
“自己過不去那就忍著,來我們這里耍什么橫?我們就是今天不出去,他們天天來罵,我們難不成天天在這里聽?”青年們很不滿,如果不是陳天華已經建立起自己的威望,青年們估計根本不會和陳天華講理,而是先出去罵完了再說。
陳天華連忙對青年們擺擺手,“同志們,人家在外頭罵,咱們不出去和他們對罵,咱們讓他們進來。把話說清楚么。”
說完,陳天華打開門走出去。只見外頭幾個男人面紅脖子粗的在外頭叫罵,在他們身后,女人領著孩子委委屈屈的站在自家漢子背里。外頭的眾人見陳天華一個人走了出來,倒是有些驚訝。里頭的人吵吵著要沖出來,門外的人已經知道了。既然趕來罵街,這些人也沒有準備善了。不就是打一架么?打就打了。誰怕誰啊。而且打了這一架,正好有了借口來這個飼養場搗亂。這些純樸的農民都是急著用錢,自家的禽蛋賣不出去,計劃好的事情被耽誤了。他們也不準備讓飼養場好過。
“鄉親們,我知道大家都遇到了麻煩事,但是光在外頭罵沒用啊,咱們到里頭把事情說開。”陳天華笑道。
“說開?怎么說開啊?我們的雞鴨你們買了,這就能說開。不然的話,怎么都說不開。”景思德立刻喊道。
“買你們的雞鴨,這不可能。”陳天華笑道。景思德早就知道肯定有這樣的結果,聽陳天華說的干脆,他眼睛一瞪就準備繼續開罵。卻見陳天華笑著繼續說道:“不過我們高家寨農會想讓大家加入咱們的農會,大家出一份力,掙一份錢。這不比在外頭你罵我我罵你強么?”
景思德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到了飼養場門口罵了這么一陣,居然能得到這么一個結果。他半張著嘴,罵人的言語頃刻就被噎在喉嚨里面再也說不出來。
“鄉親們,大家請進吧。”陳天華再次邀請道。
人就是這樣,若是沒有求人的地方,自然是理直氣壯,而陳天華非常有禮貌的邀請眾人一起進農會的院子,更是邀請眾人一起參加農會。方才氣焰囂張,怒火萬丈的景思德等人立刻就沒了那股子神氣勁。幾個人一進農會的院子,立刻看到七八個小伙子站在門口對他們怒目橫眉。景思德等人馬上臉上就訕訕的。
“搬個桌,給這幾位相親倒水。”陳天華對青年們說道。青年們雖然心中大不樂意,不過陳天華的話他們也不敢不聽,搬了桌椅重重的放在院子里面,其中一個青年倒是起了點壞點子,他直奔左邊屋子里面而去。陳天華本來心思就細,這些天更是學會了陳克所說的“細心工作”。他干脆自己去右邊的屋子里面拿了水罐出來。左邊屋子里面的水缸中盛的是苦水,那是用來灑水清潔用的。飲用水是放在右邊的屋子里面。想小小報復一下的青年見陳天華看破了自己小技倆,臉上一紅,干脆就跑了。
陳天華也不去怪他,只是給景思德等人倒了水,這才坐下。
景思德也沒真敢喝水,他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道:“陳先生啊,我們是真的要用錢。你們的東西一賣,我們的雞鴨還有蛋根本沒人買了。我們也不敢打攪你們太多,您能把我們的雞鴨買了,我們是再也不敢養雞鴨了。我們爭不過你們,我們認了。”
“你們以后不賣雞鴨,你們怎么掙錢呢?”陳天華溫和的問道。小農經濟本來用以賺取貨幣的手段就不多。種地頂多能混個吃飽,買糧食能賺的都是極少的錢。不靠陳克書里面寫的“農副業”,農民日子其實也過不下去。所以他根本沒有想用飼養場擠垮其他“競爭對手”。而且陳天華也從來沒有把農民兄弟當成自己的對手。
“這……”聽了陳天華的話,景思德無言以對。
陳天華接著勸道:“能掙錢,為啥我們不十里八鄉的鄉親一起掙錢,我一個人掙這么多錢有啥用啊?我方才說想一起加入農會,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是這么想的。”
見陳天華態度溫和誠懇,真的不是在糊弄自己,景思德也干脆說了實話:“陳先生,我現在沒錢啊。就我所知,入會的話,這都要交錢的。我可沒有。”
這年頭,加入各種幫會或者其他組織,除了得有人引薦之外,繳納一定的錢財也是必須的。對于普通的幫會和民間組織而言,雖然打著各式各樣的口號,但是他們自己也必然要斂財的。營運一個組織需要資金,這種組織一般說著要為百姓出頭,可實際上出頭的時候也不是那么常見。更別說陳天華和龐梓在一起,龐梓弄起了一個押貨保鏢的行當,也是地方上數得著的組織。加入這種組織要繳納的錢財或者糧食絕不會太少。至于保人更是不能少。景思德等人本來就是遇到了問題才來鬧的,他們自己已經急缺錢,哪里能有錢給陳天華呢?
陳天華知道這些,他笑道:“咱們農會不要加入的錢,只要是咱們自己莊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可以加入。你放心了,我們不收錢。”
聽了這話,景思德和其他的幾個村民互相看了看,在對方的眼神中,他們都看到了疑惑。這么好的條件,聽著怎么都不靠譜。若是說不為了自己,陳天華為什么要這么做?
陳天華看著眾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正色說道:“無利不早起,大家肯定覺得我有什么心思。我知道。但是呢,我剛才給大家說的就是咱們這高家寨農會的章程。現在我們就是這么干的。以后我們也會這么干。要不這樣把,大家既然急著用錢,我呢給大家兩條路。你們自己看看如何。”
“您說,您說。”景思德連忙應道。
“第一,大家把你們要賣的雞鴨和蛋都拿來。我現在就拔現錢給你們。我買了。價錢就按照四月份的一個雞蛋五文錢那時候的價格。大家覺得如何?”
聽陳天華開出這個價錢,所有的人都覺得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這么優厚的條件是眾人一開始根本沒有能夠想到的。
“這……,這可太謝謝您了。”景思德不敢相信的說道。
陳天華擺了擺手,“不過這可有個條件。”
聽陳天華這么說,眾人立刻就覺得陳天華肯定要勒索一把,方才的感激之情頃刻就飛到了九霄云外。村民們一個個豎著耳朵準備聽陳天華準備怎么刁難自己。
“雞鴨和蛋賣不上價錢的絕對不是你們幾位。說起來這都事我們有干系。這一兩個月以來,大家肯定吃了不少虧。咱們村里面的鄉親們對我們肯定不待見。我想讓大家帶著我們一家家的去說,這樣鄉親們也會信我們。從現在起,一個月內,我們都按照這個價錢收雞鴨和蛋。好歹不能讓大家吃虧。”
聽了這話,景思德的嘴張的老大。這種仁義是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的。好不容易回過了神,景思德口干舌燥,覺得滿嘴都是苦味。他端起水碗喝了一大口,然后不可思議的問道:“陳先生,您這不是花椒我們的吧?”
陳天華認真的說道:“我們建這個農會真的是想讓大家都多掙錢,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我們已經得罪了鄉親們,這不讓鄉親們消消氣,你覺得大家怎么肯聽我們說話呢?”
景思德仔細的看著陳天華,從陳天華嚴肅認真的神色上,景思德看不出絲毫的欺騙。他用力點點頭,“好,陳先生,我就帶你們去給大伙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