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今天將會被永遠記住。很多年以后,年輕人將會用崇敬和好奇來詢問今天發生的一切。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并且你們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幾千年來,人民從來沒有被真正關注,不管是誰做的史書,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無論是起居注還是縣志,從來沒有人真正的研究過人民的日常生活。特別是列強打進中國之后,我們聽到的都是有人在高喊,日子過不下去了!國將不國了!中國要被滅亡了!為什么日子過不下去了?為什么中國要被滅亡了?在這些口號下面,中國的社會到底是什么樣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子?從未有人真正的去研究過。人民的實際生活,頂多是街頭巷尾的謠傳,含糊不清的故事。而今天,就是有這么一批人,就是我們自己,將進行社會調查。謎團將被揭開,社會脈亂會被清晰的看到,指出。人民再也不是一個含糊不清的名詞,而是一個個實實在在的人物,是在社會運行當中清晰的存在。所以,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
這段話是齊會深在社會調查“誓師大會”上的發言,陳克讀完之后感覺極為熟悉,這陳克當時在黨會上鼓動同志們抓緊社會調查工作的時候即興來的一番號召詞。其中有幾句話是模仿了辛德勒名單里面那位黨衛軍軍官的發言。很明顯,齊會深把它拿來活用了。
信是何足道手寫,那手漂亮的鋼筆字在人民黨現階段可謂當之無愧的第一。而口授這封信的,應該是齊會深。齊會深細介紹了最近下鄉調查的準備情況,在謝明弦受命向北京出發的同時,十二支調研隊伍也開拔下鄉。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一種昂揚的情緒。想來也是,齊會深發動“革命”也有幾年歷史了,這是應該他第一次能夠組織起三位數的人進行同一目的的行動。更別說是同行的都是志同道合的青年。所以齊會深的文章里面情緒飽滿。
放下信,陳克瞅著窗外的蔚藍天空。也不知道這批青年們下鄉會搞出什么結果。陳克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回到農村的感受。除了理性的思維,還有一種隱隱的厭惡之外,倒也沒有產生多少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
不過陳克對自己的冷血倒也不引以為恥,好歹他也經歷過無數次應試教育考試,讀過很多黨的理論書籍。陳克的潛意識當中,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斗爭的世界/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在這樣一個充滿斗爭這個世界當中,并不是能看到問題所在就萬事大吉的。想解放自己就必須和一切不合理的東西斗爭到底。如果是一個敢于起來斗爭的人,那么陳克就會欣然把他納入同志的行列。即便是像龐梓這等僅僅為了自己的欲望就要起來造反的人,陳克也沒有放棄他的念頭。之所以費了這么大力氣教授給龐梓各種革命理論,原因就是希望龐梓的斗爭能夠變成真正的革命。
但是那些逆來順受的人么,人民黨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全面發動群眾。所以陳克連“哀其不幸”的念頭都沒有。工業社會的教育讓陳克的本能里面烙刻著“效率”的理念。他可以不厭其煩的去完成很多繁瑣的工作。因為這些工作是現階段陳克認為能夠最有效推進革命的步驟。看似波瀾壯闊的廣泛發動群眾,在陳克看來反倒是最沒有效率的舉動。
希望那些同志們能夠有所收獲吧。陳克暗自祝愿。
又拿起了信繼續讀下去。齊會深通報了上海黨支部最新的決議。經過討論,上海黨支部通過了最新的發展黨員方案,而且形成了決議。
按照信里面所說,陳克抽出最后一頁,那是最新的決議文件抄件。在這份文件當中,黨支部要求黨員放棄單純的理論教育,而是以先講結果,講推導過程,然后直接領著入黨積極份子通過社會調查進行驗證。
“黨支部的作用終于發揮出來了。”看完了決議之后,陳克非常開心。其實不僅僅是上海黨支部,北京黨小組也根據事實采取了同樣的方法,昨天通宵的討論,最終選擇的工作坊式和上海是一模一樣的。
看來是我錯了。陳克承認了這個事實。仿佛要印證陳克的這個念頭,廂房里面傳出了笑聲,不僅僅是龐梓一個人在笑,其他幾個人也在開心的笑。昨天晚上確定了今后的發展方向,武星辰給龐梓他們講課不再以“一定要走革命道路”為核心,而是采取傳授具體革命技巧的方式。其結果就是充當會議場的廂房里面歡聲笑語不斷。陳天華也在里面參加會議呢,在前幾天,陳克的講課上,可沒有什么笑聲,大家一個個要么鼻孔朝天,要么愁眉苦臉。看來聽陳克的課對大家是一種折磨。
而今天,光從這氣氛上就能判斷出,武星辰的課已經抓住了龐梓他們的情緒。效果應該非常不錯。
懷著愉悅的心情,陳克接著看了下去。學校的校舍已經有一棟完工,以前訂購的教學器材,儀器開始到位。陳克走之前,也安排了玻璃廠的建設,游緱引薦了幾個朋友負責此事。現在上海黨支部留在上海的只有華雄茂和秦武安兩人。其他人都下鄉了。信的最后,同志們祝愿陳克在北京一帆風順,而且早日回上海和大家匯合。
“看來同志們做得不錯,倒是北京這邊沒有能夠達成現階段的目標。”陳克喃喃的自言自語。或許我才是人民黨里面錯的最離譜的那個人吧,這樣的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看了信之后,陳克大概能確定,南方的同志們現在肯定是搞得熱火朝天。他們最后得到的收獲肯定達不到陳克現在的水平,但是在完成吸收新黨員的任務上,注定會有巨大的成功。武星辰和陳天華到了北方農村工作,也不可能讓龐梓變成堅定的黨員。但是至少北方的革命活動會激烈起來。和他們相比,陳克自己的工作進展不大。
想到這些,陳克突然有種挫折感。自己或許是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可轉念一想,陳克又覺得或許是自己這個想法錯了。雖然對當年的黨史并不熟悉,但是當年的黨在初期,在中期,都犯了很多錯誤。想來上海黨支部和北方黨支部的活動,當年肯定有人干過。既然這些經驗并沒有記載在歷史書上,那就證明這些做法沒有成功。最后毛爺爺指出的那條革命道路才帶領著黨獲得了勝利。既然歷史已經證明過,那么自己就不要輕易對路線抱有懷疑。
思前想后,也得不到什么更好的答案,陳克不愿意浪費時間,干脆就準備下午的課程。
到了中午,廂房的門開了。武星辰和龐梓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的走出來,一上午的課看來效果不錯。連龐梓都一反常態,對待陳克頗為客氣。原先其神色中那種抵觸完全不見了。陳克自然也得跟風,他和大家嘻嘻哈哈開著玩笑。同時開始擺弄蜂窩煤爐子,準備做飯。
正這個關口,何汝明的管家卻來請陳克,何汝明回來了。
何汝明明顯是志得意滿,見陳克進來他頗為矜持的一笑,然后賣起了關子:“最近文青可好。”然后就是一通天津的天氣啊,城市的變化的一堆廢話。陳克對何汝明選拔人才的眼光是不太樂觀。而且今天他自己的心情也談不上多么愉快。敷衍了幾句之后,陳克突然想開口告訴何汝明,自己下午要去京師大學堂講課。不過話到嘴邊,陳克又忍住了。這樣的示威對何汝明肯定會有作用,不過未必是正面的。何汝明本來就好面子,陳克這么一說,暗含的意思就是“你何大人也沒什么了不起。”何汝明肯定能夠聽出這話外的意思,然后大家絕對要鬧矛盾的。
但是讓何汝明這么無休止的廢話下去,陳克的確沒有時間。他干脆直接了當的問道:“何大人,看您這么高興,想來在天津肯定遇到不少優秀的朋友吧。”
聽了陳克的話,何汝明眉頭一皺,他稍帶不滿的答道:“朋友倒是沒有遇到幾個。不過文青你運氣不錯,人我倒是找到不少。”
“那可太好了。”陳克笑道。
“也就這兩天,他們會到北京來。”
“大概有多少人,我現在就趕緊準備住處。”陳克趕緊應道。
見陳克很識相,知道給來的人準備住處,何汝明倒也比較滿意。“你先準備二十個人的住處。以后或許更多。”
“既然這么兩天人就到了,那我就先去準備一下。如果何大人沒別的事情吩咐,我就告退了。”陳克巴不得立刻離開。
“也不著急這一時,文青留下來吃個午飯吧。”
何汝明居然請自己吃飯,這是什么意思?陳克有些摸不著頭腦。而且他也的確沒空,若是讓何汝明纏住了,下午的計劃都會打亂。他連忙解釋道:“我有朋友從上海過來,今天中午大家約好了吃飯。何大人的美意,我只能等下次了。”
聽到有人從上海過來,何汝明眼睛一亮。陳克心道“糟糕”。不出所料,何汝明接著說道:“文青,這次我在天津,見到不少人被惡疾困擾,苦不堪言啊。”
這和我有啥關系啊。陳克心說,何大人你還欠我要錢沒給呢。你以為我三歲小孩,你說啥,我就答應啥?何汝明這等人,陳克在21世紀見不過不少,跟傳銷很類似,總的來說就是給你畫一個美麗的泡泡,然后讓你自己往里面跳。唯一的區別在于,那幫人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強迫別人這么做,所以更注重講話的技巧性。而何大人自以為是官員,認為陳克就應該無私奉獻,成就何大人的“美意”。若不是陳克背后有嚴復,只怕何汝明現在就要擺出官架子來。
所以何汝明一個勁地暗示陳克,病人多么著急。可是他不提錢的事情,陳克也就裝聾作啞,不置可否。正在兩人扯皮的時候,陳克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大哥,準備吃飯了。”話音剛落,何倩走進客廳。
何倩其實在客廳外面已經聽了一陣,陳克越來越不耐煩的情緒,何倩聽得非常清楚。
其實何汝明這次去天津的收獲不錯的,何老爺子是老洋務派,也是天津機械局的元老之一,何汝明也是在老爺子的安排下進的天津機械局。何老爺子不是愛應酬,但凡是請客,從來都會把女兒帶上酒席。大人們喝酒,何倩也會跟著喝點,老爺子從不在意。能被何老爺子請的人,都算是不錯的家伙,大家在酒桌上也會談些工作上的事情。何倩對這些談話里面提及的人還有印象。何汝明去天津前,何倩專門和他談論了一番應該找誰,應該怎么和那些人說來北京的事情。而且收獲還是不錯的。
但是何倩實在是沒有想到,何汝明辦好了這件事情之后,居然在關鍵時刻開始犯糊涂。雖然只和陳克見過一面,但是何倩能夠斷定,陳克可不是個愛面子的人,也不是一個太會顧及別人面子的人。與陳克談判,就要采取直來直去,明碼交易的方式。陳克會尊重交易的信用。何汝明覺得自己手里面握了一把好牌,就想讓陳克先服軟。這只會導致合作的失敗。聽到陳克越來越不耐煩,何倩不得不出面了。
何汝明沒想到妹妹會親自出來。更吃驚的是,自家妹妹只是和陳克打了個招呼,然后就如同熟人一樣開始談判,“陳先生也在啊。”何倩微微欠身。
陳克也點頭行禮,“何小姐好。”
“陳先生,我大哥從天津找了人回來。這還不到十三天,不知陳先生那邊準備的如何。”
“藥已經帶來了。”
“那么陳先生什么時候和這些機械局的朋友見一下呢?”
“后天吧。我把住處準備好之后,就吃個飯。”
“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可以給陳先生藥錢?”
“吃完飯之后,我會專程來府上拜訪。”
“那陳先生得多帶幾個人。幾千兩銀子的銀票,可別路上被搶了。”
聽到著綿里藏針的話,陳克哈哈一笑。“何小姐這是說我信不過何大人啊。我可絕無此意。我只是個做買賣的人,何大人不發話,我可不敢提錢的事情。”
何倩見陳克干脆擺出滾刀肉的態度,倒也沒辦法說別的。反正該談的談了,該敲打的敲打了。她只是一笑就不再吭聲。
何汝明見妹妹這么輕松的把事情敲定了大半,但是關鍵的事情卻沒有提及。陳克當時說過,只要對何汝明介紹的人滿意,那么二十個人這可就要便宜不少。但是兩人根本之說藥品交易,卻不提這個折扣問題。何汝明忍不住看了看妹妹。何倩知道哥哥心里面的打算。她心里面那叫個遺憾。哥哥的眼界還是太窄,只想著便宜那么幾百兩銀子的事情。如果是何倩來辦這件事,她此時就要直接拿錢買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讓陳克賣五十人份的藥再說。這次去天津,何汝明還真的聯系到了病人。那邊病人等著用藥,別說二十兩,五十兩他們也肯出。不急著去賺著大錢,反倒斤斤計較那些小錢,天知道哥哥怎么想的。
但是這話何倩一個女孩子家不能說,一定要何汝明親自來說才行。但是見到哥哥就是不開這個口,何倩眼睛一眨,計上心來。她先告退了。
見妹妹撂了挑子,何汝明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陳克是軟硬不吃,大有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架勢。這二十個人萬一陳克說看不中,那該怎么辦?這些都是何汝明親自去找的。要是被陳克攆回天津,這面子可就丟大了。本來何汝明象在飯桌上談及此事,陳克卻偏偏不肯吃這頓飯。而自己妹妹方才已經把交貨時間定到了后天,到底怎么才能讓陳克乖乖的表態,絕對會善待這些人呢?
正不知怎么開口,卻見何管家進了客廳。管家向陳克問了好,然后說道:“陳先生,我家老爺上次讓我算過,該給您二百兩的藥錢,我沒算錯吧。”
“那個不著急。”陳克笑道。
“我家老爺交待了,既然是我家老爺請您來的,雖然藥錢該讓北洋軍出,但是您和北洋軍的人不熟,不能讓您擔心,我家老爺準備先把這藥錢給墊出來。這事情我辦得慢了。后來去找您的時候,您不在家。這事情就拖到現在。實在是不好意思。”管家說完給陳克做了個揖,“您見諒啊。”
何汝明不記得自己給管家交待過給陳克錢這件事。看病的是北洋軍的軍官,陳克想要錢找北洋軍要去。北洋那邊其實已經把錢準備好了。找到卜觀水就能拿錢。管家這是鬧得哪一出啊?
但是何管家是從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就跟著老爺子的人,何汝明知道他不會胡來。果然,就聽陳克說道:“何大人,這事情承蒙您關心,卜兄說過,這錢他給我。您不用擔心,不會有藥費拿不到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何汝明雖然不明白管家什么意思,但是逢場作戲的基本能耐,他還是有的。
“老爺,您上次說取錢的時候要我們派車接送陳先生。這次還要不要派?”何管家接著問道。
“派,派車。”何汝明立刻跟上管家的話。雖然心里面想著一會兒問清怎么回事,然后一定要嚴懲管家。但是何汝明也不肯丟了這個面子。
看著主仆一唱一和的,陳克知道這有下文。但是何汝明既然給了自己這個面子,他也不能讓何汝明下不了臺。他向何汝明拱了拱手,“何大人,您如此太愛,我真的是謝謝您了。這車我不能坐,您幫了我的忙,介紹我認識了卜觀水兄弟,我們兩個特別投緣。改天我和布兄弟請您吃飯,您一定要賞臉。”
“好說好說。”聽陳克說道已經和卜觀水這個北洋統領稱兄道弟,何汝明只感覺心中泛酸,很是嫉妒陳克。
“既然何大人這樣幫我,請一次客絕對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何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我只要能做到的,決不推辭。”陳克一面說,一面希望這位管家是何倩指使的。他忍不住向何倩出去的那邊瞅了一眼,雖然掛了門簾,但是這門簾卻是玻璃墜子穿成的珠簾。隱隱見到何倩的身影躲在后面。
“陳先生,救人如救火。不知您能否先賣給我家大人100人份的藥。”
終于說道要點了。陳克覺得心里面終于輕松了。本來沒多大的事情,三兩句話就能搞定,何汝明非得繞這么一大圈,還沒有弄完。
“沒問題,這一百人份的藥,我按每份十八兩的價格賣給和大人。這和我們約定的那件事情無關。這另算。”陳克說道。
“老爺,您的意思呢?”管家問何汝明。
“這……”何汝明沉吟道,沒想到這件事這么快就搞定了,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何汝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文青,我最近手頭周轉不是太好……”
“那這樣的話,我就先給何大人30人份的藥好了。其他的70份,等您周轉過來,我再給您送來?”陳克態度誠懇的答道。
聲音雖小,但是陳克隱約聽到了何倩強行把笑聲咽回喉嚨里面的悶響。何汝明目瞪口呆的看著陳克。陳克心想,想讓讓我賒賬,何大人,您有這個信用么?要是您妹妹那等精明人物,我可能會考慮一下。問題是您妹妹怎么都不會鬧出向我賒賬這等混招啊。
看何汝明不再吭聲,陳克也不想多耽誤工夫,他果斷地告辭了。
陳克一走,沒等何汝明向管家發話,何倩掀開門簾進了客廳。“這是我讓何叔這么說的。大哥可莫怪何叔。”
管家連忙向何汝明賠罪,何汝明也不想多說什么,揮手讓他退下了。
“大哥,你怎么想起向陳克賒賬呢?”何倩實在是忍不住了,她雖然在笑,單是埋怨的意味極為明顯。
“那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看妹妹這樣說,何汝明來氣了。
何倩知道勸不住大哥,她笑道:“要么這樣,我出我的私房錢買這一百份藥。賺到的錢咱們兄妹三七分帳。你七我三,大哥你看怎么樣。”
聽妹妹這么說,何汝明知道再說下去也沒啥意思。而且說真的,這個方案還真的打動了何汝明。不過好歹何汝明還有些底線,雖然差點就同意了,但是他最后還是恢復了理智,思量片刻,何汝明說道,“你出三份的錢,我出七份的錢。該讓你賺多少就賺多少。”
看大哥總算是恢復了冷靜,何倩倒也挺高興。她很認真地向大哥做了個揖,“那可就謝謝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