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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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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北京黨小組會議一召開,立刻就進入了劍拔弩張的程度。音量雖然有所壓抑,但武星辰的發言當中火藥味十足。他直接質疑陳克到底準備對龐梓怎么樣。陳天華對這件事情也非常在意,他盯著陳克。只聽到陳克用一貫的平靜語氣說道:“我不能去推動一次必然失敗的起義。那對誰都不負責任,那是在害人。”

  盡管語氣平靜,但是這話卻針鋒相對。與陳克平時頗為溫和的態度大相徑庭。

  “你這是說龐梓他們是在找死?”武星辰也對陳克這種態度極為不習慣,他有些吃驚的反問。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陳克的目光明亮尖銳的落在武星辰臉上,武星辰仿佛受不了陳克的這種態度,稍帶心虛的低下了頭。不過陳克沒有放過武星辰的意思,他問道:“武兄,你覺得龐兄弟他們到底要干什么?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什么?”

  武星辰沒有回答。陳克也沒有一定要追問出結果的意思,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無外乎報仇之類的。甚至說個不好聽的,當年景大叔在世的時候,龐兄弟的社會地位比現在高很多。而現在龐兄弟或許是想追回當年的那些開心日子也說不定。”

  聽了這話,武星辰和陳天華同時變了臉色。這是誅心之論,若是這么說,已經意味著陳克不會有絲毫的客氣。一種戰栗感從武星辰心中生出。沒錯,這才是武星辰一直所畏懼的那個陳克。從第一天見到陳克開始,無論陳克的態度是如何誠懇或者溫和,但是武星辰總是隱隱的感覺到在這些表象之下,有一個冷酷無情的陳克。

  這不是因為陳克虛偽,恰恰是陳克并不虛偽,在黨課上,陳克非常理性的向大家講述世界的真相。如果僅僅是一個溫和的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認識。理性的人說出完全出于理論計算的結果時,一定是陳克現在的模樣。武星辰并不認為陳克錯了。

  在來河北之前,武星辰的想法是聯系這些好久不見的老兄弟,然后共圖大事。結果和兄弟們一接觸,武星辰立刻就覺得失望了。他第一感受就是,這些兄弟們還不如以前呢。以前的時候,好歹兄弟們還有熱情,有那種天真直率的情誼。經歷了失敗之后,兄弟們固然沒有被徹底打倒,但是一個個變得深沉了不少。更不客氣地說,是陰鷙了不少。

  武星辰能夠理解這些,只是因為他自己也經歷了這樣的日子。如果沒有遇到陳克,如果沒有聽了人民黨的黨課,武星辰只怕也無法從這樣滿腔怨毒的情緒中解放出來吧。龐梓的小算盤武星辰很清楚,陳克的應對,武星辰大概也能夠猜的出來,不過是敷衍一下,然后大家走各走自己的陽關道與獨木橋。武星辰絕對不希望龐梓失去這個機會,走上一條注定失敗的道路。

  “文青,龐梓不懂事。不懂得革命,但是我懂一些。你能不能把該怎么做告訴我。我來進行革命。”武星辰做著最后的努力。陳克從不講具體做法,武星辰其實有些懷疑,陳克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推動革命。

  聽完了武星辰的話,陳克的神色突然柔和下來,一種發自內心的欣喜笑容浮現在他臉上。這讓武星辰和陳天華都感覺很驚訝。

  “可以。我們現在就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如何?”陳克微笑著應道。

  “太好了!”陳天華兩眼發亮的說道,對這個問題,他非常渴望知道具體該怎么做。

  “我們革命黨勢單力孤,如果站出來和滿清直接對抗的話,注定失敗。但是滿清的力量和人民一比,屁都不算。所以,我們必須推動人民革命。”

  這還是以前說了多次的廢話,武星辰與陳天華都不在意。他們盯著陳克,等著下面的關鍵部分。

  “革命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憑什么讓大家跟著你去死?武兄先說。”

  武星辰沒想到陳克這么快就開始提問,其實這個問題,他也一直沒搞明白。義和拳當年或者利用北京王爺的旗號,或者搞些刀槍不入的把戲,或者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或者燒香拜把子,總的來說,無外乎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哥們義氣什么的。基本都是逼人去死。這樣做的結果,武星辰親自經歷過,前期或許有效,但是這些烏合之眾面對強有力的敵人,立刻是土崩瓦解。那些在地方上有號召力的人一死,這些組織就變成了過眼云煙,再也無法重整旗鼓。

  武星辰既然考慮不清,他干脆也不再費心。“文青,你說說怎么回事。”

  “我來舉一下景大叔的例子吧。景廷賓大叔首先是武舉人。這意味著他在鄉間就有地位,有影響力。景大叔一貫在鄉間主持公道,幫助大家分斷是非。鄉間的很多事情,景大叔說了就算,大家說這意味著什么?”

  武星辰和陳天華知道自己的說法肯定不是陳克的意思,干脆也不去費那神,他們一起搖頭。

  “這說明,景大叔在鄉間有了執法的能力。就是行政權力。”

  陳克看兩位同志都沒有弄清楚,又解釋道:“就是說,景大叔在地方上,有權力,能夠制定規矩,維護規矩。不管是朝廷的規矩,還是誰的規矩,在地方上,景大叔說他們的規矩不算,這些規矩就不算數。景大叔說什么規矩算數,這種規矩才算數。”

  “哎!果然如此。”武星辰點頭稱是。原先在武星辰看來,這不過是景大叔有號召力,但是聽陳克這么一說,景大叔的力量竟然有了更深的意思。

  “這就是鄉間的豪強。”陳天華也點頭贊道。

  “所以呢,景大叔打教堂,大家都跟了去。第一,的確是教堂里面的惡棍們無惡不作。大家對他們恨之入骨。第二,景大叔既然是當地的規矩,他讓大家怎么干,那么大家按照規矩來,也要跟著景大叔一起去。”

  武星辰此時已經沒有原先的怨懟,一面聽一面點頭。

  “那么,我來說說革命怎么一回事。”陳克笑道,“革命的基本模樣與景大叔一樣,在革命區,在根據地,只有革命政府制訂的規矩,沒有別人制訂的規矩。這就是革命。”

  “那該怎么干?”武星辰追問道。

  “人民黨的綱領是什么?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國家?你弄明白了這些,就知道革命的規矩要定成什么樣子。”

  聽陳克這么說,武星辰當時就急了,“文青,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弄成什么樣子。你講起未來的時候,滔滔不絕。光各種部門都有幾十個,各個部門的那個什么狗屁職能都不一樣。誰能記得住。我只想在一個縣,幾個村搞革命。你給我說起天下來,我可不行。”

  武星辰的這個抱怨讓陳克回想起,以前有一次黨會,大家一定要讓陳克講講革命成功以后中國應該是啥模樣。被逼無奈,陳克只好把21世紀中國的國家組織結構講述了一遍。這套冗長的敘述,幾乎讓所有人都聽得倒了胃口。想到這里,他嘿嘿一笑,“武兄,我為什么要帶著大家去看北洋軍的演習?一個縣,幾個村,上萬北洋軍一到,你就是把這些地方建的跟鐵筒一樣,照樣不行。革命必須是整個天下的革命,一丁點的地盤能做什么?”

  “我知道地盤小了不行。但是我在這個村大家都認識,出了這個村,到別的村,誰都不認識我。我怎么去別的地方革命?”

  “不對不對,你這個想法就大錯特錯。”陳克輕輕的搖頭,“武兄,你說起不同的村情況不同。那我問你,這天下,每個村都有些事情是一模一樣的。你說說一樣的東西是什么?”

  武星辰低頭沉思,到底有什么是一樣的呢?正思量間,就聽到陳天華慨然說道:“這天下,欺負人的人每個村都有,還都是那么一批人。貪官污吏,地主豪強。被欺負的人也一樣,都是些辛辛苦苦耕種的普通百姓。沒錯吧,文青。”

  聽到這話,陳克感覺非常欣慰。不過是兩個月前,陳天華還非常認真地詢問,陳克主張的人民革命是不是要殺光地主。言語間對地主在革命中的安全頗為關注。現在,陳天華已經能夠認識到官府和地主都是相加壓迫百姓的階級。這樣的變化不能不讓陳克激動。

  陳克以前從不敢采取洗腦式的教育模式對陳天華等人灌輸“階級斗爭”的概念。畢竟人民黨的同志們都是出身舊階級,如果他們不能自發的認識到這些,哪怕是陳克口燦蓮花,讓他們能夠從理論上明白這些。但是這些同志們的心里面卻未必服氣。也未必真的對地主階級生出一種“不打倒不行”的決心。但是今天陳天華這么一說,已經證明陳天華已經能夠自發的對地主們有了對抗的意識。

  “星臺說的一點都不錯。武兄,你說呢?”陳克問武星辰。

  出乎陳克的意料之外,武星辰卻沒有直接表態。他的眉頭微皺,盤算著什么。見他這樣,陳克也不著急。方才說了這么許多,陳克也在思考一會兒具體的革命步驟,到底應該怎么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陳克在歷史書上看到過關于農村的記錄,他其實也很想去調查。可現在真的是抽不出空來。如果武星辰愿意在北方農村搞革命,陳克其實頗為支持的。而且他考慮,讓陳天華先跟著武星辰去農村進行社會調查,應該是沒有問題。陳天華既然能夠認識到地主們是農村的壓迫階級,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躍進。可以真正的對陳天華委以重任了。

  正在思考間,卻聽到武星辰遲疑的說道:“這都是鄉里鄉親的,說革命,這可都是親戚啊。”

  這個說法讓陳克很無語。武星辰怎么會有這等念頭?對于農村的宗族,陳克知道一些,最大的印象就是宗族勢力必須徹底粉碎。因為農村的宗族們掌握了太多的權力。宗族長老開個會,就能夠決定宗族成員的生死。這對于現代工業國家是不可接受的。現代工業國,國家機構擁有全部的行政與司法權力。宗族別說生殺大權,哪怕是兄弟倆斗毆,長輩也沒有權力對成員進行強制措施。但是陳克能夠理解武星辰的這種顧及,在1905年,國家對百姓根本沒有義務。社會保障體系是從新中國開始之后才著手建設的。在光頭政府統治下,抗戰時期還曾經有過經把幾十年后的稅都給提前收取過的奇葩例子。所以宗族必須抱團才能夠對抗政府的橫征暴斂。但是,這種事例在宗族中也是少數。陳克覺得自己必須說服武星辰才行。不過這個問題最難纏,他準備換一個角度來說。

  “武兄,有句話叫做,不平則鳴。我用另外一句話,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在這樣的壓迫和反抗里面,你準備站到哪一方去?”

  “我自然是站到反抗的一方去。”武星辰毫不遲疑的說道。

  “那么現在反抗的這么多,有地主們反抗征稅的,有佃農反抗地主奪佃的。有反抗高利貸逼人性命的。有些人既是壓迫者,又是反抗者。你準備站到哪一邊去?”陳克問。

  這下武星辰不吭聲了。他其實真正想反抗的只有滿清一家。對于地主們,他一面同情他們遭到了滿清的壓迫,一面又不滿他們對窮人過于兇殘。陳克的文化把武星辰帶入了一個以前從沒有想過的困惑當中去了。

  看武星辰不吭聲了,陳克說道:“好吧,我們再換一個問題。既然武兄要革命,我們就更加簡單些說。具體的執行方式。先不說怎么讓大家跟著你舍生忘死,我們先說說怎么讓百姓支持你。”

  聽了這個武星辰又打起了一些興趣。

  “第一,你得讓百姓知道有人想為他們做主。而且,到底能在哪些方面為他們做主。其實景大叔當年就做到了這些。武兄若是下了農村,就必須要確定你到底要做什么。”

  聽了這話,武星辰感覺頗為迷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呢?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就是除暴安良。可是今天和陳克一番深談,到底誰是“暴”,誰是“良”,他現在到有些迷惑了。

  “第二,你必須有一支部隊來完成這個工作。凡是觸及你規矩的人,一定要能夠打倒他們。例如,你廣放耳目,知道誰家被欺負了。你就半夜隔著門敲門,問問他們被誰欺負了,到底怎么被欺負了。然后你帶著隊伍幫他們去解決問題。這么做久了,你的名氣自然就有了。人民也肯相信你,為你通風報信。有些人甚至會加入你的隊伍。”

  看武星辰不說話,陳可繼續說道:“第三……”

  “等等。”武星辰打斷了陳克的話,“文青,這就是你的革命么?”

  “對,幫助群眾,發動群眾,團結群眾。這就是我的革命措施。”

  “文青,這可不是一個小事。不說別的,你這么干起來。得得罪多少人?所謂墻倒眾人推,到時候哪些人聯起手來一起對付革命,那可絕對是大事。”

  陳克很坦率的答道:“我知道啊。上次我就給龐兄弟說過,他可以去按照自己的心思隨意做,只要不是發動人民革命,他的下場注定是一敗涂地,還會把自己的命白白的丟了。”

  武星辰不吭聲了,原本他就擔心陳克會放棄龐梓。如果龐梓得不到陳克的指點,貿然起來造反注定會失敗。所以武星辰才想讓陳克說出具體的革命步驟,在他想象中,只要能夠得到這些具體的方法策略,即便陳克不搭理龐梓,武星辰自己也能幫得上忙。但是沒想到,陳克居然會提出這等真正的人民革命。聽了這些簡單的講述之后,武星辰就能夠想象得出,這樣的革命會造成什么樣的激烈對抗。這已經不是革命,而是要命。

  “沒有別的辦法了么?文青。”

  “那武兄想讓龐兄弟得到什么呢?”陳克微笑著反問。

  是啊,自己想讓胖子得到什么呢?武星辰突然想起了陳克前面的話,“龐兄弟他們到底要干什么?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什么?無外乎報仇之類的。甚至說個不好聽的,當年景大叔在世的時候,龐兄弟的社會地位比現在高很多。而現在龐兄弟或許是想追回當年的那些開心日子也說不定。”

  不久前,武星辰認為這僅僅是陳克的誅心之論。可現在看來,陳克和以前一樣,不過是講述出了冷酷的現實而已。仔細看著陳克,武星辰看到的還是他熟悉的那種表情。每次陳克進行完這樣的分析之后,即沒有洋洋自得,也沒有絲毫憐憫的神色。面對著無言以對的同志們,陳克面無表情,甚至有些落寞的感覺。看了看旁邊的陳天華,就見陳天華眉頭微皺,應該是正在對陳克的話反復思量。而自己的神色,想來應該是一種無奈和焦急吧。

  武星辰是加入了人民黨之后,才真正的接觸革命的。在這幾個月當中,武星辰認為自己學會了很多。可今天這么一番講述實際操作后,武星辰才明白,和陳克相比,自己對革命不過是懂了點皮毛而已。這樣的挫折感,還有失落感。以及對革命進行了深入思考之后,認識到了自己要面對的是何種龐大的敵對勢力。這些沉重的情感混雜在一起,讓武星辰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陳克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就在此時,卻見陳克笑道:“武兄,這些敵人沒什么可怕的。相信我,如果是真正的人民革命,我們一定可以把這些敵人粉碎掉。一定可以創造出強大的新中國。”

  這些話并沒有鼓起武星辰的勇氣。回想起陳克以前給他留下的印象,武星辰突然有了一種迷信的恐懼。陳克這個人仿佛就是降臨在這個天下的革命星宿。如果不是這樣的原因,一個人怎么能夠如此深刻的理解革命?一個人又能如何強悍到面對這樣龐大的敵人,而沒有絲毫的畏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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