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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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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10月12日下午,辜鴻銘先生在前面引路,陳克走進了京師大學堂的禮堂。已經有不少在禮堂等候。陳天華做事很聰明,他自己已經提前進了禮堂,在最后一排坐下。其他學生見兩人進來,幾乎都轉過頭來看著陳克。

  “那就是寫書的那個陳克?”這樣的交頭接耳聲里面有著驚訝,愕然,還有不懈。

  大家都是文化人,所以聲音倒也不大。于是乎,如下的細微聲音,陳克也聽得很清楚。

  “這么年輕就能寫出那樣的東西?我不太信。”

  “書里面倒是錯誤百出。”

  所謂文人相輕,陳克聽于電視上的那些講座,他自己也是邊聽邊對著電視嘲諷,對于這樣的待遇,陳克一點都不在意。他臉上還是帶著習慣性的微笑,看著兩邊的學生。辜鴻銘大概介紹了一下陳克,然后就讓陳克上臺講課。

  義務教育普及造成的一個結果就是學生們的年紀相差無幾。強制義務教育普及越久,同年級學生的年紀相差越小。陳克在21世紀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他上學稍微早了一點,結果就是一步沒跟上,步步跟不上,從小學開始,他的年齡在班上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二,直到上了大學才得以改變這個排位。在京師大學堂的禮堂里面,陳克看著下面的學生,大家的年紀差距令陳克頗為不適應。從20多歲到30多歲的都有,還有幾位大叔也不知道是學生還是教師,怎么看都得有40冒頭的模樣。京師大學堂是以前京城國子監改過來的,這里面有些大齡學生么,應該也不稀奇。

  陳克又掃視了一圈下面的學生,大概有五十多人,大家的外貌讓陳克頗有好感。這些人里面,有六成以上都是短發,那些留辮子的夾雜其中,看上去到令人意外的不感覺討厭。“大家好,我叫陳克。今天來這里,我有些個人愚見,請諸位斧正一下。”陳克的開場白倒也中規中矩。

  不過下面的人可也并不客氣,能在京師大學堂上學的,都是各地的精英。大家一個個自命不凡。卻見一個和陳克年紀差不多的青年站起身來,他是短發,穿了身西裝。“陳先生,你的書我是看過的,其實今天來這里的諸位也都看過。我看陳先生的書之后,有一個問題。不知道陳先生對科舉考試怎么看。”

  1905年9月2日,直隸總督袁世凱、盛京將軍趙爾巽、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周馥、兩廣總督岑春煊和湖南巡撫端方等一批高官,聯名上奏朝廷,明確提出:國家危迫情形,一刻千金,“欲補救時艱,必自推廣學校始;而欲推廣學校,必自先停科舉始。”言辭激烈地請求“雷厲風行”“停罷科舉”。面對這些舉足輕重的南北封疆大吏的聯合奏請,朝廷已不能等閑視之,就在9月2日的當天,便以光緒皇帝的名義頒下諭旨,向全天下宣布:“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這一上諭的發布,宣告了古代中國科舉制度的終結。

  陳克不知道這位青年怎么會想起問這個問題,看他旁邊坐的幾個人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陳克覺得這個問題不能夠輕易的回答一下就結束。他問道:“我的書里面,對于科舉制度是很推崇的。如果這位兄臺看過我的書,就應該知道吧。”

  “哼。”陳克聽到有人冷笑一聲。大多數學生的臉上都不是很贊賞陳克的神色。

  “我做個小調查吧,有多少人支持廢除科舉的,請舉手。”

  同學們看著陳克,到沒有人表態。陳克覺得奇怪,“難道這些人都支持科舉不成?”他奇怪的想到。

  站起來的這位青年舉起了手,這下,才有人紛紛迎合。最后50多人里面,竟然有40多人舉手贊同。看來方才那些人不肯表態,只是自視甚高,不太買陳克這個小青年的帳而已。

  “把手放下。還有這位兄臺,你也請坐下。”陳克說道。

  等會場恢復了最初的模樣,陳克這才問道:“誰支持科舉的,請舉手。”

  稀稀拉拉的七八人舉手。看他們的神色,頗是有些激動。看來支持科舉的態度還是很堅定的。

  “我們都是讀書人,所謂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若是說其科舉本身的優劣,我覺得大家各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今天那要講的是我的書,那么就不能不講講政治層面的東西。從政治的角度來說,我是反對廢除科舉的。”

  嗡的一聲,下面發出了各種的反應。有些人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些人有了“遇到同志”的興奮神色。

  “看來陳先生是很喜歡八股文了?”方才那個青年嘲笑的說道。

  “這位兄臺,我是不知道大學堂的教程了,我想問問兄臺學過過數學么?”

  “學過啊。”那位青年用明顯的針對口氣說道。

  陳克也不答話,他轉過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的寫了起來。大家一看,都是些簡單的數學題,例如11,4()16。這樣簡單的題目對這些京師大學堂的學生來說自然是小兒科。已經有人低低的笑出聲來。“這些題是考小孩子么?”

  隨著陳克越寫越多,嘲笑聲明顯的多了起來,但是隨著下面交頭接耳的討論,各種諷刺的聲音卻逐漸減少了。

  陳克轉回頭來,下面的不少人已經明白了陳克的意思,他們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八股文取仕,的確已經不符合現代的潮流和需求。但是,標準化考試,從來都不會過時。”陳克指著黑板上的題目說道。

  這些學生們都不是那些不學無術之輩,陳克在黑板上寫的東西內容簡單,但是陳克本來也不是要考眾人的,這些東西的關鍵是考試的題目分類。填空題,單項選擇題,多項選擇題,問答題,計算大題。陳克簡單的把自己時代的考試卷給寫了一下。

  “我得先給大家說明一下,我只看過一丁點八股文。我自己根本也不會寫八股文。”陳克并不想不懂裝懂。“但是,我一直認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八股文好歹也算是一種標準化考試模式。我看重的是這種東西。”

  聽了這些話,臺子下面立刻開了鍋。有人支持陳克,也有人反對。看起來,支持陳克的居然占了微弱的優勢。

  “陳先生,這都是新式學校的課程,和科舉有什么關系?”那個青年繼續發問了。

  “朝廷現在廢除科舉,我不客氣的說,就是自取滅亡。”陳克針鋒相對的答道。這話一出,臺下登時鴉雀無聲。陳克從容鎮定地放下手中的粉筆,又拍掉了手指上粘的粉筆屑。

  “無論你怎么說科舉制度有這樣的問題,那樣的問題。但是科舉制度本身的意義在于,提供了一個相對公平的晉升模式。哪怕是各種舞弊層出不窮,通過各級科舉考上功名的,大部分還是普通的讀書人。這點我覺得大家得承認吧。”

  沒有人反對,所有人都帶著自己的情緒看著陳克,想看看陳克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廢除科舉,提倡新式學校。要不要保持這種公平呢?如果要保持公平,大可增加科舉考試的內容。數學,物理,化學,這些科目都逐漸增加到科舉考試里面去。如果是要增加受教育的人數,那可以把新式學校歸到科舉的體系里面來么。把科舉推翻,我很不認同。”

  “這些和陳先生所說的朝廷自取滅亡有何關系呢?”另外一位看著四十多歲的兄臺皺著眉頭問道。看來陳克這么飄逸的說法,他很不理解。

  陳克轉過身重新拿起粉筆,這才覺得方才自己故作鎮定地作派很是多余。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那么多,陳克刷刷的寫下了一行大字,“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下面的人都是讀書人,知道這是《荀子——王制篇》里面的話,不少思維機敏的人已經緩緩點頭。

  “當今天下,根本談不上富民一說。為了賠款,朝廷倒是努力富筐篋,實府庫。這已經極為危險了。當年就是因為鴉片戰爭,朝廷為了賠款,大增賦稅。于是民間立刻就有了回應,太平天國起來造反了。曾國藩領著湘軍與太平軍鏖戰,燒殺搶掠,倒是富了湖南的湘軍。也算是富士吧。總算是把太平天國給滅了。洋務運動呢,富了洋務派,也算是富了大夫。朝廷倒也看著有了同光中興的模樣。現在科舉一廢,無論是大夫也好,或者是士人也好,原本制度上還算是公平的晉升機會就沒有了。若是在科舉里面加上數學、物理,雖然那些讀書人覺得考科舉艱難了許多,但是好歹還有個盼頭。為了能夠考上,他們必然要學習新知識,朝廷的新式學校正好能夠趁勢推行。現在將科舉全拋在一邊,那些讀書人怎么看,怎么想?科舉本來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上的就是少數。辦了新式教育,朝廷的官位一個都沒有多。而且新式教育這么突然推行,等于是把那些讀書人的路給斷了。能讀書的,都不是什么窮人。他們和各地士紳關系極為緊密。現在朝廷為了賠款,已經得罪了百姓,再把士人給得罪光。能依靠的僅僅這些大夫,也就是官員。庚子年東南自保都出來了,這天下的封疆大吏,朝廷能靠得住么?”

  陳克的話擲地有聲,來聽課的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一時間竟然沒有任何人能夠立刻起來反駁的。停了半晌,才有人問道:“這不是要推行新政,立憲了么?”

  “我們家鄉有句話,叫做無利不早起。立憲的主推是誰?還不是東南的官員還有各地的士紳么。為什么要立憲呢?其中一個重要官員不就是因為朝廷要富筐篋,實府庫,他們受不了么?若是立憲成功,這些人也不可能打得過外國,該賠的錢,一文也少不了。士紳掌權,定然不肯多掏一文錢,而是要想方設法的少交錢。外國人虎狼一樣的逼迫,這些錢最后還是要轉嫁到百姓頭上。既然有人看過我的書,那么大家或許讀到過,明末,南方茶稅居然還有過一年交了12兩的事情。當年會如此,現在照樣會如此。逼迫百姓過甚,會有什么結果,大家都是博聞廣記的人才,我就不用再講了。”

  沒有人再吭聲,能考上京師大學堂的都是明白人,眾人知道陳克沒有說瞎話。大家看陳克的眼神再也沒有任何的輕視。原本,這些人對陳克書的評價和嚴復與馬相伯先生差不多,都覺得陳克的理論十分“霸道”。不少人覺得陳克就是一個“狂生”。那個提問的學生,本來就是想和陳克討論八股文的問題。但是陳克的著眼點根本就不是小細節,而是從國家大勢的角度來談,分析十分深刻。雖然還有人依然不服氣,不過也不敢輕易再說什么。

  “大家若是沒有別的問題,我就開始講課了。”陳克看沒有人再跳出來發言,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到平常溫文爾雅的模樣。

  當天的課講完之后,辜鴻銘先生一定要請陳克吃頓晚飯。

  “文青言辭犀利,不愧是嚴幾道的弟子。”辜先生在飯桌上說道。

  嚴復這次的信上寫明了自己和陳克的師徒關系,辜鴻銘先生也沒有懷疑。

  “文青,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對朝政竟然如此了解。”

  “辜先生,我今天說話有些不怎么避諱。現在想起來很是后悔,若是給辜先生帶來不便,還請辜先生直說。”

  “文青,你今天談八股的話,可都是老成謀國之言。現在朝廷里面就缺你這等能夠看出問題,穩重可靠之人。大家都是滿腦子黨爭,做事急功近利。我本來也沒有想那么多,聽了文青的分說,越想越是后怕。朝廷現在也是騎虎難下,新政如必然要推行。文青對新政有何看法?”

  “辜先生,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對于新政,還是我今天所說的,朝廷根本就是自取滅亡。新政無論怎么搞,都是朝廷、士紳和封疆大吏們爭奪利益。就現在來看,無論哪邊占了優勢,誰受苦的還必然是百姓。這天下的民心一失,就等那兩個人了。”

  聽了這話,辜鴻銘皺著眉不吭聲。陳克也不客氣,放開大嚼。吃到了半飽,這才聽到辜先生問道:“文青著書立說,想必是認為你書里面所構建的那個新政能夠救國救民了。”

  “是。”陳克回答的斬釘截鐵。

  “文青,幾道給我的信里面說道,他給袁蔚亭寫了封信,介紹你去見他。袁蔚亭身為北洋大臣,也是個聰明人,我在想,文青可否寫個關于新政的文章。我親自帶你去見袁蔚亭。”

  “這個可不好寫。得些日子才能寫完。”

  “不妨事。你下午來學堂講課,其他時間可以寫。”

  “那我寫完之后,辜先生您得給我斧正一下。”

  “這個自然。”

  吃了飯,陳克和陳天華一起回住處。

  “文青,你這么直截了當,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陳克不接這個茬,他關心的是別的,“星臺,你看學生們對我的課有什么反響。”

  “我看反響不錯。怎么了,文青,你難道準備在京師大學堂發展同志么?”

  “對京師大學堂么,我是姜太公釣魚。也沒有那么多功夫花在他們身上。倒是洋務派,需要好好結交。庚子年之后,洋務派們的實力大損。他們對朝廷最不滿意,倒是可以發展一下。”

  “文青具體準備怎么做?”

  兩人邊走邊談,10月了,天也黑得早。等兩人回到住處,天色徹底黑了。抬手摸鎖,卻摸了個空。陳克倒是嚇了一跳,難道自己住的地方造了盜?一把推開屋門,只見正屋和廂房里面都亮著燈。幾個人影投在床紙上。聽見聲音,一個高大的身影先站了起來。陳克松了口氣,片刻,就見武星辰從正廳走出來。陳克關了院門,再轉回頭,正屋前的石階上,除了武星辰之外,還有另外幾個人。其中一人竟然是龐梓。

  眾人見了禮,就回了屋內。屋里面的桌子上放了一堆酒肉,卻沒有怎么動,看來眾人開席不久。陳克沒想到武星辰居然帶了龐梓來北京。正在猜測龐梓的來意,就見到龐梓起身給陳克與陳天華斟了酒,然后端著自己的杯子,“兩位陳先生,我在邢臺招待不周,這杯酒給兩位賠個罪。”

  陳克與陳天華連忙端著酒站起身來,大家碰了杯,都是一飲而盡。這才坐下。

  “文青,你和龐老弟都是直脾氣。特別是你,說話就是不好聽。龐老弟說了你們的事情,我覺得大家不該這么不歡而散。龐老弟也覺得頗為后悔,這不,他專程來北京給你賠罪來了。”

  聽了這話,陳克趕緊起身給龐梓還有其他人都斟上酒。他端起酒杯,“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子。得罪龐兄之處,一定要請龐兄原諒。”

  眾人也都起身,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眾人都干了酒。

  再次坐下之后,龐梓說道:“陳先生,上次你說的那事情,等你走了之后,我又想了不少次。而且武大哥也專門和我談過。武大哥說了不少道理,我覺得很對,但是不少地方還不太明白。這次進京,是專門來向陳先生請教來了。”

  “龐兄,我對你的事情不了解。不知道龐兄能否先給我講講你的事情。如果我連基本情況都不知道,說出來的東西肯定不對。”

  聽了這話,龐梓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警惕的神色很明顯了,“關于龐某,不知道陳先生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陳克毫不在意龐梓的神色,他坦然說道。“武大哥沒有說過你們怎么認識的,這個得先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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