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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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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北遠比江南干燥的多,前幾天應該起了風,龐梓家的地上和桌子上灰塵不少。對這點,陳克毫不在意。反正牛仔褲本身就耐臟,陳克一屁股坐在滿是灰塵的凳子上。他還是喜歡北方干爽的秋日,秋老虎很猛,可在屋子里面,有風吹過的時候,就涼爽愜意的很。

  主位上的龐梓身材不高,大概有170,身材偏瘦,肌肉結實,兩只眼睛精芒四射,看上去就是練武出身。一反剛見面時那種冷漠警惕的態度,得知陳克是武星辰派來的人,龐梓立刻熱情起來。

  沒有茶,有一個小缺口的陶碗里面倒了白水,陳克真的渴了,端起碗來幾口喝光。抹了抹嘴角的水,陳克說道:“再來點。”

  龐梓給陳克續上水,這才問道:“武大哥最近可好?”

  “他很好。這是他給你的信。”陳克從旅行背包里面拿出信來。

  龐梓接過信封,視線卻落在旅行背包的拉鏈上。這種一開就開,一拉就合上的玩意,特別是拉開時候的那聲音,吸引了龐梓的注意力。這玩意看起來就比包裹方便多了。

  不過龐梓好歹也是一方的頭面人物,雖然好奇,卻還是先干正事。他撕開信封,看起了武星辰的信。

  武星辰是認字的,特別是加入了黨組織之后,陳克還給武星辰專門開了文化補習課。也就是說,陳克和武星辰一起學這寫繁體字。所以武星辰給龐梓寫的信還算是沒有錯別字。

  “武大哥加入革命黨之后可是長進了,這信里好多字我都不認識。”龐梓看完信后笑道,“兩位陳先生,武大哥說你們是革命黨,可是真的?”

  陳克笑道,“武兄現在也是革命黨。我們都是一個黨的。”

  龐梓聽后咂咂嘴,“兩位陳先生,武大哥信里面說,過幾天就到我這里來,先讓你們二位打個招呼。這千里迢迢從上海到我們這地方,肯定不是來打個招呼這么簡單吧。”

  屋子里面沒有別人,為了保險起見,陳克還是壓低了聲音,“武兄在信里面應該說了我們要做什么。那信我沒看過,但是武兄說,龐兄弟準備起來鬧一鬧,我們這才專程過來。”

  “信我看了,武兄說是陳興聯那個老小子這么說的,”龐梓笑道,“姓陳的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聽了這指桑罵槐的話,陳天華臉色稍稍一變,陳克倒是完全沒有感覺。相反,他饒有興趣地問道:“龐兄以前吃過讀書人不少虧?”

  看陳克聽出了自己的話外音,龐梓恨恨的說道:“庚子年,朝廷派了些讀書人來坑我們義和拳。吃那一次虧就夠了。多坑兩次,我這小命就沒了。”

  “龐兄是擔心我這次來戳哄你起來鬧一鬧,然后我平白粘你的光?”陳克笑道。

  “那陳先生來我這里做啥?難道還是入伙的?”龐梓針鋒相對的問。

  陳克正色答道:“我到河北省來,是準備雇點人。為啥來見龐兄弟呢。武兄說讓我們來看看,我就來了。果龐兄弟要起來鬧一鬧,我想勸龐兄弟不要急著動手。”

  聽了這話,龐梓毫不為所動,也不肯接話。大家就這么沉默了一陣,陳克問道:“龐兄弟,不知道這高家寨可有客棧。”

  “既然來了,我自然要安排兩位的住處。這位陳先生的話說得就太見外了。”嘴里面這么說,龐梓的臉上可絲毫沒有熱情。他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這才起身帶著兩人到了廂房。廂房里面只有個土炕,龐梓拿了草席過來,又給兩人弄來了床被褥。

  “兩位看著都是享福的人,將就一下吧。”

  陳克撓了撓頭,這幾天坐船,坐火車,他沒能好好的洗澡,“龐兄這里有能洗澡的地方么?”

  聽了這么一個要求,龐梓登時就有些不懷好意的笑起來,“洗澡?村東邊有條河,你們可以去那里洗。”

  “多謝。”陳克毫不在意。

  “既然兩位先生不在意,那就請自便吧。”說完,龐梓便出了門。

  稍微收拾了一下床鋪,陳克和陳天華拿了肥皂和毛巾,一出院門,就見到門口有一堆孩子圍著院門正在看。瞅見兩人出來。娃娃們先是一哄而散,然后就躲在什么后面,或者站得遠遠的看著這兩個奇怪的大人。在他們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的是好奇和不解。出門往東走了沒多遠,陳克覺得有誰在拉自己背后的衣襟,轉頭一看,一個娃娃已經尖叫著飛快地跑開了。他的小伙伴們一個個笑著。開心的很。那個娃娃還沒有跑遠,已經有其他孩子試著要跑過來,被陳克一瞪,他們倒是立在當地,不敢輕舉妄動了。但是陳克一轉過身,沒多久就有孩子們繼續這個游戲。

  這年頭農村的生活就是如此,大家的活動范圍就是那么一丁點。從外面來個人,那就是一大稀罕。更別說穿著打扮與眾不同的人。不僅僅是娃娃們,不少大人也在旁觀著兩位外鄉人,大家交頭接耳的評價著這兩個人。偶爾還會有某家的姑娘媳婦出門或者迎面過來,瞅見陳克他們,立刻如同被嚇的躲在了一邊。陳克也懶得去管這些,以后自己下了農村的話,這種事情應該絕對不少見。姑且習慣一下吧。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周圍的景色上。

  這是北方常見的村落,黃色的土坯院墻,連屋子的墻也多是土坯墻。龐梓家還算是比較氣派的,正屋上有瓦,不少人家的房頂根本就是厚厚的茅草頂。從半掩的大門,或者低矮的墻頭看進去,院子里面多數掛了些穿起來的玉米。還有些捆起來的高粱桿堆在墻邊。偶爾能夠看到的成串干辣椒穿給院子里面增加了不少喜氣。陳舊的木門上貼著門神,花花綠綠的紙張風吹雨打下都有些發白,上面的神像已經模糊不清。空氣中混合著各種植物、動物、還有塵土的味道。

  這么一派破舊的氣氛里面,陳天華說道:“這村子看著還不錯。”

  聽了這話,陳克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平心而論,農村都這個樣子。別說1905年,就是90年后的1995年,陳克見過的北方農村,也未必真的有多大變化。

  一塵不染的木板地,雪白的墻面,陽臺上全落地大玻璃門,布藝沙發,歐洲風格的雙層大窗簾。城市或許需要。在農村,陳克也未必真的覺得對此有多大興趣。陳克也見過不少農村,相比較而言,這個村子至少看著還是不錯的。至少在傍晚時分,家家有炊煙,父母開始催促自家的孩子吃飯。方才還興致勃勃地跟著陳克與陳天華的孩子們,一個個如同歸林的小鳥般跑回了自己家。或許是因為有了外人,不少人家在叫回了孩子之后,都把大門緊閉。

  進了十月,晚風已經涼颼颼的。并肩走在村外空蕩蕩的土路上,陳天華看左右無人,這才問道:“這位龐兄好像對我們有什么看法。”

  “義和團的人,最恨的就是洋人。現在還有滿清。據說尤其討厭假洋鬼子。當年在北京的時候,有因為別了根鋼筆就掉了腦袋的。這位龐兄弟對咱們已經很客氣了。”

  “義和團在北京搞的這么兇?”陳天華對陳克的話有些不信。

  “當時領頭的是個什么王爺。到底是哪一個我忘記了,那家伙代表了一幫對于洋務派恨之入骨的人,煽動這么干沒什么稀奇的。”

  陳天華聽了這番解釋,半晌不語。雖然已經習慣了陳克看問題的方式,這種尖銳的評價讓陳天華覺得很不對頭。“文青,你好像從來不因為這些倒行逆施而生氣么?”

  “當然生氣了,不過我現在已經不生氣了。他們必然會這么做,等到我們解放了中國,把這批人該關起來關,該殺頭的殺頭。除了這么之外,我們也沒有別的好做吧。”

  “也只有如此了。”陳天華答道。

  又走了一段,終于看到龐梓說的那條河。陳克相信,這條河肯定和后世不同,絕對沒有工業廢水或者民用廢水混在里面。果然如同陳克所想,這條河床含沙量大,河水還比較清澈呢。秋天了,氣溫降低了不少。河水比氣溫反倒高些。暢快的洗了澡。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回村的路上,陳天華詢問陳克,武兄星辰來之前準備怎么辦?

  “試著做作社會調查好了,看看這個村子的情況。反正以后怎么都要下農村,這一步絕對少不了。”陳克答道。

  “文青,你覺得真的能夠在農村搞出名堂么?”陳天華雖然接受了陳克的理念,但是對于農村革命依然不太相信。

  陳克指了指黑漆漆的周圍,“今天咱們來的時候,見到了這么廣大的地區。這么廣闊的天地,有什么做不了的?敵人在農村的力量最弱,但是中國就是靠了無數這樣的村莊構成的。我們只要能夠奪取這些村莊的領導權,還有什么敵人是打不倒的。”

  “一個村子才多少人?得多少村子加起來才能有一個上海的人口?我倒是覺得在上海發動起義或許更好些。”陳天華說道。

  “上海人口是很多,我且不說別的,就算是在上海起義成功,我們吃什么?糧食從哪里來?”

  “可以買吧?”

  “買?錢從哪里來?”

  “靠收稅也該差不多。”

  “收稅?收誰的稅?那些有錢人憑什么交稅給我們?租界是上海最富裕的地區,咱們收稅收到租界,外國人會怎么做?”陳克笑著問道。

  陳天華不吭聲了。陳克能夠理解陳天華,這么小小的一個村莊,能榨出什么油水來?而且這和人口密集的城市不同,這里真的感覺那么空曠,從邢臺到了這里,騾子走了快一天。兩人從村子里面走到河邊,就走了二十多分鐘。和城市一比,農村就是如此。大片的土地上一個個小小的聚集點星羅棋布。每一個小村落都沒有太多人。絕對不可能支撐起革命來。光是通個消息就需要很長的時間,而要把這些村落的人力物力資源充分的利用起來,得要多么強大的組織能力啊。當年的黨在基層投注了多大的精力,陳克看過一些資料,他能夠理論上理解。親自到了農村之后,陳克也覺得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兩人回了龐梓那里,大門已經關了。敲開了門,開門的龐梓請兩人一起吃了晚飯。高粱面窩頭,咸菜,玉米粥。菜里面鹽也少,更別說油了。粗纖維,少油,少鹽。陳克想起了以前一個朋友的玩笑話,“60年的食品絕對符合21世紀所謂健康飲食的標準”。想到這些,陳克神色間也有了些高興的模樣。

  龐梓瞅著陳克吃的興致勃勃,看上去頗為開心,反倒覺得有些意外。“陳先生看來是酒肉吃膩了,想換換口味。”龐梓爽朗的說道。

  陳克也不生氣,“酒肉這玩意是吃不膩的。”

  “我這招待不周,雞鴨魚肉的可沒有,陳先生可別見怪。”龐梓笑道。

  陳克在村子里走過的時候,倒也聽到不少雞鴨的叫聲。他突然想起一事,“我看咱們這里有河,卻不知可否抓蚯蚓,撈魚蝦來喂雞鴨。”

  “當然會抓。光喂糧食,人吃還不夠呢。”龐梓答道。

  “龐兄,其實有一種養蚯蚓的法子。用馬糞、牛糞混合秸桿、稻草,跟漚肥一樣漚了,混合了土之后,在里面養蚯蚓。蚯蚓會吃的很壯,長得也快。至少冬天雞鴨照樣有足夠的東西吃。的確比喂糧食好得多。”

  這都是后世穿越文里面很常見的飼養技巧,但是陳克堅信,龐梓絕對沒有看到過。糊弄一下龐梓還是很容易的。

  果然如陳克所言,龐梓不以為然地嗤笑道:“陳先生就會哄人,蚯蚓也能養?”

  “龐兄肯定也抓過蚯蚓,那我問問,何處好抓蚯蚓?是泥地,還是草地,或者是樹下呢?”陳克問道。

  龐梓回想了一下,倒還真的沒有注意過。陳克一面吃飯,一面和龐梓討論起來。所謂真理越辯越明,經過一番討論,龐梓想起,果然如陳克所說,有過腐殖的地方,蚯蚓就是多。聽陳克有條有理的講起來,竟然不像是在騙人。龐梓是素來不信假洋鬼子的,但是聽了一陣,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相信了陳克的話。這可真的是咄咄怪事。

  “陳先生種過地不成?”龐梓問。

  “沒有種過。不過我有朋友曾經養過蚯蚓用來喂雞,效果很不錯。”

  一聽這話,龐梓立刻確認陳克肯定是在說瞎話。不過這個念頭剛興起,龐梓卻覺得猶豫了。龐梓也是見過世面的,是不是說瞎說,這臉上的神色就能看出來。陳克的神色坦蕩,若是能這樣騙人,那只能說,陳克實在是太陰險的一個家伙。飯菜本來就不多,很快就吃完了。陳克打了一個哈欠,“若是沒有別的事情,龐兄,我先去睡了。”

  等陳克和陳天華睡下,龐梓仔細的關了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面。方才陳克出去洗澡的時候,龐梓偷偷的查看了陳克和陳天華留在屋里面的背包。里面除了有十幾本書之外,還有一堆小瓶子。都封的緊緊的。剩下的就是些換洗的衣服。包上面那種奇怪的拉鏈,龐梓是怎么都沒有弄明白原理。但是真的很方便,一拉就開,一拉就能合上。

  他拿出武星辰的信,再次讀了起來。信應該是武星辰寫的。龐梓的確約了幾個老兄弟們過來,一起商量“鬧一鬧”的事情。信里面說的就是這件事。信里面告訴龐梓,陳克是一個革命黨,而且見識很不凡。武星辰認為讓陳克參加,應該能有些幫助。龐梓知道武星辰當年和自己一樣,最討厭假洋鬼子。沒想到這幾年沒見,居然也開始結交起這些人了。實在是讓他不解。

  龐梓是庚子年的時候認識武星辰的。那時候景廷賓作為武舉人,在邢臺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作為親戚,龐梓跟著景廷賓練武。庚子年河北義和團進京,龐梓背著景廷賓想進京看看熱鬧。到了京城,他也是有功夫的人,也做了個小頭目。

  那時候武星辰是天地會直隸的舵主,但是他隱瞞了身份,也當了個頭目。手下有幾十號人,經常和龐梓見面。兩人很投緣,武星辰就叮囑龐梓,不要相信朝廷。后來朝廷和洋人一起聯手鎮壓義和拳的之前,武星辰通知了各綹子的兄弟,讓大家趕緊跑。不少人不信武星辰的話,龐梓倒是信了。結果兩人分別帶著手下逃出京城沒多久,鎮壓義和團的事情就發生了。

  兩人也算是“名聲在外”,龐梓沒敢回家,干脆跟著武星辰跑去了山東,投靠趙三多。趙三多領著義和拳發動了起義,兵分三路。武星辰留在山東,龐梓則跟著趙三多回到了河北。景廷賓與趙三多“抗洋捐”,提出“掃清滅亡”,一起發動起義的時候,龐梓作為干將,十分活躍。起義失敗,景廷賓被凌遲處死,趙三多在獄中絕食而死。龐梓不得不逃去山東。

  到了山東,才知道山東的起義也已經失敗,袁世凱血腥鎮壓了山東起義。武星辰下落不明。龐梓只得逃去滄州。到了今年才回到老家。他一直和山東那邊幸存的兄弟有聯系,前一段突然得知武星辰居然還活著,山東起義失敗后,武星辰逃去了上海。龐梓就讓山東那邊的兄弟通知武星辰,一起到自己這里來,共商大事。

  卻沒想到,武星辰居然先派這么兩個洋鬼子跑來。不過龐梓相信武星辰應該沒有投靠洋人。“算了,反正看信里面,武兄這兩天就到。到時候再說吧。”龐梓想到這里,吹熄了蠟燭也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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