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根是打腫臉充胖子,縣里已經鬧饑荒,糧食不夠吃,就連縣里的干部口糧都削減了,但這話他不能說,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向國家伸手,這是原則問題。
一九五九年在饑餓中渡過,國家進入了節衣縮食的時期,連解放軍都換了五八式軍裝,大檐帽和金肩章收了起來,重新戴起了解放帽,穿起了布軍裝。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連夜雨,蘇聯宣布撤回全部專家,并且索要抗美援朝時的武器貨款,國家沒有外匯支付,只能用農產品充作貨款。
南泰縣已經出現餓死人的情況,還有個很不好的苗頭,一些農民竟然預謀外出逃荒,消息報告到縣委,楊樹根當即下令縣公安局封鎖車站碼頭,發現類似盲流人員,立即抓捕遣返,同時命令各公社出動基干民兵,封鎖交通要道,金質人員外出。
“再苦再難大食堂也要堅持辦下去,糧食不足就瓜菜代,還能難倒咱們無產階級革命者?”楊樹根在縣里的會議上對公社干部們說,現在他的會議演講稿都由阮銘川代筆。
雖然楊書記也是個才子,但在寫稿方面比阮大記者還是稍遜風騷,阮銘川寫發言稿很有一套,同樣的題材,面對干部、群眾、工人、農民、部隊,都有不同的寫法和措辭,該高潮的地方還會有注釋:此處略停頓三秒鐘,等待掌聲。
楊樹根很欣賞阮銘川的才華,雖然不能直接任用這個右派,但在生活上給與了一些照顧,比如每月多給十斤糧票,阮銘川感激涕流,甘心情愿的當楊書記的編外秘書。
有一次,楊樹根半開玩笑的說:“老阮,你真是咱們江東的頭號筆桿子,以前陳子錕那些演講稿,都是你寫的吧?”
阮銘川道:“真不是,陳子錕發言從不要稿子,張嘴就來。”
楊樹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個軍閥有這樣的才華。”
停了幾秒鐘,阮銘川道:“呵呵,還是楊書記說的對,陳子錕雖然沒讓我替他寫稿,但肯定有別人幫他寫,很可能是他的情婦劉婷。”
楊樹根沉下臉道:“陳將軍現在還是國家的高級干部,你怎么能在背后說人家的作風問題呢,就算再荒淫無恥,也不能擺到桌面上說啊,讓群眾聽到影響多不好。”
阮銘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楊樹根很滿意對方的態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開會,你不是家在省城么,跟我一起回去吧,還能省一張車票。”
“太感謝楊書記了。”阮銘川感恩戴德。
楊樹根到省城參加一個為期半個月的學習班,學習“如何大辦糧食代用品”,省農科院的一個教授給來自全省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們講課,讓這些領導們大開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麥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畝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國普遍推廣,以玉米根、小麥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話,全國可得幾十億斤的糧食代用品。”
戴眼鏡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橫飛,在上面說的起勁,縣委書記們卻不以為然,他們都是很懂政治的干部,這些玩意騙老百姓還行,騙干部還差點火候。
當然這并不影響他們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
中午食堂開飯,吃的都是農科院發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葉蛋白,小球藻,這些東西都被省委黨校的大師傅做成肉的模樣,還澆上一些肉汁,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
教授繼續做講解:“小球藻含大量葉綠素,蛋白質,對人體健康極好,多吃能降低膽固醇,減少心血管疾病的發作,應該大力提倡,全面推廣。”
干部們都煞有介事的點著頭,楊樹根更是當場拿出筆記本做了記錄。
事實上黨委將這些縣級干部集中起來并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干部們補充營養,省里撥了一批黃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額供應,半個月下來,干部們腿上一按一個坑的浮腫都消了。
學習班結束,楊樹根臨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樓買了二斤雞蛋糕,用的是特供券,這年頭買什么都要計劃供應,沒有票證,哪怕官兒再大也沒有,縣官不如現管,縣長也比不上食品店的營業員,大食堂的廚子。
陳子錕以前的副官雙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還是個中層干部,管倉庫,很有油水。
雙喜五十多歲了,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才十歲,上小學四年級,二兒子七歲,上小學一年級,兩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當爹的哪舍得孩子餓肚子,經過一番艱苦的思想斗爭,雙喜終于將手伸向了倉庫。
他帶了十斤雞蛋回家,進門的時候老婆正在發牢騷,罵罵咧咧嫌自家男人沒本事,這個老婆還是當年他強娶來的,一直以來都在鬧別扭,哪怕生了倆孩子還是這樣。
“你看看這是什么。”雙喜和顏悅色將籃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開蓋布,頓時驚喜萬分:“雞蛋!”
“噓,小聲點。”雙喜趕緊將手指豎在嘴上,老婆會意,快速奔到窗邊拉上窗簾,壓低聲音道:“哪搞的?”
“賬目上做點手腳,沒事的。”雙喜道。
老婆喜滋滋將兩枚雞蛋拿起貼在臉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蔥花炒雞蛋。”
“低調,一定要低調啊。”雙喜道。
“還用你說,我心里有數。”老婆道。
當晚,雙喜家吃了一頓蔥花炒雞蛋,倆孩子吃的滿嘴流油,開開心心,大人倒沒怎么動筷子。
晚上,倆孩子都入睡以后,老婆洗了澡爬到雙喜身上,主動撥弄他,雙喜已經半年沒過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煩,催促他趕緊完事,這次卻是例外,溫柔的很。
“雙喜,俺娘家兩個弟弟日子過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后,老婆細聲細氣的問道。
“我盡量想辦法吧。”雙喜道。
“就知道俺們雙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臉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點,已經熟睡的雙喜發現老婆披衣起床,問道:“大半夜的干啥去?”
“倒雞蛋殼去,被鄰居發現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點,扒垃圾的清潔工老王的大嗓門在巷口盡頭響起:“誰家這么闊氣,吃這么多雞蛋。”
上班的上學的晨練的鄰居們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雞蛋殼,足有四五個雞蛋的份量,都嘖嘖稱奇:“真敗家,雞蛋這么個吃法。”
雙喜老婆煮了兩個白水雞蛋,給倆兒子一人一個,吩咐他們下第二節課再吃,千萬別讓同學看見。
倆孩子手拉手上學去了,大兒子陳忠上四年級,已經很懂事了,等到第二節課下課之后,他偷偷將雞蛋從書包里拿出來塞進褲袋,來到學校公共廁所后面,蹲在地上剝雞蛋殼。
忽然陰影籠罩了他,抬頭一看,是少先隊中隊長王小飛帶著幾個中隊委居高臨下看著他。
“陳忠,你背著大家干什么呢!”王小飛脖子上系著紅領巾,腳踩在一塊磚頭上,威風凜凜的質問道,他的一條胳膊叉在腰間,兩道杠的標志格外醒目。
陳忠不是少先隊員,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他一直沒被組織接納,是班上沒入隊的三個人中的一個,另外兩人一個是資本家后代,一個是惡霸子弟。
“我……我吃雞蛋。”在兩道杠威嚴下,陳忠不敢撒謊。
“你哪來的雞蛋?”王小飛繼續質問。
“我媽給的。”陳忠怯生生道。
“別人家都吃不起雞蛋,就你家吃得起,你這個資產階級少爺羔子!”王小飛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階級,舉手投足都帶著霸氣。
同學們跟著起哄:“資產階級少爺羔子,嗷!”
陳忠拿著雞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還是遞給中隊長:“我吃雞蛋。”
王小飛接過來,直接丟在地上道:“還想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腐蝕我們,做夢吧你。”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喉頭明顯聳動,在吞咽口水。
潔白的雞蛋沾上了灰塵,陳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撿,王小飛一腳將雞蛋踢飛,落進了茅廁糞坑。
少先隊員們歡呼著跑遠了。
回到家里,陳忠悶悶不樂,爹娘問起他也不說,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帶來的,他就特別的難受,心想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里九點,雙喜騎著自行車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馱回來一口袋面粉,對老婆說:“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給你娘家送去,讓他們千萬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驚肉跳:“一百斤這么多,不是讓你小心點嘛,細水長流多好。”
雙喜道:“我下個月就不管倉庫了,現在不下手,就沒機會了,你放心,賬目我做平了,只要沒人揭發,就絕對不會出事。”
隔著一道布簾子,他的大兒子陳忠將這些對話都聽進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里吃面疙瘩湯,兩個孩子吃的飽飽的上學去了,走在路上,陳忠對七歲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當紅領巾?”
弟弟陳實傻乎乎的點點頭。
“你跟我到校長室,我說啥你說啥,管保你當紅領巾。”
陳實還是點頭。
來到學校,陳忠拉著弟弟直奔校長室,在門口喊了聲報告,心里怦怦直跳。
校長看見倆學生來找自己,有些納悶,道:“進來吧。”
陳忠走進校長室,手足無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校長道:“小同學,有什么事么?”
陳忠鼓起勇氣道:“校長,我要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