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隨同孫夫人慶齡女士乘坐另一輛汽車隨后趕赴鐵獅子胡同總理行轅,北京名醫陸仲安隨即被請來為總理診治。
中醫望聞問切之后,安撫了病人幾句,走出病房,愁眉緊鎖,一干人等立刻圍了上去詢問病況,陸仲安搖頭嘆氣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汪精衛情緒有些激動:“總理是中國革命的領軍人物,他不能走,請先生務必用藥延續他的生命,就算花費巨大也在所不惜。”
陸仲安道:“壽數盡了,便是華佗扁鵲再世也無濟于事,估計還有半個月的壽命,有什么事情趕緊安排吧,我這邊自會開幾副藥,盡量續命吧。”說罷開了幾味藥,盡是千年山參何首烏,靈芝雪蓮之類,知識分子大都懂些中醫之術,看陸仲安的藥方便知道,這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國民黨的高層人物基本上都齊聚在北京鐵獅子胡同這處宅子里了,但是除了孫夫人和衛士黃路遙之外,諸如汪精衛孫科等人都對他禮貌而又疏遠,畢竟陳子錕在某種意義上是國民黨的“叛徒”,現在又是一方軍閥,屬于敵人行列。
陳子錕不以為意,安慰夫人幾句后便離去,回到紫光車廠把寶慶兩口子叫來,很鄭重的說道:“有件事和你們商量。”
寶慶和杏兒對視一眼,神色頗為不安。
“我長期在外省,顧不上照料產業,想把車廠轉給你們。”陳子錕道。
寶慶忙道:“這話怎么說的,車廠是你一手創辦的,起家的車子都是你想方設法買來的,怎么說轉就轉了,你要是嫌麻煩,咱可以幫你把錢存著啊。”
杏兒也幫腔道:“大錕子,你是信不過我們兩口子么,你在外省怎么了,保管給你經營的妥妥的,出不了岔子。”
陳子錕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是多個負擔多個心思么,再說我現在家大業大,不差這么點東西,眼瞅著杏兒肚里孩子就快出來了,你們兩口子也不能總為別人打工不是,這車廠雖然是我辦起來的,但是發揚光大全靠你倆的辛苦,干脆就折價轉給你們得了,先說好,咱們親兄弟明算帳,一分錢都不能少啊。”
寶慶看了看杏兒,杏兒點點頭道:“既然大錕子這么說,咱就盤下來吧。”
“那行,咱們好好盤盤帳,現如今車廠有百多輛洋車,家大業大的,賬目可不好算。”寶慶也答應了,他知道只是陳子錕的一番好意,再堅辭不受就沒意思了。
處理了車廠的事情,陳子錕又做了一件事情,把東文昌胡同的宅子改成了青年學生宿舍,專門招待在京讀書的貧寒學子,此舉又為他贏得了一番贊譽,京報記者阮銘川連篇累牘的進行報道,將陳子錕譽為開明新派將軍的代表人物。
臨時執政段祺瑞也召見了陳子錕,這是陳子錕第一次正式面見段祺瑞,昔日段祺瑞身為政府太上皇,陳子錕只是一介草民,今天地位卻縮小到幾乎可以分庭抗禮的地步,細想起來實在令人唏噓。
執政府并不設在新華宮,而是政府機關云集的鐵獅子胡同里,段祺瑞一身黑緞子馬褂,藍布長衫,看起來就像是位慈祥的鄰家老人,偶爾眉眼之間才會露出一絲霸氣,但也轉瞬即逝,畢竟不是皖系當政的時期了,如今國民軍和奉軍把持國政,段祺瑞夾在中間很難施展抱負。
這次會面氣氛很和睦,因為陳子錕的岳父姚啟楨是段內閣的交通總長,算起來也算有些淵源,段祺瑞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談,講政府面臨的嚴峻形勢,講國際上的各種見聞,條理清楚,思路敏捷,雖然不像孫文那樣極富感染力,但也讓人由衷欽佩。
“子錕,聽說你去探望了孫文,他的病況如何?”段祺瑞忽然提起了同住在鐵獅子胡同的新鄰居。
“孫先生病況堪憂,恐怕時日不多了。”陳子錕道。
段祺瑞嘆口氣,搖搖頭:“孫文于共和有功,欲統一有過啊,若不是他,國家早就統一了,軍閥早就肅清了,政府也不至于到處借款打仗,搞得國庫空虛,民不聊生,他孫文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開口閉口就是取消不平等條約,列強是傻子么,能答應么,真是糊涂。”
陳子錕道:“孫先生的理想是對的,只是時機不對罷了。”
段祺瑞道:“身為炎黃子孫,誰不想國家富強,誰不想廢除不平等條約,可是沒那個實力啊,當年小日本向袁大總統提出二十一條,我當即提出要興兵和日本決一死戰,連動員令都下了,可最后大總統還是屈從了,氣得我辭職以謝天下,后來大總統硬頂著沒答應二十一條,還下了一道告全國軍民官吏書,痛陳國家之屈辱,這些,又豈是孫文之流能理解的。”
陳子錕不好作答,只能緩慢點頭。
段祺瑞又道:“后來我做了內閣總理,才明白大總統的苦楚,中國積弱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真打起仗來,就咱們這幫軍隊,連三個月都撐不住就得亡國滅種,報紙說袁世凱賣國,說皖系賣國,說直系賣國,合著北洋就沒有不賣國的,他們怎能明白周旋于列強之間的痛楚,再說廣州那邊就不賣么?蘇俄的水連珠步槍一船船的運進來,俄國顧問指揮黃埔學生軍打仗,孫文這是要把國家往火坑里帶啊,蘇俄那套無君無父的東西,雖然能蠱惑人心,但純屬飲鴆止渴。子錕,你要切記,斷不可被他們蒙蔽。”
陳子錕道:“我記住了。”
段祺瑞知道他也是言不由衷,不過這些話總歸要說,外面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屋里的溫度有些下降。
“把門打開,咱們賞雪。”段祺瑞道,又讓下人端來一個燒木炭的銅爐子,擺在屋中央取暖,談起了最近徐樹錚在國外訪問的見聞。
“又錚在意大利國訪問之時,意國總理墨索里尼接見他,僅三分鐘時間就結束,又錚氣不過,再次約見,這次墨索里尼和他談了兩小時之久,贊嘆原來中華也有此等遠見卓識之人物。”
段祺瑞提起徐樹錚,那是眉飛色舞,一臉的興奮,末了道:“子錕啊,又錚這個人持才傲物,其實本心不壞,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為國為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替又錚向你道歉,希望你能不計前嫌,咱們攜手把國家建設起來,你意下如何。”
陳子錕明白,楊宇霆受徐樹錚所托企圖殺掉自己的事情已經傳的滿城風雨,段祺瑞代替他向自己道歉,這個人情算是夠大了,他慨然道:“如果殺我陳子錕能救國,這條命自當送與又錚兄,可我一個江東督辦,手下不過數萬老弱,豈能和馮煥章張雨亭之類相提并論,殺我于事無補啊。”
段祺瑞道:“子錕在東南禁煙搞得如火如荼,又把上海搞成非武裝區,于國于民都是大功一件,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等又錚出國考察回來,我做東,給你們說和說和,以你倆的才華和氣度,應該能成知交。”
陳子錕呵呵一笑:“聽憑芝老安排。”
又過了幾日,鐵獅子胡同傳來消息,孫文病況加劇,體溫升高,人也神志不清,陳子錕接到電話后迅速趕到行轅,院子里已經聚滿了各方人士,其中還有老相識宋子文,以及宋子文的姐夫孔祥熙等人,總理病危,大家心情沉痛,連寒暄都免了。
不大工夫,外面進來一隊人,原來是段祺瑞親自來探視孫文,孔祥熙出面接待,詢問總理后,婉拒段祺瑞到病榻前相間的要求,段祺瑞只得黯然離去。
孫科冷哼道:“總理入京時不來,下榻北京飯店時不來,住協和醫院時不來,如今病重了,卻來了,可不是幸災樂禍來看熱鬧的吧。”
其他國民黨人也都憤憤然,陳子錕聽他們議論才知道,孫文入京以來一直和執政府意見相左,統一遙遙無期,心情苦悶也是病情加重原因之一,難怪他們如此怨恨段祺瑞。
在院子里靜候了一陣,大家按捺不住,公推汪精衛、孫科、宋子文、孔祥熙進去,請示總理的指導方針,陳子錕等人仍在院子里靜候,良久,聽到孫夫人的哽咽聲,眾人以為總理去了,都落下淚來,過了一會,汪精衛等人出來,說總理沒事,放心,各自散了吧。
又過了幾日,陳子錕再次接到電話,那端聲音嗚咽,說孫夫人請他速速前去行轅。
陳子錕立刻趕往鐵獅子胡同,行轅內氣氛肅然,進了病房,只見臥榻旁站了一圈人,表情俱是凝重,孫文半躺在床上,在一張張遺囑上簽署著名字,簽完之后,在場眾人作為證明人一一簽字,傳到陳子錕這里卻直接遞給了下一人。
孫文目光炯炯,掃視著室內每一張面孔,緩緩道:“我這次放棄兩廣,直上北京,為了謀求全國的和平統一。統一的方法是召開國民會議……”
話音越來越弱,漸漸沒了生息,醫生進來用手電筒查看了瞳孔,讓眾人出去不要影響病人休息。
眾人魚貫而出,個個眼睛紅腫,沉默無言,陳子錕走到院子角落里抽煙,一支煙沒抽完就聽到屋里傳來哭聲,他掐滅煙蒂,嘆道:“一個時代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