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鑒冰被帶了上來,她一眼就認出了陳子錕,但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恐懼或者驚喜的樣子,而是白了他一眼道:“喲,你咋才來啊。”
陳子錕心念一動,頓時明白過來,鑒冰可不是尋常良家婦女,人家是上海灘見過大場面的頭牌,又出洋數年,什么世面沒見過,豈能被幾個小土匪嚇得亂了陣腳。
“我這不是來了么,怎么樣,沒餓著凍著吧。”陳子錕說著,上下打量鑒冰,只見她外罩風衣,里面隱約露出絲綢睡衣的邊角,腳下是一雙拖鞋,看來劫案發生之時,土匪的動作挺快,連給旅客們穿上衣服的時間都沒留。
“兄弟們都挺客氣的,吃的喝的一點沒虧待我們。”鑒冰說道,一副道上大姐頭的氣派。
看鑒冰的精神狀態,似乎也不像是受過虐待的樣子,陳子錕便松了一口氣,轉而向孫美瑤道:“大當家,咱談正事吧。”
孫美瑤一愣:“什么事?”
陳子錕道:“我是來領票的,當然談水頭,大當家的盡管叫票,我都接著。”
孫美瑤伸出大拇指贊道:“陳老大,實在人!好,我也不瞞你,嫂夫人這樣的花票,我們山寨一般叫票一萬現洋。”
陳子錕沉吟片刻道:“兄弟們做一票大生意不容易,這樣吧,我再加一半,給你們一萬五,現在軍隊封鎖的嚴,這么多銀洋運不進來,還是金條方便,十五根大黃魚,隨后送到。”
孫美瑤眼睛里閃耀起金色的光芒,興奮道:“老大,你太敞亮了,我服你!”眾土匪也都交口稱贊。
忽然孫美瑤身后的那個老土匪干咳一聲,附耳上來嘀咕了幾句,孫美瑤做恍然大悟狀,道:“你老大這么講究,我姓孫的也不能不仗義,這樣吧,嫂夫人你帶走,我分文不取。”
陳子錕道:“這怎么能行,你不要錢,兄弟們還得吃飯呢,咱不能壞了這行的規矩。”
孫美瑤比他還堅決:“不行,我姓孫的吐口唾沫砸個坑,說不要錢就不要錢,老大你再這樣我翻臉了!”
鑒冰見狀勸道:“都別爭了,不如這樣,我這張票就承了大當家的心意,咱們再領幾張肉票走,贖金照付,不就行了。”
孫美瑤一拍大腿:“中!就照嫂子說的辦!不過現在山寨不缺金銀,缺的是子彈。”
陳子錕道:“好說,除了金條,我再帶幾箱子子彈來。”
孫美瑤大喜:“好!陳老大果然義氣。”
那老土匪欲言又止,眼中隱隱可見憂慮之色。
接下來的問題是領哪幾個肉票,孫美瑤非常爽快的邀請陳子錕前去挑選,肉票就押在百丈開外的一個山洞里,門口埋伏著暗哨,洞口用樹枝巧妙的遮住,若不是有人領路,根本不可能找到。
山洞里光線很暗,適應一會兒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洞內有五丈見方的平地,洞深處極其低矮,石壁濕漉漉的往下滴水,地上或蹲或坐著幾十個狼狽不堪的洋人,衣衫不整,缺鞋少襪,蓬頭垢面,看起來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氣色尚好,而且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說明土匪對他們還是比較客氣的。
陳子錕迅速點了一下人數,有三十五個人,其中花票(女人質)有十余個,這個數字和官方統計的數據明顯出入較大,說明土匪不止這一個藏人的地方。
“老大,你隨便挑,挑中誰,那是誰的造化。”孫美瑤指著這些可憐巴巴的人質,對一個矮個子土匪道:“把老子的話翻譯過去,讓他們把臉抬起來,讓陳老大慢慢挑。”
那矮個子土匪立刻用蹩腳的英語把這段話說了出去,人質們頓時騷動起來,爭先恐后的仰起頭來,眼巴巴的看著陳子錕,他們不清楚來的這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此時任何希望都是救命的稻草。
陳子錕沒想到土匪中竟然還有會說英語的人物,他原本想用英語安撫一下眾人的打算只好擱置,不過還是操著一口流利的紐約口音道:“女士們,先生們,承蒙大當家的恩準,我可以帶走一些人質,我希望由你們自己來做出這個選擇,請注意,年老和有疾病的優先,女士優先。”
人質們再次騷動起來,身陷絕境之中能聽到如此標準純正的英語,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更何況這個人承諾可以解決四到五個人,這如何不讓他們激動,他們立刻討論起來,到底該讓誰優先獲救。
孫美瑤低頭問他的翻譯:“陳老大說的啥?”
那矮子便一五一十的將陳子錕的話翻成漢語說出來,孫美瑤聽了點頭道:“老大說話果然有派頭。”
陳子錕在旁聽了他和矮子的對話,心中卻泛起了疑云,這個矮子說的不是山東話,而是一口關東口音!
山東人闖關東的多,但是在魯南蘇北這種地方,關東人可稀罕的很,再聯想到他的英語口音里,R和L不分,陳子錕猛然意識到,這人可能是個日本人!
悄悄打量那個矮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日本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鄉下農民,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土氣,這反而更讓陳子錕懷疑了,因為一個能熟練掌握英語對話的人,即使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也肯定跟外國人當過仆役之類的,在洋人的熏陶下,難免不帶點洋味,決不可能如此土得掉渣。
陳子錕不經意的問道:“這位兄弟的洋話是在哪里學的?”
孫美瑤一拍矮子的肩膀,道:“這是我們山寨的翻譯官二寶,歐洲大戰的時候出過洋。”
“哦,原來如此。”陳子錕嘴上這樣說,心里疑惑更深,歐戰是征用了不少中國勞工,可那都是跟法國人干活的,怎么這位二寶反而學了一口英語呢。
不過現在不是深究這種事情的時候,關鍵的是先營救一部分人質再說,肉票們哭哭啼啼的亂成一團,陳子錕的目光在他們中間來回搜索著,忽然注意到一雙閃亮而睿智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是一個留絡腮胡子的男子,大約四十歲年紀。
四目相接,陳子錕從他的目光中似乎感覺到一些什么,不過此時此地,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現實的。
人質們選出十三個老弱病殘女來,讓他們先走,孫美瑤當時就怒了:“我日,這可不行,都放走了,官兵打過來咋辦,最多四個!”
陳子錕還想再爭取一下,多放幾個人走,可孫美瑤咬死口就只能先放四個,見他說的堅決,陳子錕也不好多說。
四個名額,相對于三十多名人質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平時談吐優雅、彬彬有禮的洋人們也亂了方寸,紛紛大吵大嚷要求先放自己,陳子錕瞥見孫美瑤面露不悅,怕他一怒之下連四個人都不愿意放了,急中生智,索性走進人群直接點了四個女人:“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四個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是,一個被陳子錕選中的女孩卻鎮定無比的答道:“謝謝,我留下。”
陳子錕看了他一眼,這個長著一頭亞麻色秀發的女孩大約二十來歲,穿著男式的襯衣和獵裝,赤著一雙大腳,看起來就像個大大咧咧的美國姑娘。
“嗨,可以幫我捎個話么?”那個亞麻色頭發的姑娘說道,她的口音帶著濃厚的紐約味。
“愿意效勞。”陳子錕道。
“我叫凱瑟琳.斯坦利,紐約人曼哈頓人,時代周刊記者,請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愛他們。”
“可是你為什么要選擇留下?”陳子錕對這個女孩的無畏感到既佩服又難以理解。
“因為我是一個記者,我不會放棄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凱瑟琳很堅決的說道。
“哦,不,拜托,這里還有我。”那位有著睿智眼神的中年人站了出來,道:“斯坦利小姐,請恕我直言,您的職責是在鋪著地毯的宮殿里采訪那些總統和部長們,而不是在山野里為一個土匪頭子做個人專題,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我來做比較好。”
說著很自然的向陳子錕伸出手:“幸會,約翰.本杰明.鮑威爾,米勒士評論報記者,也是美國人。”
“很高興見到您,盡管不是在合適的地點。”陳子錕和他握了握手,感到手心里被塞了一張紙,立即隱蔽的將紙卷藏進了袖筒里。
此時遠處隱隱傳來槍聲,官兵發起進攻了,孫美瑤臉色大變,催促道:“你們這些洋人怎么如此不爽利,再不走人,就都別走!”
他這樣一嚇唬,誰也不敢再多說話了,陳子錕帶著四個女人質走出了山洞,孫美瑤跟著出來,道:“老大,對不住,得按規矩來。”
陳子錕道:“那是自然,請吧。”
孫美瑤一擺手,手下過來給陳子錕和其他人質眼睛上蒙了黑布,沿著原路回去了,跌跌撞撞走了半個時辰后,土匪叫停,解開他們臉上的黑布道:“從這兒往南一直走,就能到臨城。”
“謝了,兄弟。”陳子錕拱手答謝,那幫土匪也抱拳回禮,轉身去了。
再看花票們,一個個戰戰兢兢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恢復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