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乘坐滬寧線從上海直達南京,在南京住上一日,孝陵、夫子廟等處游覽一番,等火車票拿到才從渡江抵達北岸浦口車站車,沿著津浦路北上而去。
此番北上,陳子錕單人獨行,行李也只有一口小巧的皮箱,與上次南下相比簡直太輕松不過了,津浦線是貫穿南北的鐵路大動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京杭大運河的地位差不多,運煤運糧,人員往來,都必須依賴津浦線。
陳子錕買的是藍鋼特快的臥鋪頭等票,車廂里很少能見到中國人的面孔,列車設備很先進,比起歐洲的客車也不遑多讓,經過一個白天的跋涉,抵達津浦路和隴海路的交匯點徐州。
徐州是個不大的城市,下車的時候正是黑夜時分,外面黑漆漆的,寒風呼嘯,幾盞孤零零的電燈慘淡無比,出了車站一看,遠方一座城池影影綽綽,車站職員見他衣著考究,是個體面人物,便上前招呼道:“先生,這個點城門已經關了,火車站有旅館,您將就著住一晚吧。”
于是,陳子錕在徐州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先買好一張海州到開封的火車票,然后叫了一輛人力車到徐州城內轉了一圈,冬日的徐州城,放眼望過去看不過一絲綠色,灰色的長滿枯草的城墻,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空,民居大都是土坯墻,只有城南戶部山一帶的富戶人家是磚瓦房舍。
這就是典型中原城市的形象,令海外歸來的陳子錕不免有些沮喪,想來洛陽比徐州也強不到哪里去,沒帶鑒冰來是正確的選擇。
下午發車,沿隴海線自東向西而行,隴海線本是海州到甘肅的東西大動脈,從光緒年間就開始造,現在也只通了蘇北河南的一段,這條線上可沒有先進的藍鋼特快,列車是用了十年的老貨,開起來咣當咣當直響,速度又慢,一直到次日上午才抵達開封。
列車噴著大團的霧氣進站,陳子錕提著皮箱夾雜在旅客的人流中向車站外走去,他個子高,如鶴立雞群般,老遠就被等在月臺上的幾個軍人發現了,隔著幾十步遠就叫起來:“陳大個子!”
走過去一看,一個白凈面皮的中尉軍官熱情無比的迎上來道:“還記得我么?”
陳子錕笑道:“這不是趙軍需么,咱們可是出生入死過了,我怎么能忘了你。”
趙玉峰哈哈大笑,幫陳子錕提起行李,領他出了車站,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馬路上,兩個大兵正蹲在地上抽煙,旁邊一群拖著鼻涕的小孩好奇的看著汽車。
“老王頭!老李!”陳子錕大喊起來,蹲在地上的兩個老兵趕緊站起來,啪的一個立正:“長官好!”
陳子錕笑著拍打著兩人的肩膀:“什么長官不長官的,都是自己弟兄,怎么著老李,不當馬夫改開汽車了?”
老王老李見陳子錕雖然一身洋服,但并不拿架子,這才放松下來,但言談舉止間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拘束,陳子錕知道,此刻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條無形的鴻溝了,這條鴻溝的名字叫階級。
正值中午,四人在開封街頭吃了一頓羊肉燴面,這才驅車往回走,開封到洛陽還有一段距離,這輛汽車是直魯豫巡閱使孚威上將軍吳佩孚派來專程接陳子錕的,大帥有心,派來的都是陳子錕的老哥們,一路上大伙兒喜笑顏開,談起往事更是倍感親切。
“咱大帥可不比當初了,去年春天,奉軍十二萬人馬大舉入關,被咱門迎頭就給揍回去了,那仗打得,太長威風了,現在人家都說,洛陽打個噴嚏,北京都得下雨。”趙玉峰得意洋洋的說起去年直奉大戰的事情,那時陳子錕正在海外,國際上對中國內戰的局勢并不關心,所以知道的不多,此刻聽趙玉峰一介紹,不禁對吳佩孚更加敬仰。
“大帥真是用兵如神啊。”陳子錕喃喃自語道。
“何止是如神,大帥就是神,連曹老帥都說,咱大帥是戚繼光轉世呢,我看這事兒靠譜。”王德貴神氣活現的說道,他身上的灰布軍裝干凈整潔,腳上還蹬著一雙新皮鞋,看來第三師跟著吳佩孚也是水漲船高,軍餉補給的水平也上去了。
車到洛陽的時候,陳子錕才發現自己的猜測錯了,大概是因為直魯豫巡閱使的行轅設在這里,洛陽隱隱成為中國的另一個政治中心,再加上大批直系軍隊駐扎附近,十幾萬兵馬吃喝拉撒頗能帶動當地經濟,洛陽城的規模和繁華程度均遠超徐州,比開封也不遑多讓。
吳佩孚在帥府書房接見了陳子錕,洛陽新雪初霽,庭院內假山上蓋著薄薄一層雪花,幾支臘梅點綴之下,更有書香門第之感,大帥身穿天青緞子夾襖立在門口,耳朵上還戴著一個狐貍毛的耳套,若不是腰桿筆直,雙目有神,真像個鄉下土財主。
“昆吾,回來了,回來就好啊。”看到陳子錕進來,吳佩孚臉上浮起了笑意,如同等待兒子歸來的慈父一般。
“玉帥,我回來了。”陳子錕快步上前,欲行大禮,被吳佩孚攙住:“軍人不興這個,來來來,快進屋,外面冷。”
進了書房,陳子錕打開皮箱,拿出自己的西點畢業文憑,還有在德國買的蔡司望遠鏡呈給大帥,吳佩孚接了端詳一番,連說三個好字,他自然分辨不出這滿是洋文的東西到底是畢業證還是肄業證,看了一會兒便還給陳子錕道:“好好起來。”
陳子錕總算是蒙混過關了,暗暗松了一口氣,吳佩孚又問起西方的軍事思想和最新的武器裝備,陳子錕自然是對答如流,侃侃而談之下,吳佩孚聽的不住點頭,道:“去年直奉之戰,奉軍雖然敗北,但元氣未傷,我聽說張作霖在關外大肆招兵買馬,整軍經武,欲報一箭之仇,一兩年之內,奉軍必然再度南下,到時候就是你一展身手之際。”
陳子錕心中一喜,知道自己飛黃騰達的時機到了。
果然,吳佩孚沉吟道:“既然你是美國西點軍校畢業的,自然不能和那些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混為一談,不過年輕人驟登高位也不好……所以你的軍銜和職務,不能太高。”
陳子錕心中又是一涼,自己留學前夕只是少尉軍銜,即便連升三級也不過是個少校,少校就是營長,手底下撐天不過四五百號人馬,照這個速度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當上督軍。
雖然心里失落,臉上卻沒表現出來,吳佩孚接著說:“太低也不妥,就依著王庚的先例,先授上校銜,任參謀處一等參謀官吧。”
上校!連升五級的待遇,這兩年歐美之旅算是值了,陳子錕拱手道:“謝玉帥提拔。”
“好好干,先熟悉一下軍中事務,等時機到了,外放你當個團長再歷練一下,我老了,咱們直系家大業大,總得有些年輕人接上才是啊。”吳佩孚語重心長道,眼中盡是期望之色。
“卑職一定不辜負玉帥厚望。”陳子錕啪的一個立正,敬了一個洋味十足的美式軍禮,望著吳佩孚熬得通紅的雙眼,他又忍不住道:“玉帥,您要保重身體啊。”
吳佩孚擺擺手道:“無妨,京漢路上那幫跳梁小丑蹦達不了多久了。”
晚飯是在大帥行轅吃的,而且五吳夫人也親自作陪,這可是非同一般的待遇,說明吳佩孚一點沒把陳子錕當外人。
第二天,陳子錕到參謀處報到,正式成為大帥麾下八大處之首參謀處里的高級參謀官,地位僅次于參謀長和處長,身為高級軍官,一應待遇和當小小少尉時候簡直天壤之別,軍裝馬靴不是領的,而是由專門的裁縫量身定做,身邊也有了自己的副官和勤務兵。
他的副官,就是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軍需處小中尉趙玉峰,王德貴和李長勝也被調來當馬弁,現在陳子錕是吳佩孚手下的大紅人,調這些人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陳參謀的住所就設在大帥行轅附近,是一座二進的小院子,干凈整潔,院子還有一棵石榴樹,趙玉峰幫他雇了一個老媽子,一個廚子,還擠眉弄眼的告訴他,只要花上一百大洋,就能買個黃花大閨女當小老婆。
一百大洋不多,陳子錕的軍餉加上車馬費冰炭費等補貼,每月也有五百塊之多,買個媳婦自然不是事兒,但他剛從國外回來,腦子里一時還轉不過來這根筋,怎么媳婦還是用買的。
“那以后怎么辦?”他問趙玉峰。
“還能咋辦,喜歡就帶走,不喜歡就丟下不要了唄,一百塊算是貴的,要是攤上災年,一口袋面就能換個大姑娘。”趙玉峰談起這事兒來頭頭是道。
陳子錕道:“這事兒回頭再議吧,碰上合適的,倒是可以給老王老李討個媳婦,就快過年了,大帥許了我一個月的假期,我得回北京一趟,你準備一下行李吧。”
趙玉峰道:“北京現在可去不得,京漢路那幫工人全撂挑子不干了,鐵路已經停運了。”
陳子錕心中一動,想到一個老朋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