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陪熊希齡聊了很久,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在傾聽,雖然熊希齡提到的很多名字對他來說極其陌生,但聽多了也大致能有個基本了解,比如徐樹錚將軍,在熊希齡的描述里就是一個和三國周瑜很類似的人物,雖有才干,但氣量狹小,難成大事。
“民國的議會政治,就是壞在小徐手上,他收買議員,操縱國會,肆意妄為,踐踏法律尊嚴,擅殺北洋大將陸建章,劫奪私分政府軍火,連彼此間的臉面都撕破了,如此無所不用其極,簡直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啊。”熊希齡提起徐樹錚來,一肚子都是怨氣。
陳子錕道:“北洋昏庸腐朽,國家之希望可在南方?”
熊希齡搖搖頭:“云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廣東的陳炯明,與北方軍閥都是一丘之貉。”
“那么……孫文先生呢?”
“孫文……論組織不如宋教仁、論軍事不如黃興,手上亦沒有自己的軍隊,不提他也罷。”
“依熊老所見,中國可有能力挽狂瀾之人?”
熊希齡思忖片刻道:“唯有駐守衡陽的陸軍第三師師長、孚威將軍吳佩孚,此人戰功卓著、思想進步,道德上亦可稱之為典范,堪比關岳!”
吳佩孚,吳佩孚,陳子錕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次日,陳子錕買了兩份禮物去看望并感謝了辜鴻銘和劉師培,兩位先生對這位愛徒的表現極為滿意,各自留他吃了飯,等到第三天上,于德順突然登門,神秘兮兮的告訴陳子錕一個消息。
“大兄弟,林家出事了,你還不知道吧?”于德順道。
陳子錕立刻想到林文靜的安危,忽地站了起來,雙手按住于德順的肩頭搖晃著:“怎么了!”
“大兄弟你別著急,聽我說。”于德順的肩膀被抓的生疼,趕緊解釋,“你相中的小娘子沒事,是她爹病死了。”
“什么!林先生病死了!”陳子錕大驚失色,雖說林先生氣色不太好,也不可能這么快就病死啊。
林家只有林之民一個人上班掙錢,養活老婆孩子傭人,他一死,整個家就全完了,林文靜的生活必然受到極大的影響,她本來就沒有母親,現在父親就走了,繼母待她一直不好,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于德順察言觀色,知道自己這回算準了,陳子錕果然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他用低沉的語調說:“我是聽廠里伙計說的,他們家昨天就搭靈棚了,都是街坊,我讓人封了十塊燒紙錢,聊表心意。”
陳子錕哪還有空聽他假惺惺的表功,風風火火趕到林宅,卻只看到一幫工人在拆靈棚,張伯站在門口,一臉的悲傷與茫然。
“張伯,先生已經出殯了?”陳子錕上前問道。
張伯潸然淚下,點點頭道:“一大早發送到廟里停著去了,先生是福建人,將來靈柩是要運回故土安葬的,可憐啊,孤兒寡母的。”
陳子錕只好留下二十塊錢權作帛金,又告訴張伯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讓他有急事就找來找自己,又陪著他嘆了一會氣才離去。
林先生是外地人,在北京親戚很少,朋友也不算多,所以喪事從簡,只停了一天就草草結束,太太讓林媽去雇了幾個杠快,把先生的棺材抬到法源寺暫時存放,作為林之民在京的唯一親戚,林長民幫了不少忙,據他說,法醫從死者最后的嘔吐物中查到了砒霜的成分,而警察也在小野醫生的診所里發現了部分劇毒砒霜,至于為什么一個日本西醫會藏有砒霜,那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人是白死了。
一家人回到后宅胡同,張伯奉上陳子錕送來的二十塊錢,說這是紫光車廠的陳子錕送的,太太沒聽過這個名字,只當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就沒當一回事,林文靜卻是記在了心里。
先生沒了,就沒有了繼續住在北京的理由,先生是福建人,家里還有些房子田產,得回去料理了才行。
太太是上海小業主家庭出身,雖然平日里花錢大手大腳,脾氣又壞,但是關鍵時刻還是能獨當一面的,她把林文靜和林文龍姐弟倆叫到跟前,平心靜氣的說:“阿爹已經不在了,咱們要回上海去,文靜,你親爹親媽都沒了,以后就跟著米姨一起過吧,米姨以前脾氣不好,經常罵你,你別往心里去。”
林文靜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林文龍也跟著哭了起來。
太太擦了擦眼角,道:“都別哭了,收拾行李去吧,我已經托人買了火車票了,咱們后天就走。”
林文靜哽咽道:“可是,我還要上學呢。”
太太道:“文靜,北京大學開銷大,學時長,你爸爸又不在了,咱們家實在沒有錢供你念下去。”
林文靜沉默了,父親留下的撫恤金和欠發工資,以及親朋友好的帛金加在一起有不少錢,供自己讀書是夠了,但是父親不止自己一個女兒,還有文龍呢,而且文龍是男孩子,現在還小,將來讀書花錢的時候多了,米姨怎么可能不顧自己親生的兒子,反過來照顧她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呢。
當晚,林文靜早早的睡下了,但一雙眼睛盯著屋頂,怎么也進入不了夢鄉,一閉上眼睛,父親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父親走了,所有的一切安排都被打亂,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留在北大讀書啊。
“相信自己,就一定會成功。”忽然之間,陳子錕的那句話跳了出來,林文靜一骨碌爬起來,咬著嘴唇想了半天,終于決定還是靠自己。
她悄悄穿上棉袍和鞋子,出了垂花門,門房里的張伯睡的正沉,呼嚕震天響,絲毫沒聽到門閂被搬動的聲音。
林文靜出了門,輕輕掩上大門,快步走出胡同,正好大街上一輛空洋車過來,趕緊叫停:“洋車。”
“小姐您請,您去哪兒?”車夫干凈利索,一張黝黑的臉透著憨厚。
“我去頭發胡同紫光車廠。”林文靜道。
“好嘞。”車夫拉起洋車健步如飛,四盞電石燈把道路照的一片雪白,本來兩個地方離得就近,不大工夫就到了跟前,林文靜下車掏錢:“多少?”
“順路,不要錢。”車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林文靜這才注意到車身上綴著一塊銅牌,上面銘刻倆字:紫光。
紫光車廠的大門敞開著,門頭懸掛四盞燈籠,四下一片通明,林文靜鼓起勇氣上前,問門口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大叔,請問陳子錕是住在這兒么?”
中年人正是紫光車廠的掌柜薛平順,這大晚上的都七八點了,忽然有個女學生打扮的大姑娘登門來找大錕子,他心里頓時就有數了,合著大錕子心里掛念著的就是這個姑娘啊,看模樣身段氣質確實和杏兒不是一個水平的,怪不得啊……
“您找對了,陳老板就在這兒住,您是?”
“我……我叫林文靜,是……是他的朋友。”林文靜含羞道,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拋頭露面獨自去陌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找一個男人。
“好嘞,我帶您進去。”薛平順正要領林文靜進門,忽然又有車回來交班,他忙著處理,正好看到杏兒從里面出來,便道:“杏兒,帶這位姑娘去找大錕子。”
杏兒搭眼一看,心里的酸味就泛上來了,合著大錕子喜歡的人就是她啊,小巧玲瓏看著挺單薄,應該是個體弱多病的主兒,手那么白嫩,肯定不會干活,不會伺候人,比自己差遠了。
不過北京的姑娘就是豪爽,知道是情敵,依然笑臉相迎,“哦,是大錕子的朋友啊,里邊請。”
陳子錕正躲在臥室里擦拭那兩把盒子炮,忽然聽到了不該屬于這里的腳步聲,心里一動,趕忙把盒子炮塞到枕頭下面,出來一看,果然是林文靜來了。
“小姐,您來了,趕緊屋里坐,杏兒,倒茶。”陳子錕掀開門簾,林文靜小臉一紅,走了進來,杏兒撅著嘴橫了陳子錕一眼,氣鼓鼓的拎茶壺去了。
林文靜有些拘謹,坐下后依然低著頭,手捏著衣角,沉默了一會道:“我爹去世了,我們要回上海了。”
陳子錕忙道:“那你的學怎么辦?”
“我本來也沒正式入學,只是試讀生,而且米姨說……家里不夠錢。”
“我給!”陳子錕脫口而出,連忙又改口,“我是說,我出錢,不不,我借錢給你,不不,我……”他撓著腦袋,不知道該怎么措辭好了。
林文靜被他的語無倫次逗樂了,咯咯一笑,陳子錕倒清醒了,緩慢而堅定的說:“相信我,有我在,就沒有困難。”
林文靜似乎聽懂了,因為她的臉又紅了。
“謝謝你……米姨說,已經買火車票了,后天就要走,而且,我怕她不會讓我留下的。”
“給我一天時間準備,后天在家里等我,我帶你走,咱們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