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前來回話的親兵,蘇南瑾抖了抖新換上的皂色袍子,神態肅然的坐了下來,“情形如何?”
進門的親兵低著頭,背脊卻挺得筆直,“啟稟參軍,屬下已查詢過一遍,這兩日內,都護府并無簽出一份往長安去的過所。庫狄氏亦不曾求見過都護。”
蘇南瑾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又忙沉下了面孔,緩緩點頭,“如此甚好,也省得你們前去追堵,只是都護府那邊,你們這些日子還要看緊些,長安那邊的過所一律不得讓西州官員簽發!”
親兵問道,“麴都護那邊……”
蘇南瑾想了一會兒,斷然道,“還是要盯著些,咱們須得看住了都護府和麴氏父子,沒有去長安的過所,沒有官家相助,那庫狄氏才翻不出花來!”
親兵應了聲“是”,面無表情的退了下去。蘇南瑾看著親兵的背影,慢慢出了口氣,端坐的腰桿有些塌了下來,目光卻愈發陰郁——都是那該死的裴行儉!自打上回的事情后,這些親兵待自己的態度就有些不同,父親更是見自己一次罵一次。好容易這一回王總管看上了自己跟麴氏父子關系不錯,派了這樁差事,他若不辦得漂漂亮亮的,把裴行儉踩到泥里,也枉自活了這三十年!好在這回事情倒是十分順利,在西州城外便遇上了麴玉郎,麴氏父子顯然也十分識趣……
正想得出神,門外傳來了一聲“麴世子求見”,蘇南瑾“騰”的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快請!”
只是當他站在門外,看到大步走過來的麴崇裕,那份笑容不由便僵在了臉上——麴崇裕的臉色格外陰沉,一雙平素里總是不語帶笑的鳳目更是冷如冰霜。
蘇南瑾將麴崇裕往屋里一讓,皺眉道,“玉郎,你這是?”
麴崇裕語氣也是冰冷入骨,“麴某剛從裴守約家中出來!”
蘇南瑾動作一頓,忙道,“那怛篤探子可曾抓到?”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轉身看著蘇南瑾,臉上滿是嘲諷,“怛篤探子?子玉,你把麴某瞞得好苦!適才我到了裴宅,怛篤探子沒見到,只見到一個販賣賤口的西州商賈米大郎,傷得只剩下一口氣,卻還大喊大叫,怛篤被屠城了,人都死光了!那些人隨后便會趕來西州,要殺他滅口,好教大伙兒不知道他們殺人掠貨、搶奪金銀的惡行!”
蘇南瑾臉色頓時大變,厲聲道,“玉郎為何不立刻把他帶過來?”
麴崇裕冷笑道,“帶過來?你說得輕巧,出了這種事,庫狄氏除了延請醫師,竟還叫了好幾個神婆。裴宅那邊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都來看米大郎中邪。這米大郎原是西州一霸,素來作惡多端,因此人人都拍手稱快,只道這邪中得好。我倒想說此人是怛篤的探子,只是院外那么些人誰不識得米大郎?說他是一千多里外的怛篤城的探子,我卻是沒臉讓人笑掉大牙!再說,那怛篤到底如何了,難不成真已被屠城?你為何一個字也未與我說?”
蘇南瑾臉色變了幾變,只是對上麴崇裕冰冷憤怒的目光,到底還是有些氣短,聲音也低了一些,“原是殺了些人,誰教他們負隅頑抗來著?”
麴崇裕咬著牙點頭,“果然是屠城了,那搶奪金銀自也不會錯,我原該料到,一個垂死之人又怎會撒謊!虧得我見勢不妙,沒有動手!”
蘇南瑾有些訕然,只是略一思量,臉色反而更沉了下去,“世子此言何意?難不成你還信了一個惡霸的胡言亂語,反而疑心總管與我?這總管的軍令,你也是不欲遵從了?”
麴崇裕哼了一聲,淡淡的道,“非是我不信子玉,你但凡有一絲信我,便不會瞞了我屠城之事!我仔細聽過,那瘋漢叫得雖然響亮,卻沒有提及唐軍二字。如今他便在曲水坊的裴宅之中,蘇參軍若是愿意,隨時帶兵去抓了這位怛篤探子便是,也好叫西州人都明白,此人不是中邪,原來當真是唐軍貪財屠了恒篤城,大總管當真是要抓他滅口!”
蘇南瑾臉色頓時更加難看,麴崇裕看了他一眼,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緩和了些,“子玉,我與你不同,麴氏世代居于西州,所謂人言可畏,我便是想幫你,也不能置麴氏名聲于不顧,在眾目睽睽下做出這種事情,西州人會如何看我?族人會如何看我?此事請恕崇裕不便插手,這便告辭了!”他拱了拱手,竟是轉身走了出去。
蘇南瑾站起來欲叫一聲“留步”,到底還是頹然坐了下來,心頭將麴崇裕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不由暗暗磨牙——那位胡人居然是西州極有名的商賈,如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嚷了出來,自己若是再帶兵去抓什么怛篤探子,倒正如麴崇裕所說,反而是坐實了他的話,連帶搶掠金銀這樣要命的事情也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但若是不抓,難不成就讓他這般嚷嚷下去?
想到此次離營前父親那刀鋒般的目光,蘇南瑾不由打了個寒戰,咬著牙關思來想去半晌,還是揚聲道,“來人!”
半個時辰之內,西州略有些名氣的七八個神婆都已到裴宅里走了一趟,外院的西屋里一時熱鬧非凡,畫符者有之,念咒者有之,卻也有人進來只看了米大郎一眼,道聲“好大的血氣”,掉頭便走。琉璃瞠目之余,不由暗自驚心,這一位是暈血,還是當真看出了什么?
隨著這些神婆的進進出出,曲水坊的裴宅外面變得人山人海。米大郎的“胡言亂語”愈發被傳得紛紛揚揚。大多數人自是幸災樂禍,有些人也開始嘀咕——這米大郎是個膽大心黑的,這邪中得有些古怪!龜茲城外的白骨還歷歷在目,怛篤城莫非真是也化成了尸山血海?
聽得小婢女將外面的流言低聲回報了一遍,琉璃點了點頭,略微提高了些聲音,“韓醫師,如今阿婆們都試過一遍,勞煩您看看米大可有好轉?”
韓四默不作聲的走到榻前,搭了一回脈,搖了搖頭,“米大越發不好了,娘子請早做打算!”
幾個神婆頓時安靜了下來,覷著米大郎死人般的臉色,心下先自虛了,有人忙道,“庫狄娘子,萬萬不能讓生人橫死在家中,尤其是生性兇橫的,只怕日后……”
琉璃臉色頓時一變,“那可如何是好?”
這神婆忙道,“這米大雖是孤家寡人,卻也有家有宅,送回他自家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了躊躇之色,“米大家中無人,他既然求到長史這里,我雖救不得他,總不好……”
神婆嘆道,“娘子是菩薩心腸,只是也不能為了救人污了宅子!”
琉璃還在猶豫,韓四已木然道,“我會守著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救也送他一程!”
琉璃松了口氣,笑著欠身,“多謝韓醫師。”
韓四面無表情的還了禮,手上卻緊緊攥著藥囊的帶子,幾乎沒把那帶子攥出水來。
琉璃轉頭吩咐小檀,“你先把這幾位娘子送出去,每人送上一端絹帛,再去門外請幾個力大的人進來,幫忙挪一挪米大郎。”
眼見屋里再沒旁人,阿燕躊躇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娘子,婢子有一事不明,請娘子再思量思量,麴世子的性子有些古怪,對您與阿郎又一直不善,如今您把那些東西都給他?萬一他……”
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想了想道,“算算日子,皇后只怕這些日子便要誕下龍子了,我這里原是特意做了件如意紋的小披風,雖粗陋了些,意思還吉利,還有幾樣給代國夫人和武夫人的小玩意兒,這些東西卻不好叫世子的人代勞,過得這兩日,我會讓阿古都送到長安去。”
阿燕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那娘子為何還要那般費心費力的求世子一遭?”
琉璃嘆了口氣,“阿古沒有官家身份,這一路往長安,哪能如麴崇裕派出西州飛騎般能一路在驛站換馬,不惜馬力日夜飛奔?他們最快十日之內便能到達京城,阿古卻少說也要半個多月。如今,那位王總管既然已派人到西州來拿人……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阿燕恍然點頭,“娘子果然思慮周全,娘子放心,如今不過是小人作祟,阿郎自是吉人天相!”
琉璃苦笑了一聲,沒有做聲。裴行儉自是不會有事,蘇定方也不會有事,可這卻不意味著自己能在家坐等,莫說有些事原是要自己去努力方能求得結果,即便不是如此,她難道能坐視他被人陷害污蔑,自己卻無所作為?也不知他如今處境如何……想到麴崇裕說的“長史聽聞已被扣了起來”,她只覺得心里便如有團小小的火苗在炙烤著一般。
米大郎此時早已安靜了下來,喘了兩口氣,要了杯水喝,正在有氣無力的抱怨,“這躺著叫嚷怎么比騎馬趕路還累些?”聽得外面有亂紛紛的腳步聲響漸近,又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嚷了起來,“殺人了,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長史救命,某不是怛篤探子,莫讓他們殺人滅口!莫讓他們殺人滅口!”他慘白的臉上沾了些符灰與朱砂,嗓子也啞得厲害,看去倒是更駭人了幾分。
進來的五六個男子都是膽大好事之人,一見之下也唬了一跳,待得他們將米大郎挪上抬椅搬出門去,圍在外面的西州人一片嘩然,隨即便安靜了下來,米大郎嘶啞凄厲的聲音傳出老遠。
抬椅慢悠悠的出了曲水坊,一路往米大郎所住的洛水坊而去,跟著后面的人也越來越多。米大郎手下的幾個伙計此時并不在西州,家中只一個看門的老仆,早已得了消息開了大門,一見米大郎的模樣便哭了起來,蒼老的聲音里有著貨真價實的惶恐和悲傷。院內院外正亂哄哄著,便聽人群之后有人高聲道,“閃開!都閃開!莫擋了官差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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