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的偏房里,阿古的衣衫上的灰塵還未拍盡,眼睛里滿是血絲,神情也極為凝重,“阿古明夜再去!”
裴行儉也皺著眉頭,聽了這話倒是笑了笑,“無妨,你先去歇著,我再思量思量,若能調開咱們家附近的那幾顆釘子,我與你同去或更妥當。”
阿古搖頭,“阿古不過是個車夫,還能混得過去,阿郎若是不在院中,只怕那些人立刻便會想到大佛寺。”
裴行儉沉吟片刻,“實者虛之,總有法子讓他們發現不了。”
阿古依然搖頭,“我再探一次便是,阿郎何必以身犯險?”
裴行儉正欲開口,突然聽到窗外傳來的腳步聲,忙擺了擺手,沒過片刻,琉璃從前門挑簾走了進來,看見屋里的人,松了口氣,又上下打量了阿古幾眼,眼睛發亮,“阿古什么時辰回來的?可曾發現了什么?”
阿古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笑著點頭,這才站起來回道,“小的回來了不過一盞茶功夫,這時辰外面最是熱鬧,不然倒是不好混進來。大佛寺那邊,還不曾發現什么。”
琉璃“啊”了一聲,便去看裴行儉,裴行儉道,“阿古這次算是探路,大佛寺僧人行動十分謹慎,阿古入夜便潛了進去,西佛殿里一直有人守著念經,接近不得,后面的院子也并無什么異常,只是晾了些僧衣,連人影都沒有幾個,阿古守了一夜,都未發現異動。”
琉璃皺眉想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裴行儉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昨夜睡得晚,還是回去補眠才是。”
琉璃看了裴行儉一眼,他早已換上了出門的竹青色綾袍,看上去倒是神情清爽,容光煥發,半絲憂心的模樣也無。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昨夜又何必那般坐等?以他的性子……琉璃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自有打算?你也打算去大佛寺探一探?”
裴行儉怔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我耳力比阿古強一些,或許可以多探探覺玄大師身邊那幾位僧人的動靜。”
琉璃恍然,事在人為,若是表面上查不出端倪來,不如盯著幾個關鍵的人,只是他堂堂一位長史,居然干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荒謬。這事情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皺著眉頭,站在那里出神,知道她定然不會回去歇息了,只能對阿古道,“你先用些早膳,好好歇息,有事待我從府衙回來再說。”說著便攜住了琉璃的手,“你若不想再睡,便陪我用早膳去。”
裴行儉和琉璃的早膳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胡餅、肉糜粥,兩樣小菜和一盤洗凈切好的甜瓜,還有兩個小小的銀罐,則是裝了醬和醋。琉璃隨手拿了一塊胡餅,正想往上面倒些醬,卻被裴行儉按住了手,“你今日是要嘗嘗酸餅么?”
琉璃低頭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她手里拿的竟是醋罐。這兩個小罐子式樣原是一般無二,只是蓋子上有些區別,圓鈕的銀罐放的是醋,方鈕的才是醬。她換了一個小罐,卻見裴行儉依然盯著那罐子,臉上突然間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笑容。琉璃忙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裴行儉笑著抬起頭來,指了指這兩個罐子,“我在想,那銅像,或許就是一個銅罐,大佛寺做的文章多半并不在其外,而在其內!”
也就是說,那銅佛很可能是空心的?大佛寺是在佛像里面弄了手腳?琉璃贊同的點頭,她對自己的眼力頗有信心,她那天和裴行儉一道在西佛殿里呆了很久,仔仔細細的看過,銅像的表面的確沒有什么異常,至少沒有涂上別的東西。難道是有肉眼難以看見的極其細微的小孔,在佛像里灌滿水之后便會往外滲出來?不,不可能,這個時代還沒有精湛到這等地步的金屬制造工藝,那就是里面裝了別的東西……
裴行儉已經三口兩口的用完了早膳,看見琉璃還在皺著眉頭,心不在焉的慢慢咬著胡餅,伸手揉了揉她的眉頭,笑道,“你莫傷神了,我猜那佛像之下定然有地道,屆時多留意些,焉能破不了這題?”
琉璃向他笑了笑,低頭喝了兩口熱粥,裴行儉已站起身來,“今日我會早些回來,記得做些羅阇。”
琉璃點頭,羅阇是西州人最常用的夏食,是一種酸粥,剛開始喝時會覺得味道怪異之極,但多喝兩次,便會發現它的妙處,尤其是用井水浸涼了,在炎熱的午后慢慢喝下去,當真能讓人暑意全消。
待裴行儉走后,小檀進來收拾盤碟時,琉璃便隨口吩咐了一句。小檀頭也不抬的笑道,“婢子如今也是一日都離不得這個,今日一早便把羅阇放入罐子,吊在井水里了,娘子什么時辰想用,取出來便是。”又嘆了口氣,“原來家中有口井有這般好處,怪道西州有井的院子比沒井的要貴上五成,這西州又無冰可買,這沒井的人家,夏日若想吃些涼的都是無法。”
她一面說,一面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案幾,用漆盤端起碗碟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背后傳來琉璃的一聲驚呼,她唬了一跳,忙回頭問道,“娘子怎么了?”
琉璃已霍然站了起來,眼睛閃亮,滿臉都是笑容,“沒什么,小檀,你今日立了大功!”停了停又道,“你讓阿燕去庫房找一把銅壺拿出來。”
小檀不由一呆,立了大功?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還要再問,卻見琉璃已經快步走回了內室,只得搖了搖頭,一腦門官司的走了出去。
內室里,琉璃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著嘆氣,又恨不得仰頭大叫一聲——自己真夠笨的,這么簡單的事情,居然到現在才想明白!
裴行儉靜靜的坐在都護府后廳的案幾后面,手頭的文書半日也未翻動,目光卻一直落在案頭的一個銀壺上。
門外傳來了庶仆的通報聲,“長史,安家三郎求見。”
裴行儉回過神來,忙道,“請他進來。”
門簾一挑,安三郎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他明顯黑瘦了一大圈,卻比以前更精神了些,看見裴行儉便欠身行了一禮。
裴行儉站了起來,“這屋里并無外人,三郎何必多禮。”
安三郎笑道,“今日乃是有公務來向長史回稟。”
裴行儉看著他的神色,笑了起來,“籌到這許多糧草,辛苦三郎了。”
安三郎驚訝的挑了挑眉頭,隨即呵呵一笑,“果真瞞不過九郎。”隨即便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賬冊,“這半個月來,從各縣鄉趕到州城的商賈大戶甚多,給我等省了不少氣力,今年天時尚好,西州各縣收成都不壞,從敦煌,龜茲等地收糧的行商也都有好消息傳回,如今,十萬石的糧食都已談妥,已經入倉的,也有五萬多石,還有四萬多石的大約月底便能陸續運到。草料也備好了大半。”
縱然知道安三郎帶來的定然是好消息,這消息也比預想的還要好些,說來居然還要多謝那尊大佛,裴行儉搖頭微笑,握拳輕輕的捶了捶案面,“太好了!”
安三郎又笑道,“只是各家的糧倉如今都已經快滿了,再過些日子再有糧草送到,只怕已裝不下,不知何時可以動用官倉?”
裴行儉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用官倉收糧之時,便是要按約定先付各行商一半錢款之日,另外一半,要行商們將糧草送到軍倉后,憑軍倉的收條印章來這邊支取。他的目光在案頭的銀壺一轉而過,面上的微笑卻十分篤定,“半個月后,開倉收糧!”
安三郎心頭一松,他們做商賈的,最怕便是積壓貨款,這樣的大筆購買糧草,動用的錢帛不是小數目,大軍何時能到,何時送糧還未可知,總不能一直這么干等著,若是半個月后能如約得一半的錢款,成本便回來了大半,壓力自然小得多。
他雙手把賬冊交到了裴行儉手中,一面便言簡意賅的回報了行商們下一步的安排,裴行儉默默點頭,安三郎原是心思細密之人,這些具體事務在他手里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裴行儉聽了半日,不由笑道,“真是多虧三郎了!”
安三郎笑著搖頭,“哪里的話,這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的這話倒是發自內心,安家在西州固然頗有根基,但他畢竟只來過兩次,如今有了這個機會,西州的商家大戶幾乎都參與了進來,事情雖然有些繁難之處,但用心去安排調度好了,他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不然他連開的香料鋪和藥鋪,為何同行里不但無人敢使絆子,還有不少人主動前來示好?他身后雖然有著裴行儉這層關系,到底也要顯露些自己的手段,才能服眾。
兩人又就著細節商議了幾句,門外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回報道,“長史,世子讓你趕緊去正堂,說是蔥山道前軍大總管蘇將軍派了一位參軍事過來。”
前軍大總管蘇將軍?安三郎眼睛頓時一亮,低聲道,“蘇將軍的人來得好快!”
裴行儉也是面露喜色,對安三郎點頭一笑,“三郎略等等我。”正要快步往外走,突然腳步一頓,眉頭皺了起來。
安三郎頓時有些納悶,卻見裴行儉出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轉頭道,“三郎先坐著,待會兒若讓你過去時,你言語上要當心一些。”
安三郎不由奇道,“蘇將軍派的人難不成還有什么不妥?”
裴行儉微笑著搖頭,“此蘇將軍,非彼蘇將軍……”還要再說,門外已催促道,“長史,世子讓你快些過去。”
裴行儉不及多說,只是向安三郎點了點頭,快步挑簾出去,跟在麴崇裕的隨從身后,一路去了正廳,還未入門,便聽見門內傳來一陣不算陌生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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