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得濃濃的微白骨湯中,是切得細細的雪白湯餅,配著碧綠的蔥花和金黃的蛋花,看上去分外誘人。
裴行儉瞟了一眼面前的四瓣海棠青瓷碗,微笑著看向琉璃,“今日的廊下食太官署上的便是湯餅,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你做的這種高湯不托了,頓時只覺得那一碗溫水湯餅索然無味。”
琉璃笑道,“我看你是早間出門前葫蘆頭多吃了兩個,那時還沒胃口罷?”
裴行儉想了想,也笑了起來。
琉璃動手給裴行儉盛了一小碗肉羹,“你快趁熱嘗嘗這沒忽羊羹,用的是馮翊羊的脊肉,與平常味道不同。難得他們昨日采買到了正宗的馮翊羊,不然今早也不會給你備了葫蘆頭。”平日里,她讓廚房給裴行儉準備的早朝時墊肚的點心,都是更好消化的小蒸餅或玉面尖。
裴行儉低頭嘗了一口,笑著點了點頭,看看案幾上除了家常的幾味,還有一條烤鯉和一盤熊鹿雙拼,不由奇道,“今日怎么還是這般豐盛?”
琉璃心道,這安穩飯如今是吃一頓少一頓,此時還不揮霍更待何時?想了想嘆了口氣,“這不是白白放走了一個美人,回頭一想覺得好不可惜,只得多做幾樣美味來安慰安慰自己。”
裴行儉一臉恍然大悟,“嗯”了一聲,“如此說來,我更要多用一些才是!”
琉璃想白他一眼,看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撐不住先笑了。
兩人用過飯,待阿霓幾個收拾了杯盤退下,琉璃便想起身,卻被裴行儉伸手輕輕一帶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琉璃笑著伸手推他,“別鬧,我今日忙了整整一日,身上膩膩的,凈房里熱水都已備好了,我去去就回。”今天她又借著挪庫房裝那永遠不會到來的二十二萬貫錢的名義,把家里的庫房好好盤點了一番,大致弄清楚了到時除錢帛外還能帶走多少金銀器,忙得這一身大汗……
裴行儉捉住了琉璃的雙手,笑而不語,看著琉璃的眼神卻深得有些異常。琉璃心里不由一動,“怎么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裴行儉緩緩搖了搖頭,突然道,“琉璃,我原先就曾說過,不欲留在長安,若是我有機緣外放,你可曾想過要去何處?”
琉璃看著他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想去西疆?”
裴行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恩師此次已被任為蔥山道前軍總管,圣上卻以軍費吃緊為由遲遲不肯發兵,我的確有些放心不下。”
琉璃笑道,“既然你想去的是西疆,那我想去的自然也是西疆。”
裴行儉的眼神突然有些凝滯了,半晌才微閉雙眼長嘆了一聲,“琉璃……”琉璃也很想嘆氣,終于只是抬頭認真看著他,“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儉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語氣卻十分平靜,“也沒什么,不過是去門下省政事堂向褚相還那卷張伯英的字帖時,承蒙長孫太尉和褚相看重,特意把我叫到內室多談了幾句。”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琉璃心中暗驚,忙問,“你與他們說了什么?”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笑容里帶上了幾分自嘲,“我若告訴你,他們先是讓我把朝中諸位同僚的墨書長短都評點了一遍,然后便當眾大贊我目光如炬、胸懷天下,你信也不信?”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怎么會這樣?隨即便醒悟了過來:原來是這樣!她這些天雖然早已暗地準備,卻一直有些不解,裴行儉就算對武昭儀有防備之心,也想去西域助老師蘇定方一臂之力,但怎么會找到素無交往的長孫無忌去說什么“若立武氏為后,則國家禍亂必起”?這種話一傳出來,不但是徹底得罪了武則天,更是徹底背叛了高宗。而她若是記得不錯,永徽末年但凡反對武則天為后者,下場都極為凄慘,他這個最先公開表態、言辭最激烈的刺頭卻成了唯一的例外……原來,如此!
長孫無忌好歹也是一代名臣,沒想到竟會使出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那么,他便是索性順水推舟了?琉璃只覺得心里松了口氣,索性笑道,“這有什么?你本來便眼光精準,他們這般贊你也平常得緊。”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微笑起來,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傻琉璃,這世上也就是你,認為我什么都是好的,還覺得別人都該覺得我好。”
琉璃笑吟吟的揚起臉,“你自然是最好的,如今那些覺得你不好的人不過是沒長眼而已!”他可是裴行儉啊!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她,良久才嘆了口氣,將琉璃整個人環入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懷里,心情一片安寧,聽著他又嘆息了一聲,只得抬頭也嘆了口氣,“今日你是去上過香么?衣服上的香燭味,比我身上的灰塵味怎么還要大些?像咱們如今這樣,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儉不由笑了起來,“再沒見過比你更愛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正是,誰不知你裴明府閱女無數……”
裴行儉再也忍不住,伸指便在琉璃額頭上一彈,“越發胡說了!”看著琉璃捂著額頭抱怨,眼里卻藏著黠慧的笑意,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意,胸口一漲,伸手揉了揉了她的頭發,把她的頭輕輕按在胸口,半笑半嘆著低聲道,“琉璃琉璃奈若何?”
這是什么話!他當自己是項羽么?琉璃心里腹誹,悶聲應了一句,“守約不逝可奈何?”只聽裴行儉在頭頂上大笑起來,笑聲里終于沒有了那股沉悶,不由也微笑起來。
一輪圓月漸漸升上中天,月光從上房半開的南窗里透了進來,把床前映得一片銀白,裴行儉聽著琉璃早已變得悠長的呼吸,輕輕坐了起來,回頭又看了一眼,羅帳的陰影里,她的輪廓并不清楚,裴行儉卻依然看了很久,這才披衣穿鞋,隨手束起頭發,悄然走出門去。
院子里一片寧靜,角落里秋蟲此起彼伏的低鳴聲顯得格外清晰,裴行儉撩起袍角,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樹梢上的那一輪圓滿無瑕的明月,心緒也變得寧靜了許多,漸漸的神游物外。直到遠遠的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才霍然站起,幾步走到了院門口。
月光下,一個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突然抬頭看見站在院門口的裴行儉,嚇得尖叫了一聲,裴行儉沉聲道,“可是宮中有人來召?”
屏門上負責通傳的小婢女嚇得有些呆了,只會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裴行儉不再管她,大步走了出去。皎潔的月光中,遠遠便能看見裴府的大門早已洞開,門外有明晃晃的火把在閃動。裴行儉一步跨出大門,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裴明府,圣上急召你入宮見駕,快些上馬!”
裴行儉向面露焦急之色的王伏勝抱了抱手,快步搶到一匹空馬前,翻身上馬,兩名侍衛忙撥馬往北,各自舉著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裴行儉催馬跟了上去。直到出了永寧坊,王伏勝這才跟上前來說了聲,“裴明府來得好快!”又前后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楊老夫人適才突然進了宮,神色極為不虞,不知跟圣上說了什么,圣上也是龍顏大怒,明府待會兒仔細些。”
裴行儉向王伏勝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我心中有數,多謝王內侍指點。”
王伏勝看了看裴行儉身上整整齊齊的衣服,心里頓時有幾分了然。不由暗地里嘆了口氣,他在陛下身邊多年,陛下那般發怒卻還沒見過幾次,連武昭儀都攔不住,但愿這位裴明府當真準備周全了!
深夜路上無人,幾匹快馬一路疾馳,不過一刻多鐘便到了太極宮,從長樂門長驅直入,一直到了甘露殿前。
甘露殿東殿的御書房里燭火通明,高宗穿著絳色的家常袍子在案幾前來回踱步,順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帛書翻動了幾頁,突然認出正是裴行儉當年手抄的《文選》,立時燙了手般遠遠甩了出去。回頭又看見墻上高掛的先皇手書,牙關不由緊緊的咬在了一起。
御書房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匆匆響起,由遠而近,高宗驀地轉過身來,眼神陰霾的盯著門口。
簾外傳來了王伏勝小心翼翼的聲音,“圣上,裴明府到了。”
高宗冷冷的哼了一聲,“怎么?難道還要朕請他進來?”
門簾挑起,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見到高宗,腳步一頓,長揖了一禮,“臣見過陛下。”神色從容,竟是一如平日。
高宗盯著他的臉,冷笑了一聲,“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為何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答道,“臣不知。”
門簾外的王伏勝頓時心中一急,忍不住跺了跺腳——這位裴明府明明早有準備,此刻怎么又跟陛下打起馬虎眼來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站在王伏勝身邊的小太監阿豆不由奇怪的看了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一眼,正想低聲問上一句,就聽簾內傳來了陛下的一聲怒喝,“你到如今竟然還敢說不知!你真當朕好欺么?”阿豆頓時嚇得全身一個哆嗦,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
裴行儉應答的聲音卻依然不急不緩,“啟稟陛下,臣只知陛下深夜宣臣覲見,或許與今日臣去政事堂之事有關。臣對此事也有些不解,前幾日褚相找到微臣,請臣幫他臨摹一張字帖,今日早朝后又讓臣午后去政事堂還帖。臣去之時正值宰相會食,長孫太尉與褚相卻破例見臣于內室,讓臣評點了一番朝中諸位同僚墨書之長短,才放臣出來。此后之事,非臣所能知曉,故陛下所問,臣的確不知。”
屋里突然變得一片沉默,燭光中,高宗又來回踱了幾圈,臉上怒色稍緩,眉頭卻緊緊的鎖在了一起。直走了足足十余個來回,才停下腳步,冷冷的道,“你當真只說了書法?”
裴行儉抬頭看著高宗,“啟稟陛下,臣與太尉、褚相平素并無交往,今日突然得蒙厚待,事后回想也頗為不安。然此等事務,臣又豈敢欺瞞于陛下?”
高宗緩緩點了點頭,眼神銳利的看向裴行儉,“你可知今日宰相會食之后,褚遂良便稱,你今日主動找到他們,是跟他們說,若立武昭儀為后,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起?此事你有何可辯?”
裴行儉臉上微露愕然之色,隨即便苦笑起來,“是臣一時疏忽,陷圣上于兩難之地,臣無可辯解。”
窗欞里吹進來的秋風已然略帶寒意,燭光搖曳中,高宗的臉色顯得有些陰晴不定,良久才道,“我來書房之前,是昭儀說了一句,你裴守約不似這般忘恩負義之人。看來你或許不是忘恩負義,卻是得意忘形、不知輕重!虧朕還一直當你是個謹慎的!”
裴行儉垂下了眼簾,“臣有負圣恩,請陛下責罰。”
高宗看著裴行儉依然沉靜的臉色,火氣不由又拱了上來,冷笑了一聲,“責罰?你倒說說看,朕該如何責罰你才是!”
裴行儉的語音清晰平靜,“臣愿出西州為吏。”
高宗頓時一呆,西州,距離長安五千多里、兵禍連綿的西州?他適才心里已轉過好幾圈,多少有些明白過來,這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位舅父精心設下的局,為的便是讓自己左右為難。以裴守約的身份,原不可能拒絕宰相之召,于此事上的確有些無辜。只是看如今的朝局,不貶黜他已是絕不可能,問題是貶到何處?若貶到河東道、河北道,似乎太輕,或許還是更遠一些的江南道或嶺南道更為合適,他能自己提出最好,也省的自己為難……可裴守約怎么一開口便說出了“西州”二字——大唐此前還從未有官員被貶到的險惡之地!他這是以退為進么?高宗的臉色頓時一沉。
裴行儉卻恍若不覺,不急不緩的說了下去,“一則,臣雖未發此言,然天下人必以為此言為臣所出,若不嚴懲豈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來,雨露之恩早已均施于天下,而雷霆之威則尚未加諸于臣工,故臣民對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錯,只愿以微軀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效尤,方可略微彌補臣之過錯。”
高宗不由有些動容。他當然知道,駕馭臣下必得恩威并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無濟于事。舅父長孫無忌這兩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動搖,便是因為有永徽四年那場大案的鮮血鋪路。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何嘗不想殺一儆百?因此才把柳奭一貶再貶,然而終究不過是削減外戚之權,難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約所言,則今日之后,人人皆知但凡順應帝心者如李義府蔣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膽敢結黨于長孫無忌反對皇帝者者如裴行儉,即使曾有恩寵加身,也會遭到空前嚴厲的貶黜,朝廷局面豈能不為之徹底改變?
只停了一拍,裴行儉溫潤的聲音便再度回蕩在御書房里,“二則,如今西疆局勢不穩,近有西突厥頻生叛亂,遠有吐蕃虎視眈眈,而我朝雖置都府,卻是以來降藩王為西州之首,終非長治久安之計。臣竊以為,欲平西突厥之亂,從急而議,其要在于糧草補給,從長而議,其策在于凝聚民心,臣愿以待罪之身,盡籌集糧草、教化邊民之責,使圣上恩澤,廣施于蠻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臉色徹底的緩和了下來,看著裴行儉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幾分激賞,他果然沒有看錯人,裴守約雖然一時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彌補反擊的法子,而且毫無私心,處處都是為自己著想,為朝廷著想……“只是,太委屈守約你了!”
裴行儉微微欠身,“為君分憂,乃臣子本分,況且邊境戰場,正是健兒建功立業之所,臣不敢辜負圣恩,亦不敢辜負恩師的教導,請圣上成全!”
高宗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個個能如你裴卿,則朕還有何憂何懼?”
聽著高宗的聲音漸漸變得溫和愉快,從當前朝政一路談到了西疆戰事與布防。門簾外的王伏勝不由松了口氣,心里暗暗贊了一聲,裴明府這般心胸之人實在少有,任誰遭到陷害,不是急著推脫,求著寬恕的?他竟能真心為朝廷和陛下著想,自求遠黜!難道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只是這樣一來,庫狄畫師在萬年宮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卻不知何時才能還得上了……
遠遠傳來了更鼓的聲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風里的寒意越發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縮著脖子輕輕的跺著腳,王伏勝看了他一眼,正想開口,就聽見簾內傳來了高宗略帶嘆息的聲音,“今日我便會下旨,你三日之內便須離開長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讓你替朕掌選天下人才!”大約是話說得有些多了,他的聲音里微微有些嘶啞。
裴行儉聲音卻依舊清朗溫潤,“多謝陛下,臣這便拜別陛下,愿陛下龍體康安,福壽萬年。”
屋里傳來來一陣衣襟響動的輕微聲音,王伏勝和阿豆相視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卻聽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點忘了一事。說來今日這番變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評點過不少才俊,卻不知依你所見,武昭儀的面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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