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笑鬧聲一陣比一陣來得響亮,東廂房里卻安靜了下來。小檀向琉璃眨了眨眼睛,悄然溜了出去。阿霓則拿了輕粉,細細的給琉璃臉上又補了一遍妝,這才扶著她站了起來。一行人到了上房,轉過行障,琉璃面南背北,坐在了早已準備好的馬鞍之上。康氏、七娘幾個陪她呆在里面,還有兩個親眷家的童子也笑嘻嘻圍著她轉來轉去,打量不休。
院門口的嬉笑聲似乎越發的大了起來,不知又鬧了多久,突然變成了一陣喧天的哄笑吵嚷,琉璃心中一緊,想到剛才娘子軍們沖出去時那氣勢如虹的一幕,不由自主攥緊了手里的帕子。庫狄家的女眷或許還好些,安家那些卻著實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她們家的女婿真有人被打得騎不上馬,還有被捉住倒懸在門口的,裴行儉這樣的人,只怕根本就沒見識過這種潑辣作風,偏偏新婿這時無論遇到怎樣的捉弄,都逃不得惱不得……一時間,她的腦海里,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紛紛鉆了出來,而外面的動靜似乎也是越鬧越大,連康氏都忍不住道,“今日怎么這般熱鬧,難不成又鬧大發了?”
琉璃幾乎有些坐不住了,正想開口讓阿霓出去看一眼,卻見小檀捂著嘴跑了進來,一進行障便笑得前仰后合。康氏忙問,“你笑什么,外面下女婿下得如何了?”
小檀笑道,“了不得了!真真是出了稀罕事!”
琉璃再也繃不住,忙問,“到底怎么了?”
小檀忙道,“大娘放心,裴郎君一點兒事也沒有。”
琉璃頓時松了口氣,康氏和七娘幾個不由納罕起來,“他沒事,那外面在鬧些什么?”
小檀又哈哈的笑了起來,“正是因為沒弄到才鬧的!”
行障里幾個人都有些面面相覷,小檀好容易忍住笑,才道,“這一次娘子們可是上了大當,哪里弄到女婿?大家伙兒竟全弄錯人了!”
“適才隔著門的問答,這邊就沒大占著便宜,因此大伙兒都心中憋著勁,等到一開門,見了穿紅衣的便一陣亂撲,那人又嚷嚷打錯了,竟是東躲西藏,也不顧規矩把竹杖笤帚不知怎么的都奪了下來,混亂中也沒人去分辨,只是追著他撲,等到大家也累了,手里的竹竿笤帚奪的被奪了,丟的丟下了,裴郎君才笑吟吟的走過來向大家陪不是,原來今日他的伴郎穿了絳色袍,他自己穿的卻是一身正經古禮的青袍,一時竟沒人注意到他,姑嫂們嫌他擋路,一開門便把他給推到了一邊!大家一看,笑也笑得軟了,哪個還有力氣弄婿?正攔著他讓他作詩喝酒呢!”
琉璃先是呆呆的聽著,聽到后來卻幾乎想捂著額頭哀嘆一聲,這樣也行?他的那伴郎是傻的么?
果然外面的哄笑聲終于消歇,人聲漸漸向上屋過來,幾聲笑鬧之后,一個琉璃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的聲音朗聲道,“青階承明堂,金鎖鏤文章,好言開玉匙,啟戶放檀郎。”
上房的大門吱呀一聲的開了,門外火把的耀眼光線中,一道修長的人影映在了行障之上。行障內的五六個人頓時都站了起來。卻見那個人影手一揚,一團黑影越過行障扔了進來,小檀手疾眼快的一把接下,康氏抖開一幅紅羅便把它緊緊裹住,正是一只活的大雁,旁邊幾個人七手八腳上去用五彩絲線綁住了大雁的咀,七娘便回頭向琉璃低聲笑道,“倒是好精神一只大雁呢。”
這邊大雁剛剛送了下去,外面又響起了裴行儉聲音,“茜紗映流光,寒漏催夜涼,借問重錦帳,暫卻又何妨?”
康氏幾個呵呵一笑,兩個孩子便上去推開了外面的行障,琉璃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果然是穿著一身寬大飄逸的青袍,越發顯得身形挺拔,系著黑色腰帶,足下一雙絳色短靴,頭發衣服竟是一絲未亂,懷里還抱著另一只綁著嘴的大雁。
裴行儉走近一步,在馬鞍前低下身子,將這只大雁放在了琉璃腳下,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琉璃微笑,一張臉上神采奕奕。
琉璃胸口一陣激蕩,還未露出笑容,七娘幾個立刻一擁而上,用團扇遮住了琉璃的面孔,阿霓便拿出一枚黛石,像模像樣的給琉璃補起妝來。
屋外頓時傳來了一陣哄鬧,“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不溫不火,“織女菱花鏡,青娥鸞鳳臺,且將螺黛色,留待郎畫開。”
阿霓不理他,收起黛石,又掏出了一盒胭脂,給琉璃補唇。
裴行儉應聲道,“東風遙相知,莫為梳妝遲,自有桃花面,何須借燕脂?”
眾人這才笑著把琉璃扶了起來,庫狄延忠走了過來,受了裴行儉和琉璃的參拜,又囑咐了琉璃幾句。康氏將琉璃的青色蔽膝拿起遮住了她的臉,攙著她出門上車,七娘舉著蠟燭,待琉璃坐定,兩人將她的衣裳略整理了一番,見跟著裴行儉過來的伴郎已舉著蠟燭出門,這才一口吹滅蠟燭,退了出來。裴行儉已經翻身上馬,繞著馬車轉了三圈,幾位庫狄家的堂兄和安家表兄也各自上馬,大家一聲哄笑,馬車一震,車輪滾動起來。只是沒走多久,便被人鬧哄哄的擋住,卻是親朋鄰里障車的來了,討要了好些銅錢酒水絹帛才四散而開。
琉璃坐在車里,聽見有人哼唧了幾聲才道,“守約,今日我身上這頓好打,這筆賬卻要如何算?”車窗外,裴行儉嘆了口氣,語氣誠懇無比,“這卻是冤枉裴某了,今日我可是半點沒躲,就站在最前面,那些娘子眼力這般不好,又能怨得了誰?再說誰不曉得你的身手,難道還真能被婦人們打壞了不成,只是諸位,愿賭服輸,你們今日一首詩都沒幫我做也罷了,輸的賭注可莫混忘了!”
有人哀嘆,“還作詩?都怨你們,我便說了不能和裴九打賭!你們偏不信他說的只要燕七穿了紅袍,他便不會被打,結果如何?不但燕七吃了頓打,大伙兒還不能弄新婦了,何苦來哉?”又有人道,“你我娶親之時,不都是穿的青袍?哪有伴郎穿了紅袍,正牌女婿就沒人認得出來的道理?誰知曉今日這些婦人是怎么了,竟只認穿絳紅袍的!”
琉璃忍不住捂著臉笑得發抖:這些大概都是裴行儉原先在左衛的同僚,長安各衛武官原本多是高官子弟門蔭出身,他們娶親大概是喜歡從古禮穿青袍的,女方也都是相熟的人家,自然無論怎樣都不會認錯。可是庫狄家和安家都是小戶,這一兩代里只怕都不曾有女婿穿著青袍來迎親,那些女人恰恰又沒有一個人見過裴行儉,難怪會把這倒霉催的伴郎一頓好打。嗯,她得記牢了,這輩子絕不能跟裴行儉打賭!
深夜之中,車行甚快,沒過多久便到了永寧坊,宅子內外自然也是燈火通明。阿霓小檀幾個上了車,整了整她頭上的蔽膝,又用團扇從旁邊遮住她的臉,扶著琉璃下車踩在一張簇新的席子上,兩張席子不斷倒換,一路腳不沾地的沿著西階跨過馬鞍進了大門。
剛剛走到院子里,身后突然傳來一片笑鬧之聲,還有孩子們的尖叫,阿霓回頭看了一眼,輕聲道,“是于夫人帶了羅娘子和兩個小郎君在躪新跡呢。”琉璃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心里一暖,接下來一路拜了牲欄、灶臺,這才到了院子西南角搭的青廬里。剛剛走上青氈,便聽到一陣轟笑的聲音,卻是到了夫妻對拜之時。
這院子本來就不算小,琉璃頭上遮著蔽膝,眼前幾乎不能視物,被幾個侍女圍著這么一路折騰下來,不由頭昏眼花,此刻周圍那些笑聲幾乎是在耳膜邊轟然作響,只是想到裴行儉就站在青氈的另一頭,一股安寧的喜悅慢慢涌上心頭,輕輕的走上一步,在贊唱聲中,對著前方拜了下來。
一片歡笑聲響起,琉璃站直身子,被扶到了青廬內的床上坐下,剛剛坐穩,無數彩果銅錢便冰雹般落將下來,花生紅棗也就罷了,那些栗子銅錢打在身上,著實有些疼痛,琉璃頓時慶幸自己頭上蒙了這條蔽膝,此刻至少有布制頭盔之用,前面遮面的那兩把團扇,便算是雙層面罩,可他卻是沒遮沒攔的……念頭還沒有轉過來,一枚高高拋起的栗子準確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疼得她忍不住輕嘶了一聲,隨即左手一緊,一只溫暖修長的手已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里。
在蔽膝的縫隙里,琉璃看見了他的側臉,不斷有金錢彩果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他嘴角卻越來越明顯的揚了起來,琉璃看著那道熟悉的弧線,突然覺得果雨打在身上的感覺,似乎也沒那么疼了。
好容易落下的喜錢彩果變得稀疏起來,還沒來得讓人及松口氣,卻有人高聲道,“何處嫦娥臨人家,重重羅扇掩流霞,催得云破月弄影,試看碧玉妝梨花!”
眾人頓時鼓掌大笑,隨即,卻扇詩一首接一首的比賽般念了下來,文雅些的便吟,“姮娥莫掩春山色,天月照人捻粉妝,緣起華胥一夢定,流年笑碎相思腸。”
促狹的便語帶雙關:“花紅今夜好,羅扇莫相遮,月開芙蓉面,留待郎攀折!”
哄笑的聲音頓時更大了一些,阿霓和小檀這才取下琉璃頭上的蔽膝,又放下了扇子,外面火炬明晃晃的光線直接照在了琉璃的臉上,她忍不住側過頭去,瞇起了眼睛,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和熱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拍手大笑,說裴九艷福,新婦真乃國色,但那笑聲似乎也有些刺耳。她只覺得背上已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好在寬大的袍袖下,那只手依然溫暖穩定,微微的握緊了一些,傳遞著讓她安心的信息。琉璃心神定了定,在一聲接一聲的調笑聲中,安靜的垂下了眼瞼。
不知哪家的婦人上來摸了摸琉璃的臉,回頭笑道,“新婦看著就像玉人兒,摸起來竟比玉人兒還滑!”說著又摸另外一邊,那指尖又熱又膩,琉璃忍不住往后縮了縮,裴行儉突然轉過頭來淡淡的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的手一抖,頓時縮了回去,訕訕的笑了笑,回頭大聲道,“新婿惱了!”眾人頓時又轟笑了起來,笑話說得越來越露骨,好在到底再沒有人上來動手動腳。
不知過了多久,凈手的銀盆和銅鏡終于被端了上來,調笑聲慢慢止歇,琉璃忍不住松了口氣。三口同牢飯,一口合巹酒,有人用一根五彩絲棉系在兩人的腳趾上,燭影火光中,并肩坐在百子帳中的裴行儉神色從容、嘴角含笑,琉璃則臉帶飛霞,垂眸不語,看上去與其他新人并無半點不同,沒有人發現,在他們交疊在一起的青色袖袍下,兩只手早已握在了一起,先是手掌相握,漸漸的變成了十指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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