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來了?怎么來的會是他?
琉璃不由回頭往山上看了一眼。據她所知,此次隨高宗來萬年宮的官員,多住在南坡幾處地勢頗高的樓閣里,此前她倒沒怎么擔心過裴行儉,但在這樣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逃奔后,突然聽到他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來。
只見山上的一片漆黑中,漸漸閃爍起了幾點微弱的火光。王伏勝上前了一步,仰頭大聲道,“圣上在此,來者可是裴舍人?”
“正是裴某,如今水勢未明,臣斗膽請陛下移駕丹霄殿。”
這倒是好主意,總不能在長廊里呆著。高宗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原是半夜從床上被驚醒的,隨手抓了件衣服就跑了出來,此時才看清,身上披的竟是一件粉色的輕袍,趕忙脫了下來,可里面濕漉漉的白色中衣更不成樣子,正躊躇中,武則天已走上一步,解下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她在蓑衣里原本還穿了一件披風,如今只是下擺濕了一片,倒也無傷大雅。
高宗忍不住握住了武則天的手,低聲叫了句,“媚娘……”武則天淡淡的一笑,轉頭對王伏勝道,“告訴裴舍人,圣上這就上去。”
雨漸漸的小了,山上火光也越來越亮。劉康手持提燈在前面引路,高宗緊緊攜著武則天的手,沿著回廊往山上走去。幾個貼身的宮女宦官跟在身后。
眼見武夫人和鄧依依都跟了上去,琉璃也走上幾步,默默的跟在了武夫人的后面。武夫人回頭看見琉璃,忙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嘆了口氣,低聲道,“今夜,實在是多虧了你!”
沿著長廊往上一百多步,出回廊往西走,不多遠便到了后宮的南門仁壽門。門旁早有幾個宦官在翹首等待,見到高宗揮手示意,連忙下鎖打開大門。只見門外已經整整齊齊的站了百十位手持火把的侍衛,最前面的正是裴行儉和一位頭戴銀盔的年輕將軍。裴行儉身上的一件深碧色圓領袍被雨水打得半濕,袍角下擺皺得不成樣子,但看上去居然并不狼狽,只是劍眉微鎖,神色里帶著幾分焦慮。
看見大門打開,兩人都上前一步行禮,“臣裴行儉,臣鄭芝華,見過圣上。”
高宗快走了兩步,“兩位愛卿免禮。”頓了頓又道,“今夜原來是鄭將軍值守?只是守約,你怎么也會在此處?”
鄭芝華道,“臣正是今夜值守,聞得山下有異,因此召集人手守在門邊,以備不時之需,陛下無恙,真乃大喜,裴舍人已著人知會丹霄殿內侍準備熱水衣物,陛下即刻便可移駕過去。”
裴行儉也微微欠身,“啟稟陛下,臣適才被風雨聲驚醒,心內有些不安,故此出來查看,還未到后山,便聽見了銅鑼敲打、人聲呼喊之聲,趕到此處又遇到了鄭將軍,守門內侍無旨不敢深夜開門,只道山下長廊似有人避水,臣這才登墻詢問了一聲。請圣上恕罪。”
琉璃被武夫人拉在身邊,位置原本就站得靠前,一眼便看見門外的地上還仰天扔著一把油傘,想到平日那般鎮定的裴行儉,適才一急之下,丟開傘,撩起袍子就爬到了這足有一丈多高的墻上,忍不住低頭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薛仁貴,今天一個爬門,一個爬墻,身手矯健,真不愧都是大唐名將!只聽高宗的聲音里也帶上了笑意,“事急從權,守約何罪之有。”說著便往前走去。
裴行儉謝了恩,直起了身子,目光卻往高宗身后微微一掃,琉璃不著痕跡的踮了踮腳尖,露出了半張臉,裴行儉的目光在她臉上并未停頓,只是垂下眼簾時,本來緊鎖的眉頭已然展開,略微發僵的雙肩也放松下來,整個人又恢復了淡遠無波的氣度,靜靜的轉過身去,為高宗帶路。
一行人沒有走出多遠,前面人聲喧嘩,卻是一干留守萬年宮的朝臣都已得到消息趕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司空李績,披散著花白的頭發,迎上來便深深行了一禮:“聽聞山洪突發,水勢兇猛,幸得天佑吾皇,陛下無事。臣等無能,令陛下受驚,又迎駕來遲,罪該萬死。”
高宗淡淡的擺了擺手,“司空平身,此事誰能預料?眾卿隨朕去丹霄殿罷。”
到得丹霄殿時,卻見殿門大開,到處燈燭點起,殿里的宮女宦官都已衣冠齊整的候在門口。諸位朝臣留在外殿,高宗與武則天等人則被擁簇著進了內殿,自有人捧上干凈衣服伺候他們換上,便是武夫人和琉璃幾個也被引到了一間暖閣里,有宮女捧上了熱水銅盆毛巾,又準備了幾套干凈衣服。
琉璃今夜是淋得最透的一個,身上從里到外早已沒有一根干紗,她穿的是一套葛布胡服,雖然不會像其他宮女般曲線畢露,但一路上走來已經忍不住有些瑟瑟發抖。此時終于在這明亮溫暖的屋子里擦干了頭發身子,換上了柔軟潔凈的衣服,簡直有了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就是身上這衣服似乎略小了一號,也顧不得許多了。
武夫人也換好了衣服,舒服的嘆了口氣,她一直打著傘在半山坪上等人,其實并未淋多少雨,但這一夜驚魂卻是少不了的。看見琉璃低頭絞著發尾的雨水,忙讓翠墨也上去幫忙梳頭,琉璃笑著推辭了聲“哪敢勞煩姊姊”,武夫人就道,“今日便是我來幫你絞頭發也是應當,若不是到你說起這梳妝樓的好處,我們哪里想得到要搬上來?今夜水勢如此之急,還不知會如何!”
琉璃只得笑道,“此事乃是夫人的福氣,與琉璃何干?”
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帶了過來,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風裹著,身上一點也沒濕著,唯有頭發略落了幾點雨水,開始又受了點驚嚇,此時早已好了,咕嚕嚕的轉著眼珠子,頗有些好奇的東張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過來道,“快些謝過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月娘已奶聲奶氣道,“月娘謝過琉璃姨姨。”
琉璃擺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罷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圣上和昭儀那邊只怕也不會如此有驚無險,若是……”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后怕之色。
她語音剛落,就聽暖閣外面有人道,“請問庫狄畫師可在此處,昭儀有請。”
武夫人頓時笑了起來,“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應了聲,“琉璃這就來。”這邊翠墨和阿凌飛快的把琉璃的頭發挽了個低髻,琉璃看看身上并無失禮之處,這才急忙挑簾出去了。一面跟著傳話的宮女往前走,一面心里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來:她這兩個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門觀察,豎耳傾聽,不敢入睡,漸漸將事情籌劃周密,今夜又經歷了這樣一番兇險,為的就是這一刻,卻不知是否會如愿……
宮女將她直接領到了西殿后面的一間房里,只見房間甚大,地上鋪著深紫色的地衣,進門幾步便有坐榻案幾,稍遠處低垂的朱紅色錦簾后隱隱露出一張屏風大床,想來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寢宮。不過此刻屋里只有武則天和玉柳等人,武則天顯然已經收拾過一番,換上了一身淺黃色的襦裙,臉色卻還有些略微發白,看見琉璃便笑道,“你可算過來了,適才我在長廊里就想找你。”
琉璃在長廊時其實一直注意著武則天的動靜,絕不相信她當時還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當時形容狼狽,不敢靠近,怕驚了昭儀。”
武則天笑了起來,“倒是多虧你把那蓑衣給我披上了,不然圣上和我這一路過來,定然狼狽。說起來,今夜若不是你,圣上與我,加上弘兒,還說不得會如何。”
琉璃忙道,“昭儀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當昭儀一謝?便是沒有琉璃,定然也會逢兇化吉的,所謂吉人自有天相,圣上、昭儀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歸的貴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過適逢其會,哪敢貪天之功?”
武則天笑道,“好巧的嘴!你這謹慎的性子何時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細細的跟我說一遍才好。”
這篇話琉璃心里早有了準備,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悶的,琉璃貪涼,就開了窗子睡覺,沒想到半夜被風雨聲驚醒了,去關窗子時,便聽見對面仿佛有人在叫,‘發水了,快讓圣上走避!’,琉璃嚇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燈出去想叫人,出門才看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燈籠竟是都被打滅了,琉璃心里惶恐,這雨夜里就算叫起了人,又該往哪里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畫的半山亭里還有木炭爐子這些物件,因此跑過去就點了把火,這才看得清路了,便趕緊下來叫昭儀。”
武則天沉吟著點了點頭,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回頭對玉柳道,“你們可也學著點,真真是七竅琉璃心,才能造下這莫大的福緣。”玉柳幾個一夜驚魂,此時對琉璃都是滿心感激——若是沒有琉璃的示警,沒有她放的這把火,莫說昭儀圣上,那滿山的宦官宮女又如何能逃得脫這場大水?紛紛都應是,又忙把琉璃的聰慧忠心夸贊了幾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頓時紅了臉。武則天看著她嘆道,“琉璃,你今夜所為,原不是一個‘謝’字能過的,圣上必有厚賞,只是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先告訴我一聲。”
琉璃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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