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震東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龍烈血。
當龍烈血興沖沖的走到楚震東面前,恭敬的叫了一聲“楚校長”的時候,楚震東差點沒反應過來,等到楚震東發現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少年是誰的時候,楚震東的興奮與喜悅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楚震東不是一個人在這里的,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那個老人70多歲,戴著眼鏡,精神矍鑠,很有一種智 看到突然之間跑出來一個人叫自己的老友“楚校長”,那位老者也吃了一驚,他看著楚震東,“老楚,這位小朋友是……”
“我的學生,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學生,龍烈血!”楚震東笑了笑,在他離開西南之前,西南聯大校園中暗流洶涌的那個時候,龍烈血的所作所為楚震東是知道的,他的秘書吳巍告訴他,當校園里貼出那些攻擊他的大字報的時候,一個叫龍烈血的學生,硬是沖破了學校保安的重重阻隔,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校園里污蔑楚震東的那些大字報給扯掉了,讓何強暴跳如雷。從開學注冊的時候認識龍烈血,一直到楚震東離開西南聯大,龍烈血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楚震東印象深刻。
聽楚震東這么一說,從那個老先生的表情上來看,他的吃驚更甚于剛才,他扶了扶眼鏡,仔細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龍烈血一遍后,笑著對楚震東說“我看你們兩個一時好像都有不少話要說,大冷天的,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就到我住的那里再說吧。”
三個人就去那位老先生的住所。
在路上,龍烈血知道了那位老先生的名字,周德,是福旦大學一位已經退休的老教授,國內知名的法學專家,曾經參加過《憲法等法律的起草工作,也是楚震東的老朋友。
龍烈血倒是不必再做什么自我介紹,那位周老先生看來早已經從楚震東的口中得知了他的“光輝事跡”。
兩位老人也從龍烈血這里知道了他現在為什么會在福旦大學的原因,聽龍烈血說完后,周德老先生感嘆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是真的不得了,為了見見女朋友,這幾千公里的,說來就來了,哪像我們以前,和妻子分居兩地,就是一年也不一定可以見上一面。聽你剛才說的,你一下飛機就趕著過來了,一定還沒有落腳的地方,要是你不嫌棄的話,今晚就住在我家吧,老楚也住在我那里,你們剛好可以好好聊聊。”
龍烈血點頭同意了。
周德老先生現在仍然住在學校的教師園區內,孤身一人,老伴已經過世五年了,有兩個子女目前也都在國外,子女想要把他接出去,但他不同意,他說說落葉都要歸根,何況他現在已經老了,不想再背井離鄉。
說道自己的子女,周德老先生的臉上就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我家那兩個孩子,人挺孝順的,就是大概在國外呆的時間太長了,思想也太開放了些,上次打電話給我,居然勸我再去找一個老伴,呵……呵……”
校園里的路燈在黑暗中發出一蓬蓬溫暖的亮光,大概是平安夜,雖然天已經很晚了,但今晚在校園里游蕩的男生女生依舊不少,大多數都是一對對的,看著那些在黑暗中弄出各種“動靜”的同學,周德老先生是一臉無奈的苦笑,“唉,那些同學真是……”。
聽著周老先生的感嘆,龍烈血的臉有點發燒,因為就在剛才,他也是“那些同學”中的一員,想到剛剛自己手掌中那種飽滿而細膩的觸感,龍烈血心中一蕩。
楚震東對此倒是很看得開,他看了龍烈血一眼,笑著對周德說,“你就別感慨了,想想你年輕的時候,不也經常在晚上把女朋友約出來嘛!”
“我們那時約出來拉拉手就不得了了,在一起也只是談談文學,談談理想,跟現在的年輕人那是沒得比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嗎?你在做西南聯大校長的時候,你在學校里推行的那些政策可是惹來了不少的非議。”
“男女相悅乃是人之本性,在這個問題上,堵不如疏。作為一校之長,我的責任是讓我的學生在這方面少碰點壁,少放點錯,少鉆點牛角尖,要是整個社會都能在這個問題上對這些年輕人多一點疏導,多一點關愛,多一點包容,多一點正確的教育與指導,而不是一味的捂、壓、打,甚至弄得談愛色變,談性色變,那每年,全國的高校之中,那些因為一時想不開而自殺的孩子,就會少很多,你不知道,每當我在什么內部通報或是新聞上看到又有孩子因為這種事而自殺,我的心就像被錐子刺到了一樣,這些孩子,原本應該有一個更加光明的前程。”
“唉……”周老先生也嘆了口氣,“就別說這個了,一說到學校里的事你就可以說個三天三夜,我看你這校長似乎還沒當夠。”
“我的校長沒當夠,你這個法律專家難道當夠了?”
老先生互相看了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要是這個人真有下輩子的話,我真想把下輩子的時間借來先用了,把這輩子想做的事給做完。”
“呵……呵……江山自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你只要把你這一輩子的事做完就好了,喏,你看,這一會兒的功夫,說著話也不覺得快,我家就要到了!”
周老先生的家在學校教師園區內一個安靜小院的一樓,他家的前門正對著一個小花園,小花園里的路燈把那里照得一片雪亮。
當龍烈血隨著兩位老人來到周老先生家里的時候,周老先生家里的保姆還在看電視。
周老先生的家里布置得樸素典雅,有一種濃濃的書香氣息,三個人直接來到了周來先生的書房內,那個農村來的保姆為三人端來了三杯茶水,周老先生叫保姆為龍烈血準備一間房。
“呵……呵……我家那兩個孩子不放心我,一定要找個牢靠點的保姆來家里照顧我他們才放心,弄得現在我每天在家里除了看看書,寫點東西就無事可做了。對了,烈血(周老先生一直對龍烈血表現得很親近,在回來的路上,為了稱呼方便,他已經開始這么叫龍烈血了),說到這我可要批評你一下了,雖然你們這些年輕人做起事來火氣十足,但你從跑到申海來,這來回一趟最少也要耽誤你兩天的時間,現在又不是周末,我聽老楚說你現在才剛剛大一,正是課緊的時候,逃了課來看女朋友,這個習慣可不好,要改改。”
龍烈血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怎么說。
“怎么?”楚震東看著龍烈血。
龍烈血深吸了一口氣,“我已經從西南聯大退學了!”
龍烈血用平靜的語氣說出的這個消息讓楚震東和周德都為之錯愕了一下。
楚震東怒氣勃發,“啪”的一聲把手拍在了茶幾上,震得茶杯里的水一陣蕩漾,“何強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是用什么理由把你辭退的?”
楚震東生氣的表現讓龍烈血心中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龍烈血搖了搖頭,“不是何強讓我走的,是我自己要走的,在楚校長離開西南聯大的第二天,我就寫了退學申請了!”
楚震東嚴肅的看著龍烈血,“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
龍烈血笑了笑,“我一直很清醒,也知道這樣的后果,在我看來,沒有楚校長的西南聯大也就不能再稱之為西南聯大了,西南聯大在何強這種腐朽官僚的領導下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當初我之所以選擇西南聯大,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對楚校長的景仰,在楚校長的身上,凝聚著自強不息、為國為民的西南聯大之魂。”
龍烈血的話讓楚震東和周德悚然動容,周德長嘆了一聲,拍了拍楚震東的肩膀,“老楚啊,真想不到你當了西南聯大這么多年的校長,還有這么一個知音。”
楚震東也嘆息了一聲,苦笑著對龍烈血說,“不論怎么樣,你退學的決定也太魯莽了,就算你自己可以接受,你的家人也接受不了。”
“我自己會對我自己的決定負責,我有一個爸爸,他也很支持我,我還有一個好兄弟,為了支持我,他也從西南聯大退學了。對于我來說,我在西南聯大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在這段時間里,我想我已經從楚校長的身上學到了西南聯大最寶貴的東西,我不會后悔我所做的這個決定。楚校長還記得當初我剛到西南聯大時楚校長問我的那個問題嗎?”
“記得!”想到當初在學校食堂里初見這個少年時的情景,楚震東笑了笑,“那時在學校食堂里的人很多,場面也有一些混亂,我問你,讓你說說你為什么會站在這里。”
“因為這世上總有些事情需要改變!”龍烈血重復了一遍當初的答案,看著楚震東,“抱著這樣的理想,我走進了西南聯大,也是抱著這樣的理想,我走出了西南聯大。楚校長,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你問吧!”
“楚校長你的理想又是什么?”
聽到龍烈血的這個問題,楚震東和周德都笑了,他們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同樣的一種光芒在閃動著,雖然經過了時間與風雨的洗禮,但他們眼中的光芒,一點也沒有退色。
“老楚,好久都沒有人問你這個問題了吧!”
“是啊,初算一下,也有四五十年了吧。”
“那時我們在國參加的那個學生組織叫什么名字,等我想想……”
“呵……呵……你記性太差了,那個是叫留美學生抗日救國會。”
“我的記性哪里差了,我記得有一次向我借了二十美元,到現在還沒還呢!”
“咳……咳……那個錢我已經捐了,你怎么還記著呢!”
“是啊,要是換作我是你的話,借了別人的錢,我想我也會很快忘了這件事的!”
你跟我借過兩本書,好像也沒還!”
龍烈血的問題一下子讓屋子里那兩個老頭的話多了起來,兩個老頭絮絮叨叨的說了十分鐘,好像都是些無關的話。
“好了,快轉入正題吧,我們再嘮叨一下,天都要亮了。”
“現在向一個晚輩再提起當初的事,還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說吧,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應該還記得那次你演講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吧,你說,我補充!”
“嗯,好的……”
楚震東的眼光轉了一個方向,那是大海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和他的眼光一樣,變得有些遙遠起來,似乎可以穿破時空的阻隔,楚震東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風華正茂,充滿激情,正站在一個演講臺上揮舞著手臂。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重新站立起來,真正如同一條巨龍一樣,飛騰九霄,讓所有人仰望,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倒在絕望的泥濘中掙扎……”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所有和我一樣,流著龍的血脈的子孫,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財產,可以受到所有人的尊重,而不是像現在一樣,被人當作野狗一樣的屠殺洗劫……”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所有黃皮膚黑頭發的國人,可以站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像周圍的人自豪的宣告,我是一個國人,而不是像現在一樣,當你走出國門,提到國兩個字的時候心中一片刺痛……”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我們所有的孩子,都能夠進入學校,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中學習各種知識,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過早的用他們瘦肉的肩膀扛起了鋼槍……”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我可以在天上看到我們自己制造的飛機,在海里看到我們自己制造的軍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任由那些官僚買辦們把我們人民的血汗揣進了自己的腰包,送到了外國公司的口袋……”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我們的農民可以吃飽肚子,我們的工人可以愉快的拿到自己的工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農民沒有自己的土地,工人們在工廠里遭受著資本家血腥的盤剝……”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我們的敵人聽到我們的名字就害怕,看到我們的軍隊就發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們用屠刀一個個的砍下我們的腦袋,還要對著我們的尸體說,你自己爬起來把自己埋了吧……”
楚震東和周德你一言我一語的把他們的理想說完了。
屋子里有些安靜,那些話,讓屋子里的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周德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后來,在國內抗戰最艱難的時候,我們都回國了,我們都明白,要實現我們的那些夢想,靠我們一兩個人的力量那根本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我被老楚說服了,老楚告訴我,一個國家要振興起來,其根本中的根本,是教育,只有教育振興了,這個國家才可能振興,當人類進入火藥時代以后,在這個地球上,已經不可能有任何的一個國家,可以在本國教育落后于人的情況下,還能強盛起來。所以,我們回來后都選擇到學校去做老師。這一做就是差不多半個世紀,轉眼我們都垂垂老矣,唉……”周德嘆了一口氣,“他不做西南聯大的校長也就罷了,自然有人會去做,可他,也不想讓我安生,昨天他一來找我我就知道準沒好事,果然,我這清閑還沒兩年呢,他就想讓我幫他去跑腿了,認識他我可真倒霉啊!”
龍烈血有些摸不著頭腦。
“楚校長,你想做什么呢?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
楚震東笑了笑,“以前在西南聯大校長的位置上做久了,自己覺得自己已經盡心盡力了,可不知不覺,自己的這個腦子也被禁錮了,從那個位子上下來后,心寬眼自開,雖然開始的時候有一些不習慣,但這反而更容易使我想明白很多問題。”
“什么呢?”
“我不坐西南聯大校長的位子,不等于我已經退出了教育界,別人在搞教育產業化,不等于全國所有的學校都要去搞那一套,這樣的代價我們承受不起。國可以沒有西南聯大,也可以沒有我楚震東,但國卻不能沒有一所真正的大學,就如一個人可以沒有一切,但是卻不能沒有希望一樣。”
龍烈血覺得自己已經隱約的把握到了楚震東的意思,但還有一點……
“我決定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式,辦一所真正的大學。”
楚震東的話有如一道霹靂一樣照在了龍烈血的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