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呂壹心神不寧,不時的捂著嘴打個哈欠,一陣陣冒冷汗。自從那個賣無憂草給他的商人失蹤之后,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原因其實也簡單,他親眼看著孫權對無憂草煲出來的湯羹愛不釋手,終于沒忍住誘惑,將私藏起來的那些無憂草拿出來嘗了嘗鮮,一嘗就覺得鮮美無比,后來慢慢的就好上了這一口,很快就覺得離不開這無憂草了,每天不喝上一碗羹湯,就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無憂草雖然貴,可是呂壹收入頗豐,特別是做了校事之后,不少人為了安全起見,給他送了不少禮,如今的呂壹雖然官職并不高,但是家財頗豐,就連原先賴以為生的生意都不太放在眼里了。一年的辛勞抵不上一筆賄賂,這錢來得太辛苦了,呂壹覺得自己以前那么用心的做生意簡直是大錯特錯。
可是,現在他捧著金子卻找不到無憂草,一陣陣的困意上來,讓他煩躁不安,渾身無力,卻又一陣陣的心悸。
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孫權——他知道孫權比他更需要無憂草,一旦王夫人那里的存貨告罄,她必然會再來討要,如果自己到時候拿不出無憂草,事情必然敗露。這個女人現在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倚仗著孫權的寵愛,她幾乎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太后,似乎她兒子孫和已經坐上了吳王的寶座,不僅到處插手,甚至對他這個心腹也不那么客氣了。如果因為無憂草的事情激怒了孫權,呂壹毫不懷疑這個女人會把他當成替死鬼。
可是,那個商人怎么就消失了呢?難道是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呂壹越想越懷疑,他派人私下查訪過那個商人,但是除了知道他從交州來之外,其他的一無所知。
從交州來的商人多了,幾乎所有的商人都從交州經過,他哪知道這個商人究竟是哪兒人。呂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好象連這個商人究竟是羅馬人還是薩珊人,亦或是貴霜人都不太清楚,反正那些胡商在他的眼里似乎都差不多,更何況除了這三國的商人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小國的胡商。
就在呂壹緊張的時候,孫權派人來叫他,呂壹不敢怠慢,立刻上了馬車,趕往吳王宮。一進殿門,呂壹就感到了一股涼氣從心底里冒了上來:王夫人披頭散發的跪在一旁,原本俏美的臉頰已經腫成了豬頭,無數道掌印縱橫交錯,青紫相間,孫和抽噎著跪在旁邊,卻連大聲哭都不敢,只是拉著王夫人的手臂發抖。王夫人有氣無力的呻吟著,幾乎癱軟在地上,一看到呂壹,她腫得睜不開的眼睛中露出怨毒的光,嘶聲道:“賊……子,你……你害……我……”
“這毒藥是從哪兒來的?”臉色鐵青的孫權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大步走到呂壹面前,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胸口,把剛剛跪倒準備行禮的呂壹踢得仰面翻腳,嗓子一甜,一口鮮血從嘴角溢了出來。
毒藥?剎那間,呂壹萬念俱灰,覺得自己以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孫權的心腹,是他的寵臣,可是現在卻發現,自己在孫權的眼里連條狗都不如。
“快說!”孫權狂吼道,聲音沙啞。
“買……買來的。”呂壹翻身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說道,平時的鎮定從容無影無蹤。
“從哪兒買來的?”孫權抽出刀擱在呂壹的脖子上,殺氣沁入皮膚,讓呂壹頸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呂壹平時辦案也經常動刑,被他打得死去活來的人不止一個,曾幾何時,他覺得自己是那種可以在鮮血和死亡面前談笑風生的人,可是當這個危險突然降臨到他頭上的時候,他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整個人伏在了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拖下去,嚴刑拷問。”孫權暴跳如雷,一腳踹翻呂壹,大步往回走,剛上了幾級臺階,卻覺得腿一軟,撲翻一身絆倒在地,臉磕在了臺階上,頓時血流滿面。
孫尚香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把他扶起來,拖到殿中躺好,又命人叫來了太醫令趙泉。趙泉給孫權把了脈,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孫尚香剛準備開口,趙泉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示意孫尚香到殿外說話。
“大王只是一時怒氣攻心,倒無大礙,只是……”
孫尚香眉頭一緊,猶豫了片刻,又問:“你有話直說。”
“只要用心調養,大王的身體無恙,只是他的脈相急促浮滑,臣……臣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什么。”趙泉拱著手,一字一句的說道:“這個脈相臣以前給大王把脈的時候便見過,只是時好時壞,臣一直沒有搞明白是什么原因,而且這次好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臣醫術不精,實在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正在這時,徐王后和步夫人聞訊趕來,正好聽到趙泉的這些話,她們互相看了一眼,一面和孫尚香見禮,一面焦急的異口同聲的問道:“公主,能不能從扶南請幾個醫匠過來?”
“唉……”孫尚香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她們的話,先吩咐趙泉去用藥,然后才把孫權中毒的事情對徐王后和步夫人講了。徐步二人大驚失色,頓時手足無措。
“你們急了也沒用,還是不要聲張的好,免得人心惶惶。”孫尚香無可奈何的安撫道。
徐步二人淚水漣漣,只得點頭答應,她們一直守在殿外,寸步不離。
傍晚時分,孫權醒了,他渾身發抖,眼神散亂,看到孫尚香等人的時候,他只是詫異了一下,隨即嘶聲叫道:“湯來……湯來……”
“沒湯了。”孫尚香恨聲道,雖然她對孫權沒什么好印象,可是現在看到孫權這副樣子,她還是覺得非常傷心,“你還嫌中毒不深嗎?”
“中……中毒?”孫權這才恍惚有些明白,眼神一凜,隨即又痛苦的連連搖頭:“湯來,湯來,我要喝湯,我要喝湯……”
孫尚香想起孫紹說的話,知道現在如果不讓孫權喝這個湯,只怕跟他說什么都沒用。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讓人到王夫人的宮里去找湯,好在這些湯羹每天都要備著的,而宮里的人只知道王夫人倒了霉,卻還不知道是這些湯羹的原因,小心看護著,并沒有丟棄,孫尚香派去的人很快就拿了一大罐熬好的湯來。
步夫人小心的給孫權舀了一些湯,準備侍候著孫權喝,孫權卻有些等不急了,一聞到湯的味道就不停的嗅著鼻子,步夫人剛剛舀好,他就一把搶了過去,也顧不上燙,三口兩口便喝了個干凈,一邊直吐舌頭,一邊示意步夫人再舀一些。
孫尚香冷眼看著孫權那個樣子,又心疼又氣惱。
孫權連喝了兩大碗湯,這才像還了魂似的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重新躺了下來,沉默了好一會,這才睜開眼睛看著孫尚香:“趙泉呢,他怎么說?”
“他也沒辦法。”孫尚香冷冷的說道:“你不要指望扶南學院,扶南學院也沒有治這種病的藥。”
孫權一時語噎,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他不肯救我?”
“不是不愿救,是沒法救。”孫尚香把孫紹說的話再次重復了一遍:“能不能熬過去,全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孫權喃喃說道,眼神漸漸的變得凌厲起來,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如果熬不過去呢?”他轉過頭冷冷的看著孫尚香:“他是不是打算攻擊吳國,把吳越變成一家?”
孫尚香也冷冷的迎著孫權的目光,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你以為吳國很誘人嗎?”
孫權不吭聲,只是看著孫尚香,一絲笑容也沒有,如果不是臉頰深凹,膚色灰暗,幾乎看不出與以前的他有什么區別,那種不怒而威的威嚴讓站在一旁的徐王后和步夫人都自覺的閉緊了嘴巴,生怕一開口就惹來是非。她們緊張的看著孫尚香,孫尚香卻一點也沒有被孫權的目光所動搖,相反,她目光中的譏笑越來越明顯。
孫權臉上的怒氣越來越盛,瘦得皮包骨的大手緊緊的捏了起來。以前他也縱容孫尚香,可是卻不能容忍孫尚香在他面前露出這種態度。
“你還是那樣,眼睛里只有這么一小塊天。”孫尚香不屑一顧的說道:“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不知道你牢牢抓住不肯放的這塊土地其實并不那么吸引人,雖然這塊土地本來并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他的?”孫權忽然激動起來:“我知道,你們一直以為這是父親和兄長傳下來的基業,所有人都覺得這應該是他的,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這片土地早就不姓孫了?曹操想要,是我打敗了他,劉備也想要,也是我極力周旋,才保住了這片土地,你現在說不是我的?那是誰的?”孫權拍打著榻沿,大聲咆哮:“你說,那是誰的?是你的嗎,是他的嗎?不,這就是我的,誰也不能奪走。”
孫尚香冷冷的看著憤怒的孫權,一聲不吭,孫權一邊吼,一邊捶打著胸口,兩行濁淚沿著干瘦的面頰往下流,沾濕的像枯草一樣黯淡無關的胡須,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怒吼變成了飲泣,最后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痛哭失聲。
孫尚香瞇著眼睛看著孫權,忽然伸出手,將孫權面前的案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攤在案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孫權,用下巴說道:“你認識這張地圖嗎?從上面找出你的土地來。”
孫權愕然,瞪著朦朧的淚眼,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那張地圖。地圖上并不大,看得出來只是一張簡略的地圖,上面沒有標吳國的位置,只是標著大漢、羅馬、貴霜三個國家,比較詳細的是羅馬和貴霜之間的大片土地,被分成了十幾塊,上面分別標注了幾個人名,有李嚴,有陸遜,有曹彰、曹植,還有夏侯榮的名字。孫權很快把目光轉向了大漢的地域,雖然這一塊沒有標明魏蜀吳越的位置,卻用幾要根線分開了。
吳國的位置并不難分辨。孫權經常看地圖,對地形并不陌生,但他以前看的大多是大漢境內的地圖,那時候覺得吳國地域還不小,雖然只占了三十州中的半個荊州、大半個揚州和交州,但是實際面積卻接近五分之一,但是現在他發現,這一直引以為豪的這五分之一在這張地圖上根本微不足道,充其量只是和標注為曹彰的那一片土地差不多,與越國遼闊的疆域相比顯然不值一提。
孫權頓時明白了孫尚香的意思,臉上感到火辣辣的。他吶吶的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和孫尚香對視,尷尬的扭過了頭,一聲不吭。
孫尚香哼了一聲,慢慢卷起了地圖:“奉先要去洛陽獻俘,同時為伯言等人請封,你能去嗎?”
“你看我這樣子能去嗎?”孫權沒好氣的反問道。
“天子下詔在洛陽為奉先慶功,你這個做叔叔的如果不去,那他們會怎么想?”孫尚香將地圖插進懷里,淡淡的說道。
“我……”孫權愣了片刻,忽然嘆了一口氣:“我說阿妹啊,你說我這樣子到了洛陽,不是給奉先臉上抹黑嗎?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自尋其辱?奉先立下不世之功,就算我不去與會,曹睿、劉禪那等小兒又能拿他如何?他為曹彰、曹植和李嚴請封王爵,這分明是要剝離魏蜀的實力,從此以后,魏蜀吳還有能和他爭鋒的人嗎?”
“那子高之事又如何解決?”孫尚香直截了當的說道:“天下人都說吳王為女色所惑,逼死太子,你就不想解釋一下?”
孫權臉上露出悔色,遲疑了好半天,才啞著嗓子說道:“這是我吳國的事,我又何須向人解釋?”
“你別忘了,吳國也是大漢的屬國,如果天子問起,那又如何?”
“那你說如何?”孫權惱了,氣哼哼的反問孫尚香道:“你告訴我,我應該如何?讓我這個樣子去向天子請罪嗎?”
孫尚香皺皺眉,語氣軟了一些:“你就算不去洛陽,也該做些準備了。太子之位空虛已久,你就打算一直這么耗下去?”
“我……我本來……”孫權囁嚅了幾句,忽然長嘆了一聲,兩行淚水又溢出了眼眶,吞聲道:“子高啊……”
“子高的孩子在哪里?”孫尚香沒興趣和他扯,很直白的說道:“天下人都以為子高屈死,為他鳴不平,你何不以他的兒子為嗣君,一來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二來也好慰子高在天之靈?”
孫權眉頭一皺,臉沉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不耐煩的說道:“我還沒死呢,這事還輪不到你來決定。子高雖然死了,我還有幾個兒子,何必一定要讓子高的幼子來做嗣君?你回去告訴他,我吳國的事,我自有主張,他要做周公還早了些。”
孫尚香冷笑一聲,意味深長的看了孫權一眼:“那你好自為之。”說完,她沖著徐王后和步夫人施了一禮,轉身出門。孫權氣得直翻白眼,卻又無可奈何,惱怒的閉上了眼睛直喘粗氣,看也不看徐王后和步夫人一眼。徐步二人見了,暗自嘆了口氣,也只得告辭出殿。
孫權躺在榻上,越想越生氣,他覺得這又是孫紹的主意,看起來是為孫登討個公道,實際上是希望由此間接控制吳國的國政。孫登的兒子還小,嗣位之后,只能依靠孫紹的支持才能守住這片土地,根本不是孫紹的對手,說不定哪天吳國就沒了,成了越國的一部分。
我為什么要讓孫子做嗣君?我還有三個兒子可以選擇。孫權氣哼哼的想,在腦子里想著合適的人選,只是他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糟,剛剛喝下去的那碗湯激起的精力好象也在和孫尚香的爭吵中消耗殆盡了,那股子乏意又涌了上來,讓他禁不住的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眼淚、鼻涕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阿利!”孫權閉起眼睛,無力的叫了一聲。
“大王,臣在。”谷利無聲的從旁邊閃了出來,跪在孫權的榻前,小心的查看著孫權的情況。孫權那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讓他看了心疼不已,卻又無法可想。
“再……再給我端點湯來。”
“大王……”谷利看著灑了一地的湯,為難的說道:“剛剛……全被公主打了。”
孫權愣了一下,昂起身看了一眼流了一地的湯水,這才想起來。他猶豫了片刻,連連擺手道:“去讓那賤人再熬一點,我實在……實在是難受得不行了。”
谷利猶豫了一下,連忙起身跑了出去,時間不長,他又兩手空空的跑了回來,迎著孫權渴求的目光,搖了搖頭。孫權大失所望,隨即大怒,他用盡全力撐起身子,大聲吼道:“去給我找,把她宮里的人全部抓起來,一個個的審,做不出這湯,我讓他們全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