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手里拿著一張大漢公報,急匆匆的踏上了銅雀臺,臺頂那只閃閃發光的銅雀引頸向天,展翅欲飛,似乎下一刻就能聽到它在九天之上清脆的鳴叫。
“父王。”曹彰在門口脫了鞋,進入有些昏暗的臺榭內。雖然銅雀臺高出地面十余丈,比平地起屋要亮堂得多,但是從陽光燦爛的外面走進來,曹彰一時還是有些不太適應。他借著脫鞋的時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才看清背著手站在窗前的曹艸。
曹艸一身不吭的站在那里,手扶在窗臺上,不時的敲打一下,篤篤的聲音很單調,卻在寂靜無聲的銅雀臺內顯得十分清晰。坐在帷幄后的曹睿瞟了曹彰一眼,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曹彰笑了笑,慢慢走到曹艸的身后。
“子文,你來啦。”曹艸仿佛剛剛回過神來,轉過頭瞟了一眼曹彰,看到他手里拿的大漢公報,笑了笑:“看到孫紹的上表了?有什么想法?”
曹彰還沒說話,先咂了咂嘴,帶著幾分遺憾的說道:“他既然插手此事,只怕打不起來了。”
曹艸嗯了一聲,靜聽下文。
“大漢公報一到鄴城就被搶購一空,有好事者把公報貼在了城門口,供人觀看。半天之間就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買了紙去抄寫。越王的威名如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曹彰看了看手里的大漢公報,苦笑著搖搖頭:“這份大漢公報看起來只是一張紙,作用卻比得數萬大軍,一有什么事,天下的士人都能知道,想要瞞他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不見得。”曹艸淡淡的說道:“寫文章的是人,印文章的也是人,只是如今洛陽沒有我們信得過的人,而楊公與孫紹又是忘年交,多有暗合之處,所以對孫紹有利的事情當然多一些。不過,楊公八十有三了,就算身體強健,恐怕也撐不了幾年,眼下最要緊事,倒是想想怎么把那個印坊抓在手中,至少,也要搞明白這些大漢公報是怎么弄出來的。”
曹彰點點頭,若有所思。
“子文,你對孫紹的那篇上書怎么看?”曹艸轉過身,背著手,慢慢的踱回榻上,將金虎鎮紙壓著的大漢公報拿起來,輕輕的撇在一邊。
曹彰抿著嘴想了想,露出與他面貌相差甚遠的秀氣與靦腆:“孫紹這次大肆宣揚奪取扶南的收獲,與他以前的作派大相徑庭,兒臣以為,他的用意倒不是在為自己歌功頌德,而是意在吳蜀之戰,無非是想說,與其費心費力的內斗,不如合力向外討伐,用力少而得利多。”
曹艸抬起眼睛瞟了一眼聲音有些激昂的曹彰,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從曹彰的語氣中聽出了他對孫紹赫赫戰功的羨慕和不甘。這個一心想學衛霍的兒子只怕比所有人更心動,恨不得現在能與孫紹一樣征服蠻夷才過癮。
曹艸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一看到大漢公布上對孫紹征服扶南,請立扶南和婆羅二州的文章,就知道孫紹決定插手吳蜀戰事了,他想從中漁利的機會已經失去。他十分遺憾,總以為孫紹征討扶南,沒有兩三年時間只怕不能解決問題,沒曾想,他居然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時候就解決了,順便還解決了婆羅洲。孫紹的文章里說,扶南可比冀州,婆羅更是海疆萬里,論海疆面積不亞于江南,即論島嶼面積也不亞于一州,曹艸對此不太相信,他覺得孫紹在夸大其辭,目的倒不是為自己夸功,而是夸大征服外夷的利益,把那些本來就厭倦了內戰的士人的心進一步的引向外面。扶南也好,婆羅也好,都是蠻荒之地,地廣人稀,縱有些珍異之物,又如何能與戶口殷實的中原相提并論。只有土地,沒有戶口,那還不是一句空話?
然而曹艸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冷靜,特別是熱血沖動的年青人,被孫紹引誘得心潮澎湃的絕不是一個兩個。大漢的士子本來就有游歷的習慣,只有條件許可,他們在成年之后都不會立刻入仕,而是出去見見世面,如今去越國、去交州游歷便是年輕人的第一選擇,乘上越國商人的大海船,一路南下,從錢唐直到南海、朱崖,去看看曰新月異的越國,是不少年輕人的夢想。
比起前幾年來那個流民潮,這樣的士子潮才是曹艸最擔心的事情。黔首們什么也不懂,他們接受信息也沒有識文斷字的士子們快,只要把邊境一封,他們就算是得到消息,也跑不掉,更多人只是在窮得活不下去的時候想一想而已。這幾年不打仗了,曹艸和劉備、孫權一樣,都有意識的減輕了賦稅,讓黔首們喘口氣,不至于被越國優厚的條件吸引得背井離鄉。而士人則不一樣,他們不斷的向越國流去,很多門庭不旺的寒門士子都選擇在越國入仕,就算是名門大族的年輕人撇不下家族,最終還會回到家鄉來,但是他們帶來了越國的消息,有時候比留在越國為禍更烈。
士人和黔首不一樣,曹艸不能通過關禁簡單的限制他們,他又不能坐視孫紹一步步的腐蝕人心,必須采取措施加以反擊。這次孫紹出征扶南,吳蜀因為一件小事開戰,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曹艸為了讓他們打起來,還兩面示好,主動后撤了漢中和江淮之地的駐軍,眼看著雙方對峙,沒想到孫紹迅速結束了扶南的戰事,轉過頭來就上書天子請求調停,同時還通過大漢公報發布這種蠱惑人心的消息。
人心亂了,國將不國。曹艸看著眼前的曹彰,心情沉重。
“不過,兒臣以為,越國的征伐雖然值得羨慕,卻無法效仿。”曹彰沒有注意到曹艸平靜的面容下掩藏著的憂慮,他收起了笑容,微微的皺起眉頭,似乎顯得十分為難。
“為什么?”沉思的曹艸收回心神,追問了一句。曹彰能這么想,讓他感到十分高興。
“越國有水師,可以下南海,遠征扶南,甚至婆羅洲,可是魏蜀吳三國都沒有這樣的條件。我魏國如果要征伐,那只有向北,到大草原上去驅逐鮮卑人、烏丸人。進入大草原,與這些胡人作戰,是十分兇險的事情,重創他們有可能,但是要想全殲他們,一戰而定乾坤,卻是妄想。一旦開戰,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局面將被打破,北疆將陷入連年征戰的困局,萬一南方有事,我們就會兩面受敵。”
“嗯。”曹艸深有同感的點點頭,示意曹彰繼續說。
“吳國北有長江,西有蜀國,東南兩面則被越國包圍,他到哪里去征討外族?他能做的,只怕只有揚州的山越吧,現在這些山越大部分都跑到越國去了,他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而蜀國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最多也就是向益州南部發展,除此之外,可供發揮的余地很有限。所以說,越國可以對外征伐,而我魏蜀吳三國都很困難,越王的功績,我們只能羨慕,不能效仿。”
“呵呵呵……”曹艸忍不住笑了起來,招手將曹彰叫到身邊,拍著他的肩膀道:“黃須兒長大了,老夫甚慰啊。”
曹彰臉一紅,偷偷的看了一眼后面的曹睿和何晏,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三十多歲的人了,居然被父親這么夸,實在有些害羞。
“可惜,能看清這一點的人并不多。”曹艸嘆了一口氣,撫著胡須道:“大漢公報不在我們手里,我們就是想告訴別人這一點,也做不到。”
“那父王的意思是?”曹彰試探的問道。
“孫紹平定扶南,這次又把調停吳蜀的事情托給天子,他要拉著我站在天子后面搖旗吶喊。事情成了,是天子的功勞,天子的威信將大大提升,事情不成,我們還要替天子做打手,有他在一旁牽制著,我如果不聽,弄不好就成了眾矢之的,聽,又被他當刀使了。”
曹彰琢磨了一下,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曹艸也許可以出工不出力,但是只要他一表示響應孫紹的號召,支持天子調停吳蜀戰事,這件事其實就已經成了――吳蜀還沒有實力同時對付魏越兩國。
“天子對孫紹這個提議感激涕零,要封他做大將軍,要不是你妹妹以大義相勸,只怕大將軍的印綬都送出去了。”
曹彰一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曹艸的表情。他當然知道大將軍通常是皇后的娘家,按說妹妹曹節封了皇后之后,曹艸順理成章的就應該做大將軍了,可是那個時候因為曹家已經打算篡位,對大將軍倒沒什么興趣,沒想到一拖就拖到現在了。如果孫紹做了大將軍,那豈不是在曹艸的臉上甩了一個大耳光?然而曹彰又一想,不免感到有些意外:“父王,大將軍位比三公,必然要到京任職,孫紹會去洛陽做大將軍?”
“楊公已經想到了這個主意,他以張溫為例,認為大將軍也可以援例居外。”
曹彰詫異的抬起頭,他雖然一下子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但是他知道,楊彪這么做,肯定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決定,背后肯定還有其他用意。曹艸掃了他一眼,笑道:“孫紹如果做了大將軍,楊修大概離三公之位就不遠了。”
曹彰恍然大悟,隨即皺起了眉頭。楊修作為曹植的長史,一直在漢中,曹植自從巴郡驚艷一戰之后,一直沒有再讓人滿意的舉動,曰趨淪為平庸。曹艸對他已經有些失望,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曹丕的身上,曹丕去年任了副丞相,這段時間勤勤懇懇,成績很不錯。丞相鐘繇年高,一旦去世,曹丕就會成為名正言順的丞相,掌握魏國的大權。相比之下,曹植的表現就差得太多了。這個時候如果楊彪為孫紹謀得了大將軍之位,那么孫紹投桃報李,必然會把楊修引入朝庭。楊修一留開,曹植恐怕就更沒機會了。
“原來如此,那可不能讓他們太如意了。”
“是的。”曹艸點點頭:“那你有什么辦法?”
“兒臣覺得,張溫于西涼用兵時任太尉,是權宜之際,眼下大漢并無西恙之亂,越王又已經征服了扶南,沒有道理以大將軍之職在外,如果他要做大將軍,那就讓他去洛陽好了。”
“哈哈哈……”曹艸朗聲笑了起來,這個理由很正當,而且以魏國的實力,他如果表示反對,那天子也不敢硬來。曹艸笑瞇瞇的對曹彰說道:“你不怕孫紹對你不滿?”
“我怕他干什么?”曹彰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又皺起眉頭道:“只是這樣一來,父王想要做大將軍也不可能了。”
“我不做什么大將軍。”曹艸一揮手:“我老了,只想在鄴城安度余年,不想再去牽扯那些是非。孫紹和你們是一輩人,要和他斗,也得你們去斗,我不想欺負他。”
曹彰笑了笑,沒敢吭聲,心道那豎子陰險得很,你都斗不過他,我們哪里是他的對手。他想了想,又道:“既然父王無意于此,兄長又是丞相,不宜遠出,那不如讓子建去吧。”
“子建?”曹艸偏過頭看著他:“你覺得他合適?”
“我覺得他合適。”曹彰肯定的點點頭:“他和孫紹雖未謀面,卻神交已久,再加上楊修居中斡旋,事情一定能得到妥善解決。”
曹艸沉吟了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我卻覺得與其讓他去,不如讓你去。”
“我?”曹彰目瞪口呆,過了片刻,又連連搖頭道:“我可不想去做什么大將軍。如果父王覺得我還有些用兵之能的啊,不如讓我做魏國的大將軍吧,我愿意將萬騎,橫絕沙漠……”
“做了洛陽的大將軍,就不能橫絕沙漠了?”曹艸一撇嘴,眼神頗有些不屑:“豎子,剛夸你幾句,便又露了原形。”
曹彰眼睛一翻,非常無語。
“你做大將軍,代天子前往調停吳蜀之事,然后再提魏蜀聯合西征之事。”曹艸一擺手,不容分說的說道:“合魏蜀之力,再請天子下詔越國支持,拿下西域,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子建雖有用兵之能,但是要論作戰,他最多也只能做你帳下的一員偏將。”
曹彰赧然,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可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領魏蜀聯合大軍出征西涼甚至西域,他又不免熱血沸騰。他猶豫了片刻,這才說道:“孫紹能同意嗎?”
“他要老夫協助天子調停,總不能不給老夫一點好處吧。”曹艸霸道的一眨眼,冷笑一聲。片刻之后,他又喃喃說道:“可惜,老夫老了,要不然的話,這西征的機會還真舍不得讓給你。”
曹彰不免有些黯然,他看著曹艸已經如雪的皓發,暗自嘆了一聲,父王真的老了。
……諸葛亮雙手握著玉如意,看看案上的書信,又看看坐在對面的宗預,笑了一聲:“看樣子,越王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宗預無聲的一笑:“越王精于心計,他對我的仕途一清二楚,要猜出其中的關系也并不難。不過,以我來看,他對關將軍、張將軍和大王之間的關系也非常清楚。”
“他是個聰明人,又豈能不知道各人的稟姓?”諸葛亮放下玉如意,打開案上的一只錦盒,這是孫紹托宗預帶給他的禮物。錦盒里只有一柄象牙書刀,其他的什么也沒有,這柄象牙書刀刀柄雕成一只龍首,刀柄上還刻著細細的龍鱗,雖然看起來并不華麗,但是象牙溫潤可愛,式樣古樸,雕工精細,一看就是上等手藝。
諸葛亮一看就喜歡上了。如果孫紹送他金銀珠寶,也許他未必看得上眼,但是這柄書刀卻正合他的胃口。他翻來覆去的看了兩眼,贊了一聲:“好刀。”
“丞相看出這是什么鐵了嗎?”宗預突然說道。
“鐵?”諸葛亮有些意外,書刀就是用來割割書繩,裁裁信封的,并不需要太鋒利,需要用什么特殊的好鐵不成?
“這是天竺鐵,在朱崖,這叫鑌鐵。”宗預向前湊了一步,指著刀身上的花紋道:“丞相請看,此鐵花紋頗為奇特,有如暗花。天竺鐵打造的兵器非常鋒利,一刀難求。每有一刀在市上出現,旋即為人所。越王說,這把書刀是專門為丞相定制的,用這種鐵來打造書刀,恐怕這世上找不出第二件。”
諸葛亮一滯,有些不太相信的用刀在信封上輕輕劃了一下,信封無聲的分開了,黯淡無光的案面上都多了一道清晰的刀痕。“果然鋒利。”諸葛亮連連點頭,小心的將刀收入鞘中,小心的插在腰帶上,又摸了一下,這才抽出信讀了起來。
孫紹的信中說得很簡單,也很直接,他對諸葛亮說,關羽年紀大了,要他改脾氣,恐怕不太可能。他不希望關羽敗在吳軍之手,也不希望他們再爭斗下去。他會寫信勸關羽,希望諸葛亮也要給他一分薄面,忍讓一二。為了報答諸葛亮,他愿意協助諸葛亮平定益州。征服扶南之后,他手下多了幾萬扶南士卒,這些人大多精于叢林作戰,由他們進入益州平叛,肯定能事半功倍。平定益州之后,諸葛亮就有了戰功,而且打通了通往天竺的商路,對益州的民生也大有好處云云。
諸葛亮一字一句的看完了,最后慢慢的放下案上,重新拿起了玉如意,沉默半晌,說道:“他怎么說服關將軍?”
“不知道。”宗預搖搖頭:“但是臣看他的語氣,以及王后關鳳的安然,似乎他有把握解決關將軍與眾人的矛盾。”
“故弄玄虛。”諸葛亮嘴角一歪,有些無奈。他現在已經知道關羽之所以對他意見很大,處處和他找別扭,就是因為孫紹給他下過藥。但是他知道了也沒用,關羽傲氣得連劉備都頂撞,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再說了,他也不會主動去和關羽解釋。要說能有人勸住關羽,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孫紹一人。孫紹送錢送馬,對關鳳又好得沒話說,這些年戰功赫赫,拓土萬里,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給了關羽以他為驕傲的資本。當然了,有關羽這么一個大將軍罩著,越國的商人在蜀國也是如魚得水,處處順利,反過來這些商人又給了關羽更多的好處。別看關羽只是一個縣侯,但是蜀中所有的貴人中,大概只有蜀王劉備的實力超過關羽。
諸葛亮知道,憑關羽的戰功,和劉備的君臣關系,再有孫紹這樣的強力外援,他要想反壓關羽一頭,幾乎是妄想。他注定了只能在關羽的陰影下,耐心的等關羽自己老死。對于他這樣一個不求富貴,但求一個施展抱負機會的人來說,這樣的曰子注定了是痛苦的。
現在孫紹送過來一個機會,他沒有道理不接受,否則孫紹和關羽聯手的話,他根本沒有什么還手之力,更不用說他的弟弟諸葛均還捏在孫紹的手上。他才不會相信孫紹會查不出諸葛均在其中起的作用,孫紹要整死諸葛均,可以說和捏起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當然了,孫紹提出的條件確實也非常誘人,只要他們能夠合作,他能拿下益州郡立功,兄弟諸葛均安然無恙,兄長諸葛瑾也能順利的做到吳國的丞相。一想到兄弟倆分別是吳蜀的丞相,諸葛亮就有些小興奮,興奮之外,還有幾分躍躍欲試。也許,這會是一次檢驗他和兄長能力的機會。
“和談可以,讓吳國答應把張裔送回來,并保證不再發生這樣的事情。”諸葛亮說道:“德艷,你回江陵去吧,大王那里,我自會去說,想來不會有太大的困難。”
“喏。”宗預應了一聲,又有些好奇的說道:“丞相,你也相信越王能說明關將軍?”
“姑妄信之吧,反正除了他之外,也不會有什么人能說他我們這位大將軍。”諸葛亮笑了笑:“其實與這個相比,更難的是他如何讓吳國先退兵,不傷了我們大將軍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