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誰說的?”
“惠恕給我寫信了。”沈玄坦然的說道:“吳王在花大力氣調整淮泗籍和江東籍臣子的利害關系,這本來也是正常的事,可是他這么大刀闊斧的舉動,可透著心急的味道了。他為什么這么急?他在想什么?大王,不可掉以輕心啊。”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有什么好怕的。”孫紹撇撇嘴:“你把惠恕對你說的事好好跟我說說。”
沈玄很奇怪,孫紹似乎對孫權的舉動并不上心,甚至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反而倒是對張溫的情況比較關注,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可是他轉念一想,越國的地盤雖然不如吳國,可是不管是外部條件還是各種實力,越國并不比吳國差多少,而且發展勢頭之猛更非忙于調整內部關系的吳國可比,隨著時間的拉大,應該說吳國對越國的威脅是越來越小,孫紹對孫權不在意也在情理之中。
“惠恕得到重用,是去年的事情……”
張溫其實早就該得到重用,五年前出使江北曹營促成孫曹解兵,三年前出使蜀國促成吳蜀合力,然后又是宛城談判,他都立了大功,但是不知是出于孫權對江東籍的壓制呢,還是張溫太傲氣,得罪了那些正當位的人,他一直沒有得到升遷,或者準確的說,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升遷,所以心里一直不痛快,在寫給沈玄的信中不無怨言,話里透出對當初選擇的的后悔,當初他如果不是將沈玄推薦給孫紹,而是自己一直跟著孫紹出謀劃策的話,他現在至少和沈玄一樣是個大司農。
吳國建立,他一直看不起的孫邵做了丞相,他的升遷似乎更艱難了,很長時間都得不到機會。直到人質事件發生之后,孫權被孫紹戲耍了一通,搞得灰頭土臉,忽然之間,張溫的機會來了,他和暨艷被孫權委以重任,負責官員的選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崗位,實權很大,油水自然也很足,按說張溫應該滿足了,但是張溫是個聰明人,他很快發現了其中的問題。
孫權整理吏治,有借刀殺人的意思。
吳國現在最嚴重的吏治就是大姓弟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進入官僚體系,吳郡太守朱治每年推薦到建鄴的吳郡子弟近百人,這些人當然大部分以吳郡的世家子弟為主,而其中與顧陸朱張四大家族有關聯的人當然不在少數。張溫自己就是吳郡人,他能清滌這些子弟嗎?如果他這么干了,那他就成了吳郡世家的仇人,如果不這么干,那顯然不符合孫權的預期,那張溫能討得了好嗎?
張溫發現,他接了一個燙手的任務。
張溫就是張溫,他在這個時候做出了一個出人的意料的舉動,他和顧陸兩家聯姻。他先是為三弟張白娶了陸績留在吳郡的小女兒陸郁生,然后又把妹妹張毓英嫁給了顧邵的次子顧承,借此兩樁婚姻,他旗幟鮮明的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和吳郡世家是站在一邊的,絕不會與吳郡的世家為難,然后他反戈一擊,上表彈劾丞相孫邵無能,尸位素餐。
“這可不是捅了馬蜂窩了?”孫紹皺起眉頭,擔心的說道。
“當然,吳國朝庭上下一片嘩然。”沈玄捏了捏鼻尖,臉上充滿了佩服的神色,“吳王大怒,但是迫于吳郡世家的壓力,又無可奈何,這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聽說孫邵迫于壓力,上書請辭丞相之位,吳王準也不是,不準也不是,如今進退兩難呢。”
“進退兩難?”孫紹靜靜的聽著,見沈玄有些得意于張溫的解困之法,不由得笑了一聲:“默之,你覺得惠恕這樣做很高明嗎?”
沈玄看了孫紹一眼,笑著問道:“大王以為不高明?惠恕態度鮮明的和吳郡世家站在一起,而且和顧陸兩家結了親,吳王能奈他何?惠恕現在已經不是獨自一人,他的身后站著整個吳郡世家,甚至可以說整個江東人。”
“默之,你真以為兩樁婚姻,就能把惠恕和顧陸兩家聯在一起?”孫紹連連搖頭,“或許,這件事他做得適得其反。”
沈玄有些不解,他看看孫紹,想問又沒問。
“你是不是覺得,顧陸兩家現在和我有關,吳王為了保持穩定,不會對他們不利,以免把他們逼到我這邊來?所以,和他們聯姻,張家也就安全了?”
沈玄點點頭,他正是這么想的。顧陸兩家現在為什么這么堅挺?就是因為他們腳踏兩條船,既在吳國有很重要的位置,又在越國擔任要職,不管哪一方,都要對他們假以顏色,以免把他們逼到對方那里去。張溫失去了依附孫紹的好機會,轉而和顧陸兩家聯姻,不正是一個好手段嗎?難道孫權會不顧大局,逼得張顧陸三家和他反目?
“默之,你和惠恕……”孫紹轉過頭看了一眼沈玄,忽然笑著搖搖頭,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高深莫測,帶著幾分洞察世情的無奈:“很聰明,但是,多多少少被書給害了。”
沈玄更不解了,他雖然不知道孫紹為什么這么說,但是他聽出了孫紹對張溫做法不看好,他忽然有些擔心起來,他和張溫時有爭個高低之心,那只是出于年青人的好勝心,大家都是年輕英俊,難免自視甚高,什么都想和人比一下,好朋友也不例外,但是關系到生死存亡,他又不免為張溫擔心起來。
“默之,真正生死面前,姻親關系有什么用?”孫紹嘆了口氣:“你難道不知道,我大姊嫁給顧家,三姊嫁給陸家?可是你看到顧陸兩家幫過我什么忙?”
沈玄眼睛一眨,若有所思。
“只要吳王不損害到顧陸兩家的切身利益,不把他們逼到無路可走,他們是不會和他撕破臉的,一樁婚姻,一兩個女子,何嘗會影響到他們的決定?吳王到時只要找一個借口,讓人們看起來順理成章,顧全了大家的面子,那誰也不會傻到跳出來為惠恕聲援的。以惠恕那脾氣,要找個收拾借口實在是太方便了。默之,你信不信,只要吳王一露出這個意思,很快就有人能羅列了十幾個置惠恕于死地的罪名,而且個個看起來都合情合理,讓別人無話可說。比如說,他交結外國,和蜀丞相諸葛亮關系過于親密……”
沈玄的額頭沁出了冷汗,他太清楚張溫的脾氣了,正如孫紹所說,孫權要找張溫的毛病那都不用開口,只要示意一下,就有人能找出一大堆,而張溫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要拉上顧陸兩家,可是聽孫紹這么一分析,這些聯姻除了加重孫權的猜忌之外,并無一點益處,那張溫豈不是弄巧成拙?張溫和諸葛亮的交往沈玄也知道一二,諸葛亮的弟弟諸葛均就在朱崖,因為有共同的朋友張溫,再加上了他們脾氣相投,沈玄和他聊過幾次,知道張溫和諸葛亮的關系正如孫紹所說,非點頭之交可比。
而張溫說孫邵無能,正是在拿孫邵和諸葛亮相比得出的結論,張溫的來信中,不止一次的對這兩人做過比較。這里面固然有張溫的一面之辭,但是也可以明確看出張溫對諸葛亮的欣賞。
“惠恕的脾氣,的確有些……”沈玄嘆息著搖了搖頭,開始為張溫擔心起來。“他就是那種除惡務盡的人,又自恃才高,不太懂得與人周旋。”
“你又何嘗不是?”孫紹笑笑,“你和惠恕差不多,都是有古直之風,他是自以為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你是一根筋,為了父仇寧愿終老鄉里,堅決不肯與吳王合作。”
沈玄笑了,帶著幾份得意和傲氣,孫紹這幾句話看起來是說他們的缺點,實際上是在夸他們有骨氣,不媚俗,士人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他們當然也要爭權奪利,但他們終究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小人,大多時候,為了名聲和骨氣,他們還是敢于一搏的,這不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爭名奪利,更多的是一種驕傲,一個士大夫固有的驕傲。
“臣現在想起來,惠恕可真是對我不薄啊。”沈玄別有意味的笑道:“當初要不是惠恕推薦,我也不可能追隨大王。”
孫紹慢慢的向前走著,海灘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在海水的沖刷下慢慢的模糊,慢慢的消失。他一直向前走了很遠,海水漫過了小腿,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大海和稀疏的紅樹林,這才停了下來。孫紹抬起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輕輕的吐了一口氣:“泰山不辭細壤,故能成其高,大海不拒末流,故能成其闊,更何況是惠恕這樣的大才呢。你給惠恕寫信吧,如果他有心,我越國的大門,永遠是對他敞開的。”
沈玄站在他的身后,躬身施了一禮:“大王圣明。”
“默之,這次把丞相他們請到朱崖來,是希望朱崖這幾年的成就能讓他們換換思維,不要再抱著以農為本的那些思想。那些想法當然不錯,可是他們總把眼光局限于越郡,未免有些太狹隘了。就象朱崖一樣,如果你僅把目光局限在朱崖一縣,那如何能有朱崖的今天?”
沈玄欣然笑道:“臣明白了。臣一定把朱崖的發展得失全盤托出,供丞相大人參詳。”
孫紹滿意的點點頭,轉身看了沈玄一眼,忽然有些神秘莫測的笑了:“默之,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嗎?”
沈玄一時沒明白過來,這么做不是為了給自己接任丞相鋪路嗎?這已經很明顯了,孫紹讓丞相和御史大夫到朱崖來取經,自然是對朱崖的發展滿意,對他沈玄的成績滿意,已經超過了丞相虞翻。虞翻已經老了,他能做丞相,一是因為他年齒長,學問高,二是因為他是越郡大族,孫紹這才用他來鎮住局面。隨著政局的穩定,孫紹為了平衡越郡的實力增長,下一任丞相應該不會是越郡人,而他沈玄就是當之無愧的接任者。只是聽孫紹這話,他似乎還有另外的用意?
“臣愚陋,還請大王點撥。”
“默之,你也看到了,只要能興工商,所得之利可百倍千倍于農。可是你注意過沒有,從古到今,大家都在圍繞著土地而流血廝殺,遠的不說了,我們說說黃巾,張角一個方士,為什么能一呼而天下響應,搖動大漢四百年的根基,險些把大漢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沈玄沒有立刻回答,他知道孫紹既然提出這個問題,顯然不是隨便說說,他背后肯定有更深的意思,再聯系到眼前他的舉措,他沉吟了很久,忽然眼前一亮:“是兼并,世家大族為了更多的財富,兼并了土地,讓農民無立錐之地,辛勞一年,卻還是無衣可穿,無糧可食,走投無路,故而奮死一搏。”
“哈哈哈……”孫紹大笑,雙手叉在腰間,顧盼之間,自有一種雄視天下的氣概。“默之就是默之,一點就透,我想了很久的問題,默之片刻之間就洞若觀火。不錯,是土地兼并,有權有勢的人為了土地上的那點財富,剝奪了農民活命的根基,所以農民要奮死一搏,不惜玉石俱焚。可是我們現在知道了,與工商相比,土地上能產出的財富實在有限得很,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還要為了那么一點財富把自己置于危險之地?為什么不把土地留給農民,轉而去尋求更多的財富。就象一個人,明明身邊有一塊金子不去撿,非要去搶乞丐手里活命的半塊餅,逼得乞丐和他拼命,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沈玄也忍不住大笑,他明白了孫紹的用意,更感受到了孫紹對他的信任,心里的暢快比當上了丞相還要多幾分。他連連點頭道:“不錯,臣也是覺得這十分可笑,臣以為,我們不僅不應該去搶乞丐手里的半塊餅,相反,應該給他土地,把他變成農民,這樣不僅他可以豐衣足食,還能有剩余的糧食賣給我們,就算我們出兩倍的價格,也比從外地購進來得實惠許多。”
“知我者,默之也。”孫紹扭頭看了一眼笑容滿面的沈玄,嘴角挑起欣慰的笑容。
君臣兩人有了共同的思想基礎,相談甚歡,不知不覺的說了一個多時辰。從紅樹林回來,沈玄去準備述職報告,孫紹回了行宮。一進行宮,孫紹就看到孫尚香正拉著大橋嘀嘀咕咕的說些什么,大橋一臉的不耐煩,不時的甩開被孫尚香扯著的袖子。可是孫尚香卻不依不撓,陪著笑臉,圍著大橋直轉。一看到孫紹進來,大橋責怪的瞥了孫紹一眼,沉著臉扭身進內室去了。
孫紹大惑不解。“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孫尚香尷尬的笑了笑,胡亂敷衍了幾句,一溜煙的跑了。孫紹舉步剛要進去問大橋,夏侯徽沖他使了個眼色,孫尚香連忙走到一旁,夏侯徽這才笑道:“第五將軍今天來找太后,說要感謝她,要帶她去游泳。太后不肯去,她便大說游泳的好處,說是對太后的身體大有益處,非要拉太后去海邊試一試。”
孫紹眼睛一翻,終于明白大橋剛才為什么瞪他了。以大橋的姓格,讓她穿那種泳衣下水,基本和赤身[]沒什么區別,就算旁邊全是女卒,她也不能接受。他撓了撓頭:“第五將軍要謝太后什么?”
“我也不知道。”夏侯徽聳了聳肩,“她們說話,我也不能偷聽的。”
“呵呵呵,我去看看太后。”孫紹捏了一下夏侯徽的小臉,躡手躡腳的走到大橋的門前,探頭探腦的看了一眼,沒想到頭剛探出去,大橋便說道:“身為王者之尊,難道還不能光明正大的進來嗎?”
孫紹嘿嘿一笑,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經的進了層,瞟了一眼案上那件輕薄的粉紅泳衣,笑道:“阿母這又是生的什么氣啊,莫非是在朱崖住得不慣,還是吃得不對胃口?”
“還好,這里氣候溫暖,我住得很好,吃得也不錯,只是對大王的一些舉措不太習慣而已。”大橋掃了嬉皮笑臉的孫紹一眼,想要沉下臉,卻偏偏又嚴肅不起來,只得看著那件泳衣,才能讓自己不至于被孫紹逗笑了:“你為了讓你姑姑有事可做,建立飛虎營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弄這種泳衣,讓那么多女子在人前赤身[],不覺得有傷風化嗎?”
孫紹摸了摸鼻子,心道這算什么有傷風化,這胳膊腿啊什么的都還包了一截呢,你還沒看到后世的三點式呢,那才叫養眼,不,有傷風化。他干咳了一聲:“阿母,她們是軍人,自然要按軍人的規矩來辦。至于是不是有傷風化,這要看是誰來說了。阿母可能不太清楚,這朱崖也好,夷洲也好,都非常炎熱,不管是夷人還是漢人,穿著都很簡單。如果一概斥之為有傷風化,豈不是和那些人對立起來?入一鄉,隨一俗,阿母不覺得穿得那么多難受得很嗎?”
“難受?光著身子就不難受了?”大橋沒好氣的說道,對孫紹的解釋十分不滿。
“我也沒讓她們光著身子啊。”孫紹委屈的一攤手:“這只是入水的時候穿的衣服,難道下水還要衣冠整齊?不瞞阿母說,我把女卒引入軍營,還起了移風易俗的作用呢。阿母也許不知道,以前水師下水的訓練時,那幫人全是光著屁股的,說是舍不得浪費衣服,我說了幾次,他們都不聽,后來有了女卒,他們也不用我說,全都穿上牛鼻裈了。”
“你倒還有理了?”大橋氣得主不出話來,拿起案上的泳衣,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你身為王者,居然縱容這種傷風敗俗之事,焉能立國長久?阿滿,我的大王,你現在不是普通人了,一舉一動,都要防止帶壞人心。”
“嘿,我怎么就帶壞人心了?”孫紹跳了起來:“阿母,你認為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如果真是為了滿足我見不得人的私欲,姑姑能同意嗎?那五百女卒能同意嗎?你知道不,姑姑在襄平時是打開城門的首功,在夷洲時是誘捕兩萬夷人的首功?為什么?就是因為別人看不起女人,從來不認為女人可以上戰場,而我反其道而行之,所以連建奇功。事實證明,女卒也許不能成為最優秀的戰士,但是只要刻苦訓練,她們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戰士。五百女卒,能夠從容面對兩萬夷人的攻擊。這不好嗎?既然女人能在戰場上爭得一席之地,為什么不能做別的事?姑姑也好,銀屏也好,她們都是非常不錯的將軍,沙場征戰,不讓須眉,那個……那個陸家叫……叫陸珊的女子,心算之學哪個不服?御史大夫這次來朱崖查帳,就是以她為最大的倚仗,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直接讓她在朝庭任職?”
“你還要讓女子為官?”大橋被孫紹說糊涂了,覺得自己似乎歪解了孫紹的意思。
“我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有才,我就用。”孫紹一揮手,很坦然的說道:“易云陰陽,人分男女,女子占天下人口之半,農家女子可沒有這么多規矩,當年高祖蜇伏民間時,呂后也曾下地耕作,歷代皇后也要行蠶桑之禮,以為天下女子榜樣。我不過是把她們那些虛禮變成了實事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阿母,女子之中也大有人才,如果棄之不用,對她們來說,對國家來說,都是莫大的浪費啊。你知道不,我開始是準備邀請諸葛亮的夫人來朱崖的,就是因為他們認為女子不宜拋頭露面,所以才換了他的弟弟諸葛均來,可是依我看,這個諸葛均比起他的嫂嫂黃月英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如果黃月英能來,我那個項目進程可以大大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