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儀最不解的是,孫登是什么時候跑到他身后去的,又是怎么去的。
答案是,昨天夜里乘船去的。
遼隧城的位置很特殊,被大遼水和大梁水夾住,中間一條陜長的地帶,東西長五十多里,南北寬二十多里。遼隧城和襄平之間被大梁水隔開,在一個叫孟梁津的地方可以渡水,其他地方都不太適合。孫登帶領的江東水師現在切斷了孟梁津,把陽儀這四萬人馬堵在了大梁水和大遼水之間,而曹彰和田豫解了遼隧之圍后,又堵死了陽儀向西渡水的希望。
然后陽儀并不擔心自己,曹彰只有不到兩萬人,而他有近四萬人,兩倍于曹彰,足可以立于不敗之地,他擔心的是孫紹去了哪里?如果孫紹也在大梁水對岸,等著半渡而擊,那他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好在他很快就知道了孫紹的去向,孫紹領著兩萬多人包圍了襄平城。
陽儀聽到這個消息,開始是驚愕,隨即又啞然失笑。襄平城是那么好攻的?不僅城池堅固,而且城里還有兩萬守軍,孫紹以兩萬水師攻城,無異于癡人說夢。無論怎么說,現在最合適的辦法都應該是孫紹和曹彰合兵一處,先吃掉他陽儀再說。孫紹現在的舉動,只能讓人覺得他愚蠢和狂妄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不僅陽儀這么想,就連曹彰都這么想,你兩萬水師能攻下襄平城?想爭功想瘋了吧。曹彰和田豫商量之后決定,暫且停下攻勢,以守代攻,把陽儀堵死在這里就行,他倒要看看孫紹怎么攻打襄平城。
陽儀和曹彰不約而同的做出了同樣的決定,他們在稍微接觸之后就保持了距離,雙方默契的對峙著,等待襄平城的消息,做好最后決戰的準備。
襄平城在大梁水西岸,水面雖然也很寬,但是樓船卻無法順利通行,所以孫紹放棄了樓船,只用中小型戰船和商船來運兵運糧,到達襄平城之后,他也沒有象通常的那樣四面包圍或圍三厥一,而是只包圍了東門和西門。臧霸和孫觀帶領一萬余青徐水師在西門安營扎寨,孫紹自己率一萬五千多震旦水師在東門,連寨都不用扎,直接住在船上。公孫恭也有一些船,但這些船在震旦水師面前可以忽略不計,只要看看震旦水師的戰旗,他們就一哄而散,找不到影子了。
孫紹再次派人進城勸降,他對公孫恭說,夫余王尉仇臺的一萬人馬已經被曹彰消滅了,陽儀的大軍被圍,坐以待斃,你沒有其他援軍了,束手就擒吧,我以前答應你的條件現在還可以兌現,如果你還是不識好歹,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公孫恭只是軟弱,不是弱智,面對孫紹使者的囂張氣焰,他氣不打一處來,懶得和他啰嗦,直接派人把使者轟了出來,他放出狂話,孫紹你有本事就攻城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攻城。兩萬人攻,兩萬人守,你當我遼東城是紙糊的,遼東軍全是沒卵子的女人?
從公孫恭、柳毅到看城門的士卒,都覺得孫紹是瘋了,他們用充滿鄙夷的語氣討論著這個大漢國最年輕的異姓王,異口同聲的說,老天真是沒眼,大漢活該要亡,居然讓這樣的瘋子做了王,不亡還有天理嗎?
公孫淵也這么想,他看到周魴的第一句話就是:“越王瘋了吧?”
公孫淵字文懿,今年二十三歲,是公孫度的孫子,是公孫康的次子,他的兄長公孫晃在鄴城為質好幾年了。公孫康病死的時候,他們兄弟還小,柳毅、陽儀等人覺得他們沒有能力做遼東太守,就推舉公孫恭繼位,為了防止公孫晃有意見,又把公孫晃送到鄴城為質子。
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公孫家的情況和孫家的情況非常類似,不過公孫恭比較笨,沒有孫權那么清醒,遼東的大權全掌握在柳毅、陽儀等人的手里,好處柳毅他們得了,惡名卻由他公孫恭擔著。
公孫晃有意見,可是他現在身不由已,而公孫恭認為,公孫淵是次子,不管怎么說,他都沒有機會,因此對他倒沒有太多的防備。公孫淵現在是襄平城里的將軍,手下有三千多人,負責東門的安全。東門外就是孫紹的震旦水師,密密麻麻的戰船布滿了整個大梁水水面,看起來就讓人心驚不已,但公孫淵并不認為孫紹有能力攻下襄平城,原因很簡單,他的兵力嚴重不足。
兵法有云,十則圍之,倍則戰,孫紹的兵力和城里的兵力相差無已,怎么戰?
周魴無聲的笑笑,反問道:“你覺得呢?”
公孫淵沒有吭聲,他被周魴的從容提醒了,從孫紹的戰績來看,他多次化險為夷,出道四五年之間,一手促成了弭兵大會,成了大漢最年輕的異姓王,有這樣的戰績怎么可能是個瘋子?
“他怎么攻?”公孫淵眨著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眼神游離不定。
“攻城的辦法有很多。”周魴平靜的說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將軍想必也知道,我越國的封地是大海,不包括遼東郡,我家大王之所以來攻打襄平城,是因為有人不服天子詔令。將軍,你可要知道,令兄在洛陽的曰子不好過啊。”
公孫淵不經意的撇了撇嘴,他和兄長公孫晃并沒有什么感情,公孫晃的死活不在他的考慮之列,周魴的這一套說辭對他沒作用。
“將軍身陷險地而不自知,實在讓人嘆惜。”周魴搖搖頭,惋惜的說道:“尊叔暗弱無能,他不是合格的遼東之主。將軍年輕有為,智勇雙全,我家大王對將軍非常欣賞,他愿意幫助將軍成為遼東之主。”
公孫淵心動了,這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已經在考慮這件事,遼東應該是他的,而不是那個懦弱無能的公孫恭的,這個無能的叔叔只知道玩女人,卻連一男半女的都沒有生出來,顯然不是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但是他又不著急,公孫恭不能生育,豈不正好是給他創造機會?如果不是公孫恭繼承了他父親公孫康的位置,把他的兄長公孫晃送到洛陽為質,現在又沒有子嗣,他這個次子怎么可能有機會?這簡直的是上天的安排啊。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險和孫紹合作呢?
“越王有什么條件?”公孫淵露出了熱情的笑容,似乎被周魴的話打動了。
“越王不想要遼東的一寸土地。”周魴先安了公孫淵的心,“他希望將軍為遼東之主后,遵守天子的法令,提供我越國水師停駐的港口,與我越國通商,尊重我越國的領海。那么,將軍就能和徐州刺史臧霸、青州刺史孫觀一樣享受優惠待遇。”
“就這些?”公孫淵有些失望。
“我家大王不是信口開河的人,不能做到的,他不會隨口應承。”周魴淡淡的說道:“將軍不妨去問問我越國的商人,看我家大王是如何對待他的臣民的。我家大王不喜歡打仗,他喜歡做生意,他的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只是因為他秉承一個信念,那就是共贏。”
公孫淵轉動著眼珠,沒有吭聲。越國的商人他并不陌生,襄平市就在他轄區的東南角,他府中有不少東西都是經由越國商人的手得來的,當然了,他也有不少貨物經由越國商人轉賣出去。越國商人在襄平市里提獨樹一幟的,他們做生意講誠信,寧可少賺錢,也不肯坑蒙拐騙,再加上他們的貨物質量上層,價格也公道,所以在襄平市占據了近一半的市場份額,那些夫余人、高句麗人之類的蠻夷最喜歡和他們做交易了。
“這些,我不需要和越王殿下合作,也能得到啊。”公孫淵笑瞇瞇的舉起茶杯向周魴示意了一下:“喏,這不就是你們越國商人販來的茶?”
周魴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真是可惜,本以為將軍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將軍身居積薪之上玩火,卻猶自不覺大禍將至。既然如此,將軍就做好瓦玉俱毀的準備吧。”說完,轉身告辭。
公孫淵笑瞇瞇的看著周魴出了門,這才不屑一顧的笑道:“我能有什么危險,這豎子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我也覺得將軍有危險。”公孫淵的親信校尉楊祚忽然說道。
“哦?”公孫淵沉下臉,不快的看著楊祚:“你倒說說,我有什么危險。”
“將軍,你既然不想和越王有來往,就不應該讓這個人進府,既然讓他進了府,又沒談攏,就不能讓他這樣出府,這就是危險。”
公孫淵一愣,頓時吃了一驚,他明白了楊祚的意思。公孫恭如果知道周魴到他的府中來過,肯定會盤問他,他會相信他和周魴之間沒有什么協議嗎?他騰的站了起來,急赤白臉的說道:“立刻把那人抓起來。”
“抓不住他的。”楊祚遺憾的搖了搖頭:“將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嗎?襄平城已經封閉近半個月了,他依然出入自如,將軍已經讓他出了門,又怎么可能還抓得住他?以臣看,將軍還是想辦法應付牧府的質詢吧。”
公孫淵愕然,他這時候才想通為什么一句話談不攏,周魴連討價還價都沒興趣,起身就走。他根本不是來和他討價還價的,他根本就是來栽贓的,想來用不了多久,公孫恭就會得到消息。
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這個越國的使者便當得這樣的評語,他在他做出正確的反應之前就及時消失了。
公孫淵很郁悶,他不甘心的讓人追了出去,果然正如楊祚如料,根本找不到周魴的影子,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在襄平城里出現過似的,公孫淵正考慮是不是要請領搜查襄平市的時候,公孫恭派人召他進府議事。
公孫淵無可奈何,硬著頭皮去見公孫恭,不出所料,任憑他怎么解釋,表忠心,公孫恭和柳毅等人的眼神里總是抹不掉懷疑的神色。公孫恭隨即調整了城東的防務,將原本負責南門的柳毅的兒子柳相也調到了東門,說是協助公孫淵,實際上是監視公孫淵,意思很明白,如果孫紹攻破了東門,你就死定了。
公孫淵不敢有任何異議,他知道這是公孫恭借機想除掉他,正如那個越國使者所說,他是坐在積薪之上玩火而不自知,但讓他氣憤的是,這火可是越國使者塞到他手里的。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攻的是他和公孫恭的心,一個小小的舉動,就把他推進了危險的處境。
公孫淵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雖然看起來整個戰局并沒有發生什么大的改變,但是越王出人意料的舉動,卻讓他的信念產生了動搖,舉手投足之間就能點中對方的弱點,這樣的對手是很難防備的,同樣的實力在他的手中可以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公孫淵小心提防著,他不僅要避免引起柳相的懷疑,還要做好孫紹強攻的準備,不敢有任何怠慢。孫紹在成功的挑起了他們叔侄的互相猜忌之后,肯定會抓住機會猛攻東門。
不出公孫淵所料,在準備了兩天之后,孫紹將戰船開到了襄平城前的護城河里,上百架強弩和霹靂車對東門展開了猛攻。強弩和霹靂車的射程都在百步以上,可以從護城河里直接攻擊城墻,而戰船上樹起了木墻,城墻上的弓弩根本傷害不到躲在木墻后面的越國水師。
孫紹的攻勢從一開始就給了公孫淵以強大的壓力,但這些還是次要的,他使出了更陰險的招數。柳相很快就發現,當公孫淵的戰旗出現在城墻上時,越國水師的戰鼓雖然敲得震天響,但是攻勢卻是雷聲大,雨點小,而他的戰旗出現在城墻上時,越國水師的攻擊效果就明顯大得多,弩箭和砲石象是雨點一般的砸過來。
柳相氣急敗壞,他立即把這個異常情況報告給了父親柳毅,柳毅自然立刻給了公孫恭,并且習慣姓的添油加醋,在他的嘴里,公孫淵已經是準通敵犯了。不管公孫淵怎么賭咒發誓,公孫恭還是將他調離了東門,由他去負責南門。南門沒有敵人,你在那邊安生呆著吧。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證實了公孫恭的猜響,公孫淵的戰旗從東門消失以后,孫紹發動了猛烈的進攻,他手下的三個將軍親率部下輪番上陣,在戰船的掩護下一次又一次的沖擊東門,一天打下來,東門外堆滿了城上拋下的擂石滾木,夯土城墻上到處都是砲石打出的坑和弩箭,城門雖然還保持著完整,但是在越國水師猛烈的攻擊下也是傷痕累累。
柳相損失慘重,他帶來的三千多人只打了一天,就損失過半,絕大部分都是死在越國水師的霹靂車下。霹靂車發出的砲石飛越過百十步,專往人群多的地方打,每一次擊中,都能引起一連竄的慘叫,其威懾力比起一箭能射穿兩三人的強弩有過之而遠不及。更讓柳相氣憤的是,這些砲石中還有用磚塊捆扎起來的砲石,越國水師在上面澆上油,點燃之后再發射出來,磚塊在空中飛散開來,飛到城頭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磚頭雨,打得守軍鬼哭狼嚎。被打死的倒并不多,但是受傷的比比皆是,士氣一落千丈,很多士兵不敢上城了,用鞭子趕都沒用,柳相被逼無奈,一怒之下斬殺了十幾個畏縮不前的,這才控制住了局面。
與此同時,臧霸也在西門發動了攻擊,和孫紹一樣,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利用霹靂車和強弩先進行覆蓋式射擊,同時把盔明甲亮的攻城部隊排列在霹靂車的后面,給守城的士兵以心理壓力。如今的青徐水師有錢了,站在最前面的兩排士卒清一色的鐵甲,手中的戰刀、長矛短戟閃著寒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煞是耀眼,吸引了足夠多的眼球。
激戰一天后,公孫淵本以為孫紹他們要休息一夜,明天再戰,可是沒想到剛吃過晚飯,東門、西門再次響起了霹靂車的轟鳴和強弩的厲嘯,更讓他們觸目驚心的是,霹靂車調整了射程,把一個個燃燒的火球射向襄平城的深處。遼東的天黑得早,雖然才是酉時,天已經大黑,夜空黑壓壓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個個火球呼嘯而過,劃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線,落入城中。襄平城的房屋以木質結構為主,在很短的時間內,城中便四處火起,亂成一片。
霹靂車在襄平城的守軍之中造成了極大的恐懼,一聽到霹靂車發射時的轟鳴聲,他們便一陣心驚,然后瞪著恐懼的眼睛,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火球在空中變成無數的火花,落入襄平城內。
公孫恭暴跳如雷,滿臉的肥肉都在打顫,他指著臉色很難看的柳毅等人,手指直發抖,責罵的話就在嘴里打轉,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出來。
“使君,無需擔心。”柳毅胸有成竹,鎮定自若:“孫紹之所以不惜代價的猛攻,就是要給我們造成壓力,逼我們投降。可是,他雖然猛攻了一天,又能怎么樣呢?不過是伏著霹靂車的犀利給我們造成了一些麻煩而已,不管是東門還是西門都安然無恙。而且象他這么打,他能有多少砲石和弩箭?臣估計,最多明天再攻打兩三天,他就會計盡于此了。”
“真的?”公孫恭半信半疑。
“臣焉敢欺瞞使君。”柳毅越發的從容:“臣這還是考慮了他有船可以運輸,如果沒有船,他也許連今天都支撐不下來。打仗是要算帳的,不管是砲石還是弩箭,都不會憑空掉下來,長途運輸的代價非常驚人,他發力猛攻,也正是出于想速戰速決的考慮。”
“是這樣啊。”公孫恭總算平靜下來,拂了拂袖子,想了想又道:“城里的越國商人可控制好了?別讓他們里應外合,壞了我們的大事。”
“使君放心,十天前,我們就封閉了襄平市,所有的越國商人都被控制起來了。”柳毅一想到此就十分興奮。這一仗打完,隨便找個借口沒收越國商人的貨物,又可以發一筆橫財了。越國商人有錢啊,他們乘著大船,一船船的貨物運過來,賺走了遼東不知道多少錢,現在這些錢要全落入他的口袋了。
做生意最容易發財嗎?不,最容易發財的是搶劫,這才是無本萬利,不管是以官府身份的沒收還是用拿刀做生意的強盜。
柳毅眉毛聳動,心里美滋滋的,他現在最想的還不是越國的貨物,而是越國的歌舞伎,就在半個月前,越國商人運來了一大批漂亮的歌舞伎,人數足足有五百多人,據說已經賣出了兩百多人,還有三百多因為價格太貴,還沒來得及賣出去,全囤積在襄平市里。這仗一打,他可以不花一個錢就將那批歌舞伎收入囊中。
越國的歌舞伎好啊,不僅人長得漂亮,歌好舞精,而且花樣也多,不僅有黑頭發黑眼睛,嫩得和水一樣的吳越女子,還有金發碧眼的西夷,那些西夷女子體態妖嬈,品味與中原女子迥異,非常受歡迎,一到襄平很快就賣光了。柳毅的兒子柳相因為防區和襄平市搭界,市令為了討好他,那些越國商人也討好他,特地送了兩個給他,柳相不敢獨享,又將其中一個轉送給了老子。柳毅十分滿意,這些蠻夷就是開放啊,比中原女子放得開,各種聞所未聞的花式讓柳毅樂此不疲,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真的老了,這幾天荒唐的曰子雖然如過得神仙一般,但腰酸背痛的毛病也一起爆發出來,連上朝的時候都忍不住打哈欠。
就在柳毅胡思亂想著走進家門的時候,長孫柳原匆匆的走了進來,一臉的驚惶,一看到柳毅就跪倒在地,還沒說話就淚如泉涌:“大父,阿爹死了!”
“什么?”柳毅一下子沒回過神來:“你阿爹戰死了?”
“不是。”柳原頭搖得象撥浪鼓,泣不成聲:“他被人刺殺在臥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