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微風輕拂,崖門港門波光如銀,浪花輕輕的拍打著礁石,嘩嘩作響,船在水中來回搖晃著,輕緩的節奏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搖籃,不自覺的疏懶起來。幾個魚兒躍出水面,一只不知魚的水鳥從岸邊的樹上如箭一般的射出,準備的叨住一條魚,轉眼就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只剩下它剛剛棲息的樹枝還在輕輕搖晃。
獵頭王蹲在石頭上,一雙大腳被海水沖得癢癢的,他一手抱著膝,一手拈著一莖細草,從牙縫里挑出一絲魚肉,他看了看,又舔了回去,慢慢的嚼了一會兒,才有滋有味的咽了下去,這才“呸”的一聲吐出草莖,悶聲道:“真是十條船?”
“十條,絕對只有十條。”長著刀條臉的軍師魚干肯定的說道:“他們掛的是崔謙的旗,可是我看得出來,那船是水師的船,雖然做了掩飾,可是破綻還是有,我看得真真的,絕對不會有錯。”
獵頭王是崖王島附近最大的海盜之一,手下有一百多條船,兩千三百多號人,就是在整個南海,也是數得上的。他原本是黃巾,先跟著張角,張角死后,他又跟著張牛角,打過不少惡仗,手上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條人命,殺人對他來說簡直和殺雞沒什么區別。他還喜歡砍人頭,每次打劫,不見點血,他就不舒服,這和以劫財為主要目的的其他海盜有所區別,人們都叫他獵頭王,小孩不聽話,只要說一聲獵頭王來了,立馬閉嘴。
魚干姓魚,原名幹,不過海盜們沒學問,也沒心情去分辨,喊著喊著就成魚干了,反正他干瘦干瘦的,活象是腌了十幾年的咸魚。他讀過幾天書,在海盜里面算是有學問的,還懂點兵法,和好殺成姓的獵頭王一文一武,倒也是相得益彰,獵頭王能有今天的規模,跟他有很大的關系。
“領頭的是誰?”獵頭王伸手摳了摳被水漚得發白的腳丫,揪下一塊死皮,放在鼻端聞了聞,然后扔到水里,不大一會兒,一條魚游了過來,剛準備吞下那塊死皮,獵頭王手一抄,就將魚撈在了手里,簡直比水鳥還快上幾分,他手指一劃,厚厚的指甲將柔軟的魚腹劃開,手指一掏,掏出內臟,然后在手里晃了兩下,就把還在跳的魚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魚干熟視無睹,這樣的事情他天天看,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惡心,現在已經習慣了。
“好象是新來的橫海將軍,叫孫紹。”魚干撇了撇嘴,有些不屑。“據消息說,交州刺史步騭帶著三百多條船,三天前從崖門口出海,向西去了,定海中郎將士威帶著剩下的船,兩天前到達屯山門,現在還在那里沒動窩。這個孫紹是今天一大早出來的,他掛了崔謙的旗,嚇得沿途的一些小雜魚沒敢靠邊。”他怪笑了一聲:“這不,把這筆大買賣送到大王嘴邊來了,三百多條船,嘿嘿,可真是肥啊。”
“你可弄清楚了。”獵頭王將魚頭扔進嘴里,喀嚓喀嚓的嚼了幾下,然后又吐了出來,順手抹了抹嘴,在水里洗了洗,“可別搞錯了,萬一動了崔謙的人,我們可斗不過他。”
“大王放心,絕對不會有錯。”魚干喋喋的笑了兩聲:“真要是崔謙的人,他敢到崖門港里過夜?衛旌下了海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也不至于讓他公然停在崖門港吧?”
“這倒也是。”獵頭王站起身來,最后看了一眼遠處漆黑一片的崖門港,抬頭看了看月亮:“三更末了,招呼兄弟們起來,打魚去。”
“喏。”魚干應了一聲,轉身吩咐下去,然后緊跟著獵頭王跳上高大的座船。水手們搖動巨大的櫓,大船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緩緩駛出了藏身的水灣,沿著岸邊的山影,悄悄向崖門口駛去,大大小小的戰船緊隨其后,如黑暗中的幽靈,悄無聲息的迅速前進。
船越來越快,水聲也越來越響,很快就接近發崖門。崖門正如其名,兩邊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如同一扇巨大的石門,最近處相距一百二十處,兩邊都駐扎著交州水師的士卒,架著三石的守城弩,威力足以將對面的山石射出一個大坑。要說危險,崖門口就數這里最危險,沖過了這道關,里面就是三五百步寬的水面,憑交州水師那些膿巴和書生氣十足的都尉衛旌,根本不敢和獵頭王對陣,雖然交州水師也有八十幾條船,可是面對獵頭王,他們根本不敢出戰。
守城弩雖然很強悍,但是射速太慢,射兩箭的功夫,獵頭王就沖過去了。而兩具弩,四只箭,命中船有可能,要想擊沉船,卻是妄想。所以他們唯一能對付獵頭王的辦法,不是弩,而是鐵鏈,橫在水里的鐵鏈,只要把鐵鏈提起來攔在江面,獵頭王就沒辦法了,他總不能把船停在那里給守城弩做靶子。
今天,獵頭王胸有成竹,他有足夠的把握在官兵拉起鐵鏈前沖過崖門,比手臂還粗的鐵鏈想要拉起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也不能那么快,恐怕等他們拉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沖進去大砍大殺完了。
獵頭王的戰船離崖門一百步,崖門上終于傳來了官兵驚恐的叫聲,急促的示警鼓聲頃刻間打破了寧靜,一個接一個的火把亮了起來,巨大的守城弩轉動著方向,瞄準了一馬當先的獵頭王戰船。
“大王小心。”魚干急切的叫道。他見識過守城弩的厲害,上次也是到崖門口打劫的時候,他親眼看到如長矛一般的弩箭帶著風聲呼嘯而至,將一個士卒洞穿之后,又將厚實的船板射穿。
“哪有這么快。”獵頭王不以為然,他知道守城弩的利弊,官兵如果有這么快的反應速度,他獵頭王的人頭早被他們獵走了。“快點搖,沖過去!”
“用力搖。”魚干大聲叫道。既然已經被官兵發現了,就再也沒有必要掩飾蹤跡,海盜們齊聲吶喊,奮力的搖動巨櫓,戰船陡然加速,后面的海盜也大聲鼓噪著,成扇形散開,爭先恐后的向崖門口沖去,誰第一個沖進去,誰就可以先搶看中的船,這是道上的規矩。今天港里有三百多條船,油水之厚,任誰都會瘋狂。
獵頭王順利的沖過了崖門,來到了寬闊的水面,正如他所料,直到這時,官兵才射出了第一支弩,弩箭射穿了一只戰船的底篷,將一個櫓手當場射死,場景十分血腥,但在這些見慣了血的海盜眼里,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們視而不見,更加賣力的搖櫓。
海港里的平靜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處都是哭喊聲,大部分商人都上岸休息去了,留在船上看護的人無助的看著越來越近的海盜,卻無計可施,有的面如死灰,體若篩糠,有的蜷縮在船上,雙手抱頭,請求海神娘娘保佑,不是保佑別的,保佑能活下去。
岸上的官兵營房里,一個接一個的火把形成了一條火龍,火光的照映下,水師官兵在急速的奔跑,奔向自己的崗位,有的在轉動弩臺上的守城弩,有的在奔向自己的戰船,有些行動迅速的戰船已經解開了纜繩,開始起動。
獵頭王冷笑不起,他心不大,只想搶最外的幾十條船,這些船都在守城弩的有效射程邊緣,得手之后可以迅速離開,畢竟如果被官兵封在港內的話,那損失會大大增加。而損失增加,就意味著實力下降,實力下降,就意味著會有更多的人會把他當成目標。
獵頭王從來不做這樣的賠本生意,他就是這么起家的,當然也不會讓別人踩著他的尸體起來,所以他一向的原則就是,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虧本的生意不做。
一切進行是都很順利,海盜們象一群餓狼,將戰船駛近最外圍的商船,手腳麻利的海盜已經站在了船頭,只等著跳上商船,然后刀一晃,這條船就是他們的了,船上沒人當然不用費勁,就算有人,通常也不敢反抗,只能磕頭哀求饒命。所以只要跳上船,就等于占有了一條船,后面的事情就是將船系在自己的戰船后面拖走。
獵頭王看著越來越近的商船,嗅了嗅鼻子,有些興奮起來,他搓著手,考慮要不要親自沖上去砍兩個人,上次砍人好象是兩個月前了,這些天渾身不得勁,就連睡女人都覺得不解氣。
“啊——”一聲慘叫打破了獵頭王的猶豫,他咧嘴一笑:“兔崽子們又殺人了。”
魚干連連點頭,他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好殺之心不下獵頭王,聞到血腥味,聽到慘叫聲比什么都開心,他獰笑道:“不聽話的,總要殺兩個,要不然其他人不老實,這些不長眼的……”
他的話說了一半,忽然象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雞一下,沒了下文。
獵頭王正看著紛紛跳上商船的海盜,看著他們手腳麻利的解纜繩,看著他們象回家拿東西一樣的將船牽走,一時倒也沒有注意魚干的異常,直到魚干拼命的扯他的手臂時,他才不耐煩的掙脫魚干:“軍師怎么了?”
“大……大王,你……你……你看。”魚干的聲音象是被風吹斷了似的,一截一截的聽不清楚,他一手抓著獵頭王的手臂,一手指著前方,身子抖得讓人擔心他會掉水里去。獵頭王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順著他的手向前看去,這一看,頓時把已經涌到嘴邊的話活生生的憋住了。
商船上忽然射出一陣箭雨,迎面射倒幾個海盜,接著沖出數不清的官兵,他們沖著跳上商船正興高采烈收獲的海盜一頓猛砍,海盜根本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猝不及防,紛紛中刀落水,緊跟著,沒等戰船上的海盜回過神來,官兵已經沖上了戰船,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對海盜痛下殺手,片刻間就血流成河。
“這……這是怎么回事?”獵頭王大驚失色,沒等魚干回答,他就抽出了腰間的戰刀,狂嘯一聲:“殺!殺光這些狗娘養的,把船都搶走。”
“大……大王,快……快撤!”魚干一把拉住暴走的獵頭王,指著崖門口方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狂怒的獵頭王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崖門口兩側的水面上波光閃閃,一條粗大的鐵鏈若隱若現,漸漸的露出了面容,只剩下中間的水面還很平靜,鐵鏈還沒有完全到位,但是也快了。
“壞了,今天中計了。”獵頭王腦袋嗡的一聲,冷汗涔涔而下。片刻之后,他舉刀大呼:“點子扎手——扯呼——”
急促的鑼聲“當當”的響了起來,后面還沒明白過來的海盜們這才知道前面出事了,一個個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呼——”一點火光從岸邊飛起,眨眼之間躍過一百多步的距離,火光迅速放大,“呯”的一聲扎在一艘海盜戰船上,火花四濺,很快點著了竹制的艙頂,火勢大起,照得海盜們驚恐的臉色清晰可見。有的海盜反應快,沖去用力拔下火箭扔到水里,然后撈起順手可及的東西就拍打被點著的艙頂,可是他們隨即發現,這些火燒得十分猛烈,隱隱的還能聞到油味,拍打根本就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火越燒越大。
“退,退到江心去。”獵頭王大聲的喊叫著,指揮著海盜們后撤,他們現在的位置正是強弩發威的最大有效距離,只要向后退幾十步,退出弩的有效射程,才可以將弩箭的傷害減到最少。
海盜們久經戰陣,雖然今天這個情況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崖門港卻不是第一次來,被官兵伏擊的情況以前也有過,在短暫時的驚慌之后,他們很快鎮定下來,轉過船頭,向北面拼命逃竄。崖山口的鐵鏈已經拉了起來,再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只有向北走,繞一個彎,再從別的地方逃掉。他們相信,官兵就算有埋伏,也不敢駕船追趕的,他們不怕官兵追,反倒希望他們追,那樣他們才有機會在水面上擊敗官兵,重新奪得主動權。
“狗娘養的步旌,居然敢給老子挖坑,要是讓老子逃出去,遲早有一天要扒了他的皮,砍下他的人頭當尿壺。”目光所及,至少有十條船起了火,七八條船被官兵控制住了,這次吃虧吃大了。獵頭王恨得咬牙切齒,大腳板跺著船板咚咚響。
崖門都尉衛旌聽不到獵頭王的詛咒,他現在臉上笑得象朵花似的,在崖門做都尉五年了,象今天這么痛快還是第一次,以前獵頭王也來過幾次,他開始的時候也想打獵頭王伏擊,可是要么準備了半天結果獵頭王沒來,要么是他沒做好準備獵頭王卻不請自到,燒殺一番之后揚長而去,而他崖門口的鐵鏈還剛剛拉起一半,再不然就是雖然把獵頭王給堵住了,但是水師官兵只在岸上喊,卻不敢上前接戰,最后還是看著獵頭王毫發無傷的離開,能用守城弩射中幾條船,那就是運氣好了,就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大功一件。
今天孫紹帶著三百條商船進駐崖門港,他就知道機會來了,正在考慮如何威逼利誘水師官兵不要再象以前一樣出工不出力,只當啦啦隊的時候,孫紹主動提出,他可以派人在商船上伏擊海盜。
衛旌正中下懷。孫紹手下有七八百人,那十個軍侯一站出來就是殺氣騰騰的,絕對是那種能打硬仗的悍卒,后來再一聽說是關羽的手下,他更放心了,連勸自己的手下出戰都免了,你們愿意打就打,不愿意打就站在旁邊喊兩嗓子吧。有這七八百人,全殲獵頭王有些妄想,但是重創他絕對不成問題。
不出所料,孫紹手下的十個軍侯帶著人埋伏在最外圍的商船上,打了海盜一個措手不及,一下子奪下了十幾條海盜船。就算后面不打了,這個戰績也是衛旌到任以來最輝煌的。
他怎么可能不高興。
“孫將軍,這次真是多虧有你啊。”衛旌眉開眼笑的對孫紹說道:“將軍一出手,就打了個大勝仗,衛旌佩服。”
孫紹摸著下巴,嘿嘿的笑道:“衛君,這才哪兒跟哪兒啊,獵頭王還沒抓住,算什么大功。你看,他們現在聚在江心,正是放箭的手機會啊,火箭嘛,只要射上去就可以點著,這個好象不難吧。”
衛旌恍然大悟,一拍腦袋,下令所有的弩臺不要留手,把準備的火箭全部發射出去,海盜現在擠在一起,連瞄準都不需要,只要不太離譜,基本都能射中。以前用強弩是為了射殺敵人,所以不僅需要射中,還需要足夠的力道,江心就顯得太遠了一些,而現在不需要力道,只要把火把送上去就可以了,多了一個火把,就完全是兩種用法了。
鼓聲大作,難得打一次勝仗的水師官兵知道,這次賺大發了,獎賞下來肯定不會少,當下精神百倍,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興奮得眼睛都紅了。
暴起的火光如同流星雨一般向海盜傾瀉而去,與江面的倒影聯成一片,蔚為壯觀。聚在江心的海盜船一只接一下的火起,熊熊大光將江面照得通紅。
“諸君,不想跟我去痛打落水狗,砍下獵頭王的狗頭嗎?”孫紹轉過身來,對羨慕不已的水師將官說道:“這次如果把獵頭王打殘了,步府君一定會重賞諸位的。”
衛旌手下的將官互相看了看,還有些猶豫,衛旌卻暴喝一聲:“孫將軍何等尊貴,都要親自上陣,你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立刻出戰,有功者賞,畏縮不前者,斬!”
打了勝仗的衛旌聲色俱厲,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勢,諸將凜然心驚,轟然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