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的侄子張奮,字文敬,不喜歡讀書,卻喜歡制作各種機械,他曾經造過攻城大車,因此被步騭推薦給孫權。孫權想讓他帶兵打仗,可是張昭不喜歡,他覺得年輕人不好好讀書,太早帶兵打仗對將來的展不利,因此不準他去,說你年紀還,應該好好讀書之類的。結果不喜歡讀書的張奮卻拿古人為例反駁張昭,說我比童汪和子奇大好幾歲呢,早就應該出去做事了,把張昭氣得眼睛直翻,到現在都不愿意理他。
現在聽到顧雍提到張奮,張昭雖然有些不快,卻也知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上,書讀得再好也沒用,能造出一個霹靂車來才是關鍵,張奮雖然不能造霹靂車,但總對這方面有研究,當下也沒吭氣,佯裝沒聽到。
孫權看到張昭吃癟,心里就有些高興,臉上卻不表現出來。他立刻安排人去征調張奮——因為怕見張昭,張奮主動要求離得遠一點,在廣陵太守孫韶手下任職。眾人退去之后,他又把徐詳找來,面授機宜,讓他到曹營去請降,不管曹操開出什么條件,先喘口氣再說。
徐詳領命而去。
曹操正在和劉曄、楊修等人評價戰果,經過幾天的熟悉,操作霹靂車的士卒漸漸開始適應了戰船的顛簸,準頭有所提升,戰果也開始顯著起來,但是這個提升其實是有限的,十能中一也就了不得了,最后還是要靠數量取勝,對固定靶濡須塢還好一點,對移動靶戰船的效果就差強人意了。因此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準備了幾天的石彈消耗的度驚人,打得正開心的臧霸和孫觀已經多次告急,再不補充的話,這霹靂車就成擺設了。
“準備的石塊還能打幾天?”曹操撫著胡須,精神很振奮,不僅因為戰事順利,更因為他剛剛得到消息,孫紹給的藥方經過隨軍的醫匠檢查之后,說雖然其中有烏頭,要等人試過藥之后,確保無誤才敢給他服用,但是從整個方子合理的配伍來看,應該是出于高人之手。一直困擾他的頭風有了解決辦法,他的心情好多了。
“最多還有一天。”劉曄道:“在戰船上操作,要比在平地上難多了,命中率很低。”
“嗯。”曹操點點頭,心有同感,他昨天登上戰船到江中去看了一下,霹靂車打得是熱鬧,但是聲勢遠比戰果好。他想了想:“明天集中攻擊濡須塢,拿下濡須塢之后,把霹靂車裝到塢上去。”
劉曄略作思索,點頭笑道:“殿下好計,如此一來,我軍的輜重運輸都要方便許多了。”他猶豫了片刻,又說道:“只是這幾天水勢漸漲,我軍的劣勢越來越明顯,縱有霹靂車相助,恐怕也很難取得現在的優勢了。”
“能取得這樣的戰果,已經不錯了。”曹操不以為然,“不要給他們喘息的機會,要打得他們沒時間停下來思量對策。讓元讓安排人去伐木,去采石,能打一天,就打一天。”他看了劉曄一眼,有些遺憾的說道:“這次不能猶豫,以免重蹈漢中故事。子揚,現在想想,當時沒聽你的,還是膽子太了。”
劉曄心領神會。曹操說的漢中故事,指的就是當年拿下漢中之后,沒有趁勢取巴蜀,結果錯失良機,被劉備在益州站穩了腳根。曹操當著他的面說這句話,等于承認了錯誤,給了他足夠的面子,他當然也要給曹操留幾分面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殿下當時未取巴蜀,也是從全局出,未嘗為錯。”
“嘿嘿嘿,子揚何必替孤遮羞,錯便是錯了。”曹操無奈的搖頭,沉默了片刻,又轉過頭對楊修道:“孫紹到了何處?”
“按照時日計算,應該快到交州了。”
“唉——”曹操長嘆一聲,臉色有些黯然,語義雙關的說道:“禍在蕭墻之內,果然啊。”
楊修沉默不語。
“丞相,江東請降的使者來了。”辛毗快步走進來,輕聲說道。
曹操一聽,頓時眼神一閃,變得精神起來,他含笑看著同樣面帶喜色的劉曄和楊修,哈哈一笑:“孫仲謀果然支撐不住了。”
“賀喜殿下。”劉曄和楊修異口同聲的說道。
“讓使者進來。”曹操直起了腰,揮揮手,霸氣十足。時間不長,徐詳恭敬的走進大帳,低頭行禮:“車騎將軍府校尉徐詳,奉車騎將軍命,拜見丞相大人,魏王殿下。”
“車騎將軍?”曹操哼了一聲:“孫權和劉備自相表任,朝庭什么時候承認過了?”
徐詳不卑不亢:“表的確是上了的,只是盜賊橫行,中原不寧,恐怕陛下未收到表章也是可能的。自從董卓之亂以來,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我家將軍只是依例行事罷了。”
“依例行事,你依的什么例啊?”曹操一甩手,不屑一顧:“孤奉天子之命,率王師征討不服,先服者賞,后服者誅,焉有他途?”
徐詳一聲不吭,面色沉靜的等曹操說完了,這才笑道:“天下大亂,諸侯四起,忠臣志士,無不含淚以報效國家。丞相大人起兵討董,東征西討,平定中原,位至丞相,爵至魏王,誠天下所望。我家將軍承父兄遺志,為漢家鎮守江東,從中平以來,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疏忽,爵以賞功,位以賞能,以我家將軍之功能,為一車騎將軍,又有何不可?”
徐詳這番話說得柔中帶剛,先用話堵住了曹操的嘴,你能當魏王,我家將軍為什么不能當車騎將軍?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要拿這些提不上嘴的理由來說事。
“既然如此,那本相到此,他這個車騎將軍為什么還不來拜見,反而要起大軍對抗王師?”曹操冷哼一聲,“這江東,是我大漢的江東,還是他孫家的江東?”
“我家將軍本當前來迎接丞相,奈何丞相盛怒之下,不教而誅,是以江東心驚,不敢貿然前來。”徐詳順坡下驢,雙手奉上孫權的書信:“我家將軍上表在此,請丞相一觀。”
曹操瞟了一眼劉曄,劉曄上前接過表,送到曹操案上,曹操打開掃了一眼,嘴角一撇,不屑一顧:“孫權有心向化,倒是好的,可是僅僅一封表,孤又怎么能相信他的誠意?”
徐詳見曹操的語氣有了松動,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氣,磕頭道:“我家將軍自然是誠意與丞相講和,只是未聞丞相肯,故而派臣來與丞相商榷。請丞相暫息雷霆之怒,我家將軍自然奉命而至,如今江上石矢橫飛,他就是想來拜見丞相,也不可得啊。”
“嘿嘿……”曹操和劉曄對視了一眼,心有靈犀的點了點頭。孫權果然撐不住了,名義上是請降,實際上施緩兵之計。他也不說話,只是陰森森的看著徐詳,徐詳伏在地上,看不到曹操的面容,但是卻感到了極大的壓力,背上好上背著一個大磨盤似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和上次見關羽還不一樣,關羽的殺氣如刀,讓人膽寒,而曹操的霸氣如山,讓他窒息。
“孫權是真心請降嗎?”曹操慢吞吞的說道。
“自然是真心。”徐詳再次頓。
“那好,既然是請降,那就把質子送到我營里來。什么時候質子到營,我什么時候停止攻擊,撤兵回去,一日不到營,我就猛攻一日。你回去讓他早做斷決,如果想施緩兵之計,那他可就想得歪了,等我橫渡大江時,他再想請降,可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事了。”
徐詳頓時憋住了。既然是請降,那么曹操索質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孫權是詐降,只是想拖兩天喘口氣,并不是真降,這真要把質子送過來,那還有什么翻身的機會?孫權三十多了,可只有孫登一個兒子,他怎么可能把孫登送到曹營來做質任?
但是不送,那曹操可說了,你一天不算,我就打一天,根本不給江東喘息的機會,江東能撐幾天?
“去吧,其他的閑話不要多說了,什么時候把質子送來,什么時候再談。”曹操不耐煩的一揮手,讓他把還沒回過神來的徐詳就轟了出去。徐詳最后聽到的一句話是,“子揚,不要指望孫權投降,那豎子狡詐得很。你們抓緊時間,再造千架霹靂車,談下來的,還是不如打下來的實在。”
徐詳不敢多作停留,一出曹營,立刻返回江東向孫權匯報,孫權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跳了起來:“送質?他把我當傻子啊。”
徐詳擦了擦額頭的汗:“至尊,曹賊根本不相信我們,質子不到,他不肯停止攻擊,只怕……”一想到曹操最后那句霸氣十足的話,他咽了口唾沫,沒敢吭聲,生怕再刺激了孫權。
“想都別想。”孫權一揮,轉身就要走。徐詳猶豫了一下,又急聲叫道:“至尊。”
惱火的孫權十分不耐煩,本來想施緩兵之計的,沒想到曹操老奸巨滑,根本不理他這一套,直接索質,質子一送,這詐降可就成了真降了,老賊這一手真夠狠的,一點回旋余地也不給啊。既然詐降不成,那就只有拼死一戰了,魯肅的大軍一天到不了,看來非得調陸遜和賀齊來增援了。他正在盤算戰況,倒沒注意到徐詳的臉色有些怪異:“還有什么事?”
“臣……”徐詳緊張的舔了舔嘴唇。
孫權被徐詳的神情吸引住了,他知道徐詳這個人,能讓他這么猶豫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但是又沒有足夠把握的事情。他眉心一擰,緩和了語氣,整個人突然之間安靜下來:“你慢慢說,不要著急。”
“喏。”徐詳頓了頓,這才斟字酌句的說道:“臣在曹營時,偶爾聽到一句話,這戰船上裝霹靂車,好象和……孫校尉有關?”
“誰?”孫權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才想起來:“奉先?”
“是。”徐詳心翼翼的說道:“至尊,臣雖然不敢相信這句話,可是臣依稀記得,這霹靂車,好象的確是孫校尉從曹營回來之后才出現的。聞說孫校尉和劉曄相談甚歡,莫不是……”
“不可能。”孫權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揮揮手,不容置疑的打斷了徐詳的話,象是對徐詳說,又象是對自己說道:“他縱使有什么想法,也不會出此下策,不用考慮,這肯定是老賊離間我們叔侄的奸計。哼哼,這么說來,最近那些謠言,想必也是他的手筆了。”
徐詳沒敢再說,他是做秘密工作的人,對最近的謠言心知肚明。孫紹離開軍營之后,江東便出現一個說法,說孫權壓制孫紹,生怕他建功立業,影響了他的威信,所以孫紹雖然立下了大功,卻被孫權逼得離開軍營去經商。這個消息傳得很快,讓人分不清是從軍營里開始傳出去的,還是從外面傳進來的,總之透著一股陰謀的氣息。但是大家都知道,這就算是曹軍散布的謠言,也大致不算離譜,孫權壓制孫紹,是有目共睹的,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過孫紹在擊敗張遼之后隨即離開軍營,讓人有些意想不到罷了。
但是現在再配合上這個消息,徐詳敏感的意識到,恐怕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
陰謀嗎?你可以說是陰謀,但是陰謀如果用得正大光明,讓你無可辯解,那就成了陽謀。
徐詳退了出去,作為臣子,他能做的已經做完了,怎么決斷,那是孫權的事,他要給孫權留下思考的空間。
孫權坐在大帳里,半天沒有動。臉色一會兒猙獰,一會兒又有些不屑。孫紹會讓曹操在戰船上裝上霹靂車來攻擊江東?他瘋了嗎?這根本不可能,這肯定是曹操用來挑撥他和孫紹關系的奸計。孫紹已經去經商了,他沒有必要再對孫紹趕盡殺絕,如果中了曹操這個計,真的對孫紹下手,那他將無法面對宗室的責難,也無法向眾臣解釋,一個能自愿放棄權力,遠離是非中心的公族都不能幸免,那其他人還有什么安全感?他不會這么傻,不會讓曹操得逞。
可是另一絲聲音卻頑強的停留在腦海里,雖然微弱,卻怎么也揮之不去:為什么霹靂車早不裝在戰船上,遲不裝在戰船上,偏偏孫紹到曹營走了一趟,曹操就想到了把霹靂車裝在戰船上?當真是巧合?孫紹能造酒,對霹靂車也感興趣,他能想出這個主意,倒也不意外。
孫權煩燥的在帳內走來走去,從理智上說,他有九成的把握認定這是曹操的離間計,可是那剩下的一成,卻象根刺一樣戳在他的肉里,讓他心神不寧。更重要的是,他的緩兵之計被曹操看破了,對曹操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把自己心虛的弱點暴露在曹操面前,根據他對曹操的認識,他用腳指頭都猜得到,曹操明天肯定會加強攻勢,逼他就范。
孫權站定了腳步,緊緊的握住嘴唇,深深的吸了兩口氣,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平靜,這才對朱績說道:“請張公、顧公等來議事。”
朱績轉身出帳。
時間不長,張昭、顧雍等人全到了,一聽孫權通報的情況,他們都吃驚不這下子緩兵不成,弄巧成拙了,曹操統兵三十年的經驗果然不同凡響,一眼就看破了他們的心思。
“再談。”滕耽先起身,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顯然特別大:“這兩天水漲得厲害,幾路援軍也要兩三天才能到達,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兩天拖過去。他要人質,就答應送人質,只是這條件還沒談好之前,我們不送。”
孫權打量著滕耽脹紅的臉,忽然輕松的笑了起來。他這一笑,就象一陣春風,頓時讓帳中如寒冰一般的氣氛吹開了一道裂縫。他擺擺手道:“好了,也沒那么嚴重,依我看,老賊也是虛張聲勢,他那霹靂車雖然厲害,可是準頭差得很,每天打出去那么多石彈,補充起來可不容易。”
“至尊圣明。”眾人明知孫權在安慰他們,可是還是覺得寬心了不少。
“而且我覺得吧,如果他真想索質,倒沒有必要這么急迫,完全可以慢慢談。”孫權本來只是安慰別人的,可是突然卻靈光一閃,現自己好象漏過了什么。他抬起大手,撫著胡須,沉吟了片刻,眼睛慢慢的亮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更加沉穩:“老賊用兵多年,這水戰也有些經驗了,水勢的增長,他不可能注意不到,這么急著索質,應該是知道自己機會不多,而又根本不可能擊破江東,所以才想以亂打亂,不給我們考慮的機會。”
張昭和顧雍等人互相看看,都覺得有理,神色慢慢的緩和了一些。
“再派人去談。”孫權有些興奮的一拍案幾,“我倒要看看誰能撐到最后。諸位將軍,老賊急了,這兩天一定會全力以赴,諸位可不能掉以輕心,把這幾天撐過去,老賊就只能望江興嘆了。”
諸將聽了,轟然應喏。
“武將打仗,文人謀劃,諸位,哪位推薦一個能說會道的,再過江一趟?”孫權笑瞇瞇的看碰上張昭等人。張昭等人互相看看,都用心思考,這個人選擔負著能否說動曹操的重任,可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勝任的。
正在這時,一直站在孫權身后的帳下督周循忽然上前半步,在孫權耳邊輕聲說了兩句。孫權微微偏過頭,瞄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張溫?”
“正是,他正好送酒到營里來,現在還在營中。”
孫權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對滕耽等人道:“諸位,張溫這個人怎么樣?只知道他才高名重,可是有真才實學的?”
從事中郎嚴畯答道:“張溫的確是個人才,不僅善屬文,而且口才也頗佳,由他出使,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是嗎?”孫權有些不以為然,才學高的人多了,可是不少都是書呆子,真要做事卻一塌糊涂,這個嚴畯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他推薦的人,孫權反倒有些不相信了。“能和誰相輩?”
侍從劉基應道:“當和全琮相輩。”
孫權的眼神閃了一下,他對全琮很了解,的確是個人才。全琮是錢唐人,和富春很接近,他的父親全柔和孫堅是舊相識,孫策起兵擊吳,全柔當時是會稽東部都尉,先起兵響應,算得上是親信了。全琮年少才高,名聲也不錯,前幾年出仕,幾年之間就得精兵近萬人,現在屯在牛渚,是孫權寄予厚望的一個人。如果張溫真能和全琮相提并論,那么他就可用了。
“顧公,張溫真的能和全琮相比嗎?”孫權很習慣的要咨詢一下顧雍。顧雍卻搖了搖頭:“敬輿(劉基)說得不對。”
“哦,為何?”孫權有些好奇的看著顧雍。顧雍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如果同意,就點點頭,不同意,就不作聲,一般不用當面反駁別人,即使劉基只是個官職不高的侍從。今天可有些例外。
“張溫豈是全琮能比的?”顧雍眼神淡定從容,輕輕的吐出幾個字:“張溫,當今無輩。”
一言既出座皆驚。誰都知道,顧雍一來話不多,二來他自己學問好,眼界很高,輕易不許人,現在卻給張溫這么高的評價,可謂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眾人聽了,都有些驚訝,就連張昭都很意外的看了顧雍一眼,嘴角撇了撇,有些不以為然。孫權臉上掛著微笑,心里卻犯了嘀咕,顧雍今天是怎么了,他明知自己對張溫有些意見,卻還在這么多人面前這么推崇張溫,簡直是強迫自己用張溫啊。他沉默了片刻,輕聲笑了笑:“如果真是這樣,那張允也算是后繼有人了。來人,把張溫叫來。”
周循松了一口氣,立刻轉身出了帳。張溫正在他的帳,見他急匆匆的走進來,臉色雖然平靜,眼神中卻帶著一份笑意,便知道有戲。他笑了笑:“看來我要欠你一個人情了。”
“你不要領我的情。”周循端起案上的耳杯喝了一大口水,“你要領顧公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