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董奉多體會孫紹給他帶來的不適感,越海熱情的把他請到一邊,這些天船廠里不少工匠身體不適,已經嚴重到影響進度,越海正愁呢,可巧董奉就送上門來了。
董奉無奈,只得向葛衡表示歉意,孫紹倒不計較,拉著葛衡到一旁研究配重的問題。葛衡自從由孫紹指點過重心的問題之后,他這一路走來,留心觀察各地的船只差異,他不僅注意到了重心在下有利于防止船只受風傾覆的問題,還注意到了前后配重的位置對船只的影響,因此孫紹要解決的問題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大問題,三言兩語就決定了如何處理,為了保險起見,徹底打消其他人的疑慮,他又拿出做船模的本事,決定先用船模來試驗。
越海自然是舉雙手贊成,葛衡這么做豈穩妥又可靠,如果成了,他必然是大功一件,就算不成,他也沒有什么損失,當下安排了兩個技師給葛衡,讓他立刻著手。
三國時做船還沒有放樣這一說,如果要做什么船,都是由有經驗的人主持,直接下料加工,這里面對主持的人要求很高,他的一點失誤,都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問題,輕則損失材料,重則船翻人亡。正因為如此,在孫紹提出要在船底加裝配重時,越海才十分謹慎,生怕搞砸了。現在葛衡說要先做船模試驗,對他來說,就等于排除了風險,他當然就放心了。
一談到做船,葛衡立刻沉醉于其中,把孫紹扔在一邊也不管了,孫紹有些無聊,趁他中間休息的時候問他,東治城有什么好玩的沒有。葛衡本來還有些心不在焉,一聽他這話,反倒警惕起來,臉上還有些緊張:“少主,你可不要去東治。”
“為什么?”孫紹十分不解。
葛衡的眼角抽了抽,組織了一下語句才說:“當年討逆將軍在這里屠過城。”
孫紹眼睛一翻,明白了葛衡的意思:東治人對他沒好感。
孫策是屠過東治城,當年嚴白虎在東治,拒不投降,孫策費了好大力氣才打破嚴白虎,一怒之下屠了東治城。這件事孫紹只知道一個大概,并沒有當回事,現在突然被葛衡提醒,他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來說是無所謂,可是對東治人來說,卻是一個慘痛的回憶。
嘿,自己怎么一不小心繼承了這么一筆遺產了。
孫紹暗自悲嘆,卻也沒有心情去搞什么懺悔,他隨口問了一句:“嚴白虎還有后人嗎?”
“不太清楚。”葛衡搖了搖頭:“他們兄弟被討逆將軍斬殺之后,部屬大部分不知所終,東治這里山巒眾多,海港又多,如果有的話,也可能做了山賊或海盜之類的。”
“這里山賊、海盜很多嗎?”
“多。”葛衡嘆了一聲:“這里雖然還屬會稽郡,可是官府的控制力已經很弱了,上任都尉芮文鸞之后,歷任都尉都撫循不得其法,沙場又多事,橫征暴斂,民心不安啊。”
孫紹眉頭皺了皺,他早知道江東腹地不穩,可是東治作為會稽郡東部都尉的治所,情況居然如此不樂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想再詳細的問兩句,可是一見葛衡心思不在這上面,便打消了念頭,讓他安心的做船模,自己在船廠內中閑轉。
張覬正滿心歡喜的修船,有孫紹這面大虎皮罩著,越海對他很客氣,安排人把他的幾艘船好好的修了一下,張覬也不是不識趣的人,船上帶的貨物半賣半送的送了不少,船廠里的人對他印象不錯,活干得很順利,修復一新的船看著就讓人高興。一見孫紹臉色不太好,他連忙上來打聽,聽孫紹說了原委之后,他恍然大悟,笑道:“孫君何必為此擔憂,其實黔首庶民記不得那么多的,他們曰子過得緊了,就有怨言,過不下去了,就會反,反了如果還是過不下去,又會降,周而復始,概莫如是。”
孫紹扭過頭看著不以為然的張覬,忽然覺得自己好象還是沒能很好的適應自己的身份,沒有完全融入到這個時代去。張覬雖然是個商人,他在權力結構中是底層,可是在整個社會中,他還是中層偏上的,有張家為后盾,他過得很滋潤,對更底層的百姓并不沒有太多的同情。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多愁善感了?
張覬見孫紹不說話,還以為孫紹為國事擔憂,他想了想又說道:“孫君以后如果在這條海路上來往,想必還會見到嚴白虎的后人的,如果還有人在的話。”
“你知道?”
“倒也知道得不多。”張覬指了指東南方向:“我只是聽說,當年討逆將軍平定東治之后,有不少不愿意追隨討逆將軍的人下海做了海盜,后來還有人見過他們,據說在東南方向有一大洲,喚作夷洲,洲上除了一些蠻夷,并無官府管制,他們便在那里安身了,活得倒也自在。”
孫紹忽然心中一動,他細細琢磨了一下,這里既然是閩江口,那么這里應該是后世的福建省,福建省的東南方向可不就是臺灣島?難道這個時候就有人到了臺灣島?
“茫茫大海,他們是怎么過去的?”孫紹好奇的問道。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張覬笑了,想了想又說道:“孫君,其實有些事情,你可能想得太復雜了。比如說這船,你說樓船受風易傾覆,這話也不錯,可是海上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有風,不如樓船的貨船更是不知有多少,那些夷人甚至有坐著竹筏就能漂洋過海的。富貴險中求,為了財富,敢于冒險的人數不勝數,怎么可能顧得太過周全。別的不說,就說這海盜,這一路上有多少海盜?大概誰也說不清,可是這條海路不是照樣來來往往?只要有利可圖,冒點險實在很正常。”
孫紹也笑了:“有位哲人說過,有五成的利潤,就可以鋌而走險,有一倍的利潤就可以無法無天,有三倍的利潤就可以做任何事,看來果然是有道理的。”
“呵呵呵,雖不中,亦不遠矣。”張覬倒也不隱瞞,撫著胡須呵呵的笑了:“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最大的利潤并不是來自經商。”沈玄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陰惻惻的一笑:“是造反。”
“哈哈哈……”孫紹哈哈一笑,指著沈玄說道:“我看你不要姓沈了,姓唯吧。”
“姓韋?”沈玄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他摸了摸鼻子,不以為然的笑道:“孫君,不是我唯恐天下不亂,而是事實如此。你縱有金山銀山,又能如何?一道詔書就能讓你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呂不韋立異人為秦王,權傾天下十幾年,看似風光無限,最后還不是如鳥獸散?”
“默之,你這字看來沒起對啊。”孫紹不接他的話,“我看你一點也不默,倒是囂囂得很啊。”
“可與言而不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言,失言。”沈玄將手負到身后,迎風而立,瘦削的臉上別有一番冷峻:“我雖然不是什么智者,卻也不敢有違圣人之訓。”
孫紹無奈,這小子太執著了,一有機會就勸他造反,詞鋒又犀利,句句戳中他的心窩,而又無法反駁,能把圣人之言用來勸人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說得義正辭嚴,不得不承認他的舌頭確實比較妙。孫紹惹不起還躲不起,這小子現在和那幫親衛熟悉得很,簡直不把自己當外人。
張溫給我找了個麻煩,孫紹哀嘆了一聲。好在這家伙還知道點輕重,也就是在自己面前說說,別人面前半個字也不提,要不然真得考慮是不是應該把他給做了,扔到海里去喂鯊魚。
“默之,陪我去一趟東治城,如何?”
沈玄對孫策屠東治的事情也清楚的很,他轉過頭看了一下孫紹,嘴角一歪:“你去東治,不怕被人刺殺當街?”
“怕什么。”孫紹抬手拍拍沈玄的肩膀:“不是有你這把刀在我身邊嘛,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要是完蛋了,你沈家也落不下什么好,說不定還得連累張家。”
沈玄的嘴角抽了抽,孫紹這話說得太惡毒了,他如果真的死了,孫權肯定會拿他沈家開刀,張溫這個中間人也吃不了兜著走,這么一說,他倒的確該保證他的安全了。
“怕了?”孫紹戲謔的看著沈玄。沈玄愣了片刻,笑道:“既然校尉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就陪你走一趟。”
張覬猶豫了一下,正待要勸,孫紹一拉他的手臂:“張君,不要擔心,我們就是普通的商人,去市場上了解一下行情,又不是去惹事生非,有什么好害怕的。”
東治是渡海而來的夷洲人最多的地方,張覬早有耳聞,只是他一直沒有機會到東治看一看,當然也十分心動。再說了,有孫紹和沈玄這樣的高手在,再加上關家的那些親衛,只要不主動惹事生非,倒也沒有多少危險,當下一拍即合。孫紹找到越海去領入城的關傳,越海還有些擔心孫紹出事,可是后來沈玄亮了一手,再想想關鳳的武藝也不差,便也應了。
第二天一早,孫紹、關鳳等人離開船廠,乘船溯江而上,趕往東治城。出了船廠不久,江面上船便多了起來,大多是些細長的小舟,一兩人搖著櫓,劃著漿,來往穿梭,船上裝著各種新奇的貨物,還有不少說不出名稱的果蔬。孫紹前世見多識廣,張覬經商多年,也是有見識的人,沈玄雖然見得不多,但是除了在孫紹面前有些話多之外,在別人面前倒和他的字相符,也是惜語如金的人,只有關小青和橋月兩個丫頭大驚小怪,看到什么都要好奇的問兩聲,清脆的聲音象是兩只黃鸝鳥一樣,嘰嘰喳喳的響個不停。
他們乘的雖然不是樓船,卻也是侯官船廠的官船,比起江中絕大多數的船來都顯得威風許多,再加上兩個活潑的丫頭也頗討人喜歡,旁邊經過的船只對她們倒還算客氣,時間不長,她們手里就各捧了一捧的果子,有滋有味的品嘗起來。
孫紹注意的卻與她們不同,他看到這些船只當中,不少人打扮得很另類,與漢人頭發扎成發髻,戴上頭巾或者冠不一樣,這些人大多是把頭發扎成一把,豎在頭頂上,而旁邊的頭發都剃去,光溜溜的象個青瓜皮。雖然天氣并不算熱,但是不少人都赤著上身,即使穿衣服,也是簡單的一片布,大半個身了都裸露在外面,露出各種各樣的紋身,這些紋身雖然花樣不少,但是細看還可以分辨出大多是鳥紋,和大漢所用的鳳鳥紋很相似,卻又有些區別,更讓孫紹感到奇怪的是,有一些人沒有門牙,一咧嘴就露出黑乎乎的牙洞,看起來十分滑稽。
“這莫非是山海經里的鑿齒國人?”孫紹開玩笑道。
“孫君讀山海經?”沈玄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那些虛妄荒誕的書有什么好讀的。”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孫紹順手從帥增背后的背囊里取出一塊木板,架在膝上,抽出一枝細細的炭筆,迅速的在紙上勾勒起來,寥寥幾筆,幾個粗略的人形便躍形紙上。
沈玄探頭看了一眼,眼中的不屑之色更濃了,語帶譏諷的笑了一聲:“沒想到校尉果真是文武雙全啊,不僅武技好,還有一手的好繪事。”
孫紹歪過頭看了他一眼,也不生氣,細細的將圖畫完,這才小心的收起來,又將橋月和關小青叫到面前,笑道:“別光顧著吃,吃完之后,替我畫下來,畫得好有賞。”
“少主放心,賞我們領了,畫自有人畫。”橋月咯咯的笑著,夾起畫板走了。孫紹這才轉過頭,一本正經的看著沈玄:“讀過詩不?”
沈玄傲然一笑,連回答的興趣的都沒有。
“為什么要讀詩?”孫紹追問道。
沈玄沉吟了一下,答道:“圣人云,‘不學詩,言而無文’。又說,讀詩可以多識鳥獸蟲魚之名。”
“嗯,不錯,總算遇到一個還有點趣味的。”孫紹感慨的點點頭:“那敢問默之,這詩經之中總共提到了幾種鳥,幾種獸,幾種蟲,又有幾種魚?”
沈玄登時目瞪口呆。詩經三百零五首,他可以倒背如流,但是誰會傻到去統計這些種類?
見沈玄吃癟,張覬含笑不語,旁邊的關鳳也是面無表情。他們對孫紹這個問題都有些始料不及,覺得孫紹有些太狡猾,別說沈玄,就是來一個研究詩經的博士,他也未必說得出來詩經里一共提過多少種鳥獸蟲魚。
“不知道吧?”孫紹得意的一笑,又問道:“那好,我們換個簡單的問題。默之一定讀過關睢這首詩吧?”
“那還用說。”沈玄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那請問,這荇菜長什么樣?如果在市場上,你能不能準備無誤的找到荇菜,而不會誤選了其他的?”
沈玄愕然,他仔細想了想,這首詩讀過無數遍,大致也知道荇菜是什么樣,可是真要他細說,他還真說不上來,按孫紹所說到市場上去挑的話,十有會挑錯。
“沈兄學問淵博,荇菜也是曰常所見之物,你都不能保證不會出錯,那么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焉知又有幾個人能知道這究竟說的是什么?”孫紹直起腰,感慨的嘆道:“到時候只怕會把韭和草都分不清吧。”
沈玄眼珠一轉,不屑的笑了一聲:“這些事都是農夫應該關心的,我不認識荇菜,也不影響我理解圣人的詩教,農夫認識荇菜,他照樣是勞力之人。”
“那是農夫的事?”孫紹冷笑了一聲:“那好,說些你們這些上等人關心的事。請問,你不絕于口的圣人,究竟長什么樣?難道真是和喪家之犬一樣?”
“圣人怎么可能是喪家犬?那只是說明圣人不為世所容而已,焉能拘于文字。”沈玄勃然大怒,“圣人的長相,書上說得清楚,‘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皆古圣賢之形也。”
“你這不是拘于文字?”孫紹反譏道。
“我?”沈玄啞口無言。
“那你給我解釋解釋,堯的額頭長什么樣?皋陶的脖子又長什么樣?子產的肩膀又有什么怪誕之處?”
“我?”沈玄徹底無語了。
“虧你還好意思說是圣人門徒。”孫紹繼續痛打落水狗,臉上的不屑之色越發的濃重,他轉過身,不再看沈玄一眼:“天下萬物,詩經里才講了幾種?你們天天抱著詩經研究來研究去,連詩經講了幾種東西都沒搞明白,詩經里講的東西是什么樣,你們更是一無所知,倒是為了幾個字爭得唾沫橫飛,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沈玄被他氣瘋了,有些口不擇言,冷笑一聲:“那依校尉之見,詩不用讀,倒是應該讀些山海經了?”
“山海經怎么了?”孫紹反問道:“你知道山海經講什么嗎?”
“那等虛妄之書,我不屑觀之。”沈玄的眼角一陣陣的抽動,勉強保持著最后的風度。
“不懂就不懂,還不屑觀之。”孫紹撇了撇嘴,很淡定的加了一句:“夫子有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不懂裝懂,算什么?你這也叫守圣人之訓?圣人真要活過來,恐怕也得被你氣死。”
“啊――”沈玄再也忍不住了,他仰天長嘯,平時的冷峻風度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