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剛唱了兩句,張溫和周循的臉色就變了。孫紹所唱的送別歌雖然并不復雜,而且長短雜用,非詩非賦,但是詞句優美,意境恬淡自然,又和眼前送行的場景十分相襯,一時倒是貼切無比。再加上曲調舒緩,反復吟唱,更加顯得情真意切,尤其是那句“今宵別夢寒”更是把依依不舍的心情表現得恰到好處。
他們一時沉浸在這優美的旋律之中,竟然忘了置評,直到孫紹謙虛的連稱“獻丑”的時候,他們才回過神來。周循是既感慨,又為孫紹感到高興,這只送別歌雖然不符合通常的格式,但是意境之美,卻足以掩蓋格式上的不足了。看看張溫臉上似喜似惑的神情,他就知道,張溫必然也是極喜歡這首歌的。只要張溫點了頭,以后就不會再有人說孫紹是一個武夫了。
想到此,他顧不上去看孫紹,對著張溫呵呵一笑:“惠恕,你看我大兄這送別歌還過得去嗎?”
張溫苦笑了一聲,連連搖頭,轉身對孫紹施了一禮:“孫君,敢問這首歌是你自作,還是……”
“哈哈哈……”孫紹大笑,搖著頭說:“我一介武夫,哪里會作什么歌,也忘了是從哪兒聽來的,只是覺得還算能聽,便記住了。張君高明,就不必把這種野曲子太放在心上了。紹勉為其難,總算應付過去了,下面還請諸位高歌吧,我在一旁洗耳恭聽便是。”
聽孫紹說聽來的,張溫松了一口氣,但是越發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自己身為吳郡名士之一,總不能比一個武夫隨便聽來的曲子給比了下去,總得做一首更好聽的才行。可是他越是這么想,越覺得為難,孫紹唱的那首歌雖然并不復雜,但是用詞遣句也好,旋律也好,都堪稱完美,爭切之間,他又哪里做得出更好的來?他求助的回頭看了看其他人,希望有人跳出來先撐撐場子,也好讓他有個思考的時間,但其他人也和他一樣,被這首看似普通卻又妙手天成的曲子給鎮住了,誰也不愿這個時候跳出來,緊跟其后丟人現眼。
張溫無奈,只得勉強唱了幾句自認為還不錯的詩賦,只是越想越沒底氣,聲音也有些干澀,遠沒有平常的圓潤清澈,越著急越慌亂,最后連調子都找不著了,只得尷尬的退了下去。有張溫失手在前,其他人就更沒底氣了,原本應該是青年才俊們顯示才藝的送別最后只得草草收場。
孫紹心中得意,臉上卻平靜得很,在開始唱之前,他就估計到了這個結果。開玩笑,號稱二十世紀第一才子李叔同的這首送別當年風靡一時,鎮你們這些眼高于底的家伙還不是小菜一碟?他見場面越來越尷尬,便告了個罪,拉著周胤退到車旁,從車上取下一壇酒塞給周胤。周胤一看,頓時兩眼放光,摟在懷里怎么也不肯放:“大兄,你真是個可人,怎么知道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這酒?”
孫紹撇撇嘴,伸手敲了一下周胤的額頭,板著臉喝道:“阿胤,送酒給你,是給你留個念想,你以后可不要再這么貪杯了。你還年輕,酗酒不是個好習慣,會傷身體的。再者,酒能亂性,你要以后有所成就,不給你的父兄丟人現眼,還是控制一下自己。”
周胤臉一紅,連連點頭。那天在孫府喝酒,第一次喝這種烈酒,他喝得爛醉如泥,最后被人抬上了車,夜里又吐了一場,把屋子里搞得一塌糊涂,可謂是丟人丟到家了。好在當時全是自家人,并沒有外人知曉,盡管如此,他第二天還是被小橋狠狠責罵了一通。當然了,他并不知道,其實那天小橋也喝高了,只不過他當時已經人事不醒,不知道而已。要離開吳縣,他別的不留戀,留戀的只是這如火一般的烈酒,現在孫紹主動送他一壇酒,可謂是正中下懷,怎么看孫紹怎么順眼。
“大兄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話記下心里。”周胤一本正經的舉手發誓,“我以后再也不會醉成那樣了。”
“這樣才好。”孫紹拉下他的手,笑道:“不光要記在心里,還要落實到行動上,聽其言,觀其行,言行合一,方為君子。”
“那是那是。”周胤眉開眼笑的連連點頭。
“這里還有一壇酒。”孫紹拿出另外一壇酒,壇子與眾不同,是比較少見的青瓷壇。周胤一見,喜得眉梢直抖,心道這壇子就漂亮,大概酒也更好,連忙去接了,抱在懷中,閉上眼睛,享受的深吸了一口氣。孫紹等他享受完了,這才說道:“阿胤,這壇酒不是喝的,是救命的。”
“不能喝?救命?”周胤一下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錯。”孫紹撫摸著青瓷酒壇,有些感慨,這是他到這個世上來搞的第一個有用的東西:“這里雖然也是酒,可是其性之烈,已經非人可以承受。我把他送給你,是因為你們兄弟將來上了戰場,難免會受傷,到時候就用得上這些了。你用這酒清洗一切與你的傷口接觸的東西,包括手術的器具、包傷口用的布,清洗傷口,或許傷好得快些。”
周胤聽了這話,眼神立刻變得復雜起來,既有些感激,又有些感傷。作戰時受傷是難免的,而受傷之后,有不少人的傷其實并不重,但是傷口潰爛,久久不愈,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他的父親周瑜就是在江陵之戰時受的傷,反反復復,一直拖了一年多,最后英年早逝。這個記憶對周胤來說太沉痛了,現在孫紹說這個能解決這個問題,他又如何能不掉以輕心。
“多謝大兄,我一定把這酒當性命一樣看重。”周胤抱著酒壇,恭恭敬敬的給孫紹行了一禮。
孫紹嘆了口氣,拍拍周胤的背,又走到小橋的車旁,招手讓帥增提過來一個食盒,他把食盒放在車上,笑著對一直看著他不說話的周玉說道:“小玉兒,你們要走了,大兄沒什么送你的,這是阿母常喝的粥和一些點心,你們帶著,路途遙遠,要是餓了,也可以擋擋饑。”
周玉接過食盒,掀開蓋子看了一下,見上面一層是幾樣精致的點心,雖然還沒吃到嘴里,但是聞著淡淡的清香,看著漂亮的外形,就已經讓人饞涎欲滴了。她蓋好食盒,小心的放到身側,強笑了笑道:“大兄,此去一別,也不知道哪一年再能相見。大兄,以前玉兒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大兄不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孫紹伸手掐了一下周玉的臉頰,樂了:“大兄會和你這么一個孩子計較嗎?”
見孫紹伸手的時候,周玉下意識的想躲閃,可是身子只是動了一動,又沒有閃開,任由孫紹在她粉嫩的臉上掐了一下,然后紅著臉扭扭捏捏的說道:“大兄,我今年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十二就不是小孩子了?”孫紹感到有些好笑,故意放肆的打量著周玉,然后戲謔的笑道:“嗯,我知道了,小玉兒想嫁人了。”
“咄。”周玉被他說得羞不自勝,轉過臉去,放下車簾,不是他了。孫紹哈哈一笑,轉身看著含笑不語的小橋:“姨母,一不小心又惹妹妹生氣了。”
“無妨。”小橋淡淡一笑,回頭看看大橋:“姊姊,我真是有些羨慕你呢,有阿滿釀的新酒,又有可口的菜肴,還有滋補的粥,能把人的饞蟲給勾出來。”
大橋白了她一眼:“那你不走就是了,阿滿做的,都有你的一份。”
小橋咯咯一笑,搖著頭:“姊姊,我也想啊,可是……”她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又豈是我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姊姊,莫使韶華空度,且放下些吧。”
“妹妹也是。”大橋也嘆了口氣,推推小橋:“阿循他們也快結束了,你們還是早些起程吧,此去建鄴,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
“多謝姊姊。”小橋再次向大橋行了一禮,眼中剛揩凈的淚又禁不住涌了出來,她低著頭,匆匆的上了車。周循兄弟過來行了禮,揮手告別,長長的車隊在告別聲中緩緩起動,向遠處駛去。
大橋佇立良久,面色凄切,今日一別,也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機會再見。孫紹卻沒有這種傷感,他只是覺得原本不多的朋友忽然少了幾個,以后不知道找誰去吹牛,不免有些寂寞。
等車隊消失在天際,他把大橋扶上了車,正準備回程的時候,張溫忽然來到他的車前,很客氣的笑道:“孫君,過幾日我等有一個流觴之會,不知孫君可有興趣前來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