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余光掃過符不二,見這本地土財主一臉看戲的神色,心里暗暗搖頭,面上卻仍帶著笑,舉杯朝眾人一讓:“來來來,茶也上了,咱們繼續聽曲兒。今日是聯誼,莫負元老院一番美意。”
眾人轟然應諾,絲竹聲起,珠簾外腳步聲細碎,像是另一幕戲已開場。
“外頭什么事?”
此刻,距離不遠的包廂里,有人問了一句。
“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交流團的一個老爺喝多了,調戲服務生。如今已經安撫好了。”出去打聽的侍應轉回來回稟道,“另外,夏先生也來了,正在外頭等候。”
問話的男人點點頭,露出一分鄙夷。這種事在臨高不算稀奇,元老院治下,舊時代的陋習與新時代的秩序時常碰撞出這樣的火星。只不過搞事是代表著廣州“最先進群體”的交流團成員,這就多少有些冒失了。
他低聲道:“你們退下吧。”
侍應們退出包廂,男人斜目一瞥身旁的女子,兩人立刻起身告退。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啜了一口。茶是上好的紅茶,湯色紅亮,香氣醇厚。這是上好的福建茶,運到臨高的“黎母山茶廠”發酵加工出來的。這里用的,又是最好的特等茶,只有在82號里才能買到。
紫明樓里便是連待客的茶也顯出了幾分不凡。處處彰顯它的“與眾不同”。
包廂的門被輕輕敲響后推開,夏仲德走了進來,臉上堆著他這類人面對大人物時所有特有的親近尊崇又略帶拘謹的笑容。
眼前的夏仲德,脫去了平日里的寬袖大袍、方巾幞頭,換上了一套本地歸化民常見的“干部服”——立領、四個口袋的灰色制服。這身打扮原本只是歸化民所有,但是如今在臨高的街頭巷尾,那些渴望融入新秩序的百姓中已不算罕見。只是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卻透著一股違和感。
衣服的剪裁是合體的,料子也看得出是上乘貨色,并非普通人能享用。問題出在穿衣服的人身上。他作為師爺,習慣了對上躬謙、對下拿捏的姿態。而這套干部服的設計初衷是挺括、精神,強調一種昂然向上的氣概。挺括的肩線與他微微內扣的肩膀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立,讓他看起來像是被衣服架著。
動作也顯得有些僵硬。似乎是還不習慣這相對緊窄的袖管和腰身,躬身行禮時,手臂不自覺的擺動了上來,帶著舊式作揖的殘留痕跡。最為忍俊不止的便是他的頭發――大約是為了掩飾發髻,專門戴了一頂“仿82號款”的巴拿馬式草帽。卻沒法把四周的頭發都收攏進去,顯得有些滑稽。
“安首長……”他恭敬的叫了一聲。
安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約一秒多鐘,這短暫的凝視讓夏仲德臉上的笑容略微凝固了一瞬,隨即,安熙恢復了常態,微微頷首,示意他入座。
“夏先生今日這身衣著,倒是精神。”安熙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贊許還是別的。
夏仲德稍稍松了口氣,連忙就座,下意識地想捋一捋那并不存在的寬大衣袖,手伸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順勢放在了膝蓋上,姿態略顯生硬。
“入鄉隨俗,入鄉隨俗。元老院氣象一新,在下雖愚鈍,也心向往之,故而置辦了一身,以免……過于落伍。”
安熙心中了然,這違和感,恰恰揭示了夏仲德此刻真實的處境與心態——他急于擁抱新秩序,以求生存和發展,但舊時代的烙印并非一身衣服就能輕易洗脫。
“坐吧。”
夏仲德摘下帽子,躬了躬身子落座,臉上帶著慣常的、恰到好處的笑容。
“外頭一點小風波,擾了首長的清靜。”
“無妨。”安熙放下茶杯,目光平靜,“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們的事業草創,人員來源復雜,有些舊時代的習氣也在所難免。關鍵是,要懂規矩,守規矩。”他這話像是隨口點評,又像是意有所指。
夏仲德連連點頭:“首長說的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尤其是這法律,更是維系社會運轉的基石。”他順勢將話頭引向了今日的主題,“上次多虧首長指點迷津,那關于‘溯及力’‘管轄權’和‘證據鏈完整性’的見解,真是讓在下茅塞頓開。回去與東家稟明后,依計而行,警察那邊果然不再糾纏那樁舊案了。昨日已經正式送來了撤案通知,保釋金也全額退還。曲家大娘子感激不盡,特意囑咐在下,一定要重重答謝首長。”
安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時曲家老爺并不在臨高,留在家里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主事人曲家大娘子又被傳喚了去,押在局子里訊問,他去向誰稟告?當師爺當久了,又是專門干這種活的,“謹慎”和“推脫”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案子不難,曲家未遷到臨高前多年前的一樁家事,牽扯到兩三樁可能的人命,當時大明律法下就是個糊涂案。到了元老院治下有人舉發,又從當事人口中得了口供,曲家大娘子作為主事人和嫌疑人,很難脫開干系。夏仲德通過層層關系找到他請托此事。
以安熙目前的地位原是懶得理會這種事的。作為法學會秘書,他的本職法務省的常務次長。行政機關不是權力機構,卻最有權力。別看頭銜沒有“法務相”“最高法院大法官”“總檢察官”這么顯赫威風,卻是本部門的行政官僚一把手。
他既不缺少錢財,也已經登上了個人權位的巔峰,實在沒什么能打動他的。
出于某種考慮,最終他還是決定插手此事。然而他并未直接干預司法,只是“在法律框架內”點撥了幾句,點明了舊法與新法銜接處的模糊地帶,以及取證程序上可能存在的瑕疵。這對于這些年來浸淫于各種案例,旁聽過無數討論,參與過抄書式法律編纂的法學生――哪怕是“成教學歷”的法學來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夏師爺言重了。”安熙語氣平淡,“我并沒做什么。不過是基于現行法律,提供了一些原則性的看法。最終如何認定,是司法部門的事情。元老院的法律,講究的是證據和程序。”
“是是是,首長高風亮節,秉公而言。”夏仲德賠著笑,心里卻如明鏡一般。對方越是輕描淡寫,越顯出其能量巨大。對于這位安元老而言,或許只是一兩句話的事,但對于曲家,卻是避免了一場可能家破人亡的災禍。
對曲家,他說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但他既然替人辦差,好歹也得對得起這些年曲家的禮遇和酬勞。
“另一樁案子,大娘子也說了:雖說素娘是蓄意謀害她未成,但是如今已經出了一條人命,她也不愿意再多追究,出了諒解文書。韓媽的后續事宜,曲家自會處理。”
安熙不置可否,只是點了下頭。夏仲德卻知道對方對這樣的處理是滿意的。周素娘這案子,越快翻篇越好。
忙從袖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錦盒,推了過去,“安元清貧自守,尋常黃白之物,不敢污了清名。此物是我家東主偶然得來,乃前朝一位致仕刑名老夫子的筆記手稿,其中或有涉及嶺南地方舊案牘處理之慣例。想著或許對安元老研究古今法律沿革,能有一絲參考之益,聊表寸心,萬望笑納。”
安熙的目光在錦盒上停留了一瞬。金銀財寶?他確實看不上。元老們最不稀罕的就是這些;而真正的權力和資源,也并非靠那些東西換取。這手稿,實話說他也毫無興趣――本質上他并不是個愛學習,善于學習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只是個成教學院畢業的法學生了。但是這禮物……有點意思。看得出用了很大心思。這份“謝禮”既不顯俗氣,又投其所好,更暗示了對方記住了他“研究法律”的幌子。畢竟,對舊時代司法暗角信息的研究在法學會里算是一門顯學。
他沒有立刻去接,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夏師爺有心了。”他緩緩開口,“研究舊法,是為了更好地施行新法。元老院要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前所未有的新秩序,光靠我們幾百個元老是不夠的。需要更多的人理解、接受并執行我們的理念。司法是一個重要的途徑。”他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夏仲德,“夏師爺你,熟悉舊情,又能審時度勢,對新法亦有鉆研,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夏仲德心中一動,腰桿不由得挺直了些許,臉上笑容更盛,卻也更添了幾分謹慎:“首長過獎了。學生當初科舉不成,不過是為了謀一碗飯吃,才鉆研于詞訟。混跡于舊染之缸,略識之無。能以此謀生,全靠著元老院治下的朗朗乾坤。首長與諸位元老才是開創盛世的中流砥柱,在下唯有盡心竭力,順應時勢,以求不負元老院教化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