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兩位元老的形象在陳五仁心中又高大了幾分。明代宗族觀念盛行,衙門只能管到縣一級,所謂皇權不下鄉,鄉下的秩序主要以宗族族規在維護,即便是報官,縣太爺也不會管“家務事”。
但陳五仁還是好心地提醒起來:“首長好心腸,不過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若是此桉斷得不妥,恐有損元老院聲譽。”
張梟明白陳五仁的擔心,轉向了張家玉,準備試他一試,問道:“家玉,你有何意見?”
張家玉道:“學生陪同和寧下鄉,當時就在現場,黃氏母子實在可憐,聞者落淚。然誠如陳科長所言,清官難斷家務事,學生以為此事二位首長不宜插手。”
“哦?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咯?”張梟問。
“非也,非也,”張家玉解釋道:“學生以為,不如讓和寧來管此事。”
“嘿,這主意好,讓我想想,”張梟笑道:“和寧,現在你就是婦聯的人,先給你安個廣州市婦女聯合會特派員的頭銜,回頭我找劉大府給你發張任命書,蓋公章的那種。咱不僅要管,還要管得名正言順!”
趙和寧臉上掩飾不住興奮,嘴上卻道:“為了正義,我就委屈一下啦。”
“運動員有了,還差裁判,”李幺兒道,“廣州巡回法院的人現在正在龍山大崗墟,離這里不遠,明日一早派個信差火速趕往大崗墟,讓巡回法院的尉遲剛和吳奕軒立即趕來九江。”
九江翹南村,坐落于九江大墟西北方約兩公里處,九江朱氏便居住于此。南宋咸淳年間,朱氏先祖朱元龍攜族人跋山涉水自南雄遷徙至此,已歷三百余年,在本地根深蒂固,族中人才輩出,陳子壯的外祖父朱讓官至夔州知府,授“中憲大夫”,在鄉下還留了一座“良二千石牌坊”。
村外魚塘環繞,村內一座屬于朱氏的房產后面圈了一大片土地,其中不少干涸的魚花塘被其中新建的塘基分隔成了更小的坑,外圍則是一圈高大的圍墻,圍墻內一片忙碌景象。干活的全是朱氏子弟,有的人在向坑中倒水和石灰,生石灰與水產生的熱量使得土壤維持著一定的溫度;有的人向已經成熟的坑中倒入人和牲畜的尿液、蠶砂之類的污穢之物,靜靜等待收獲之期的到來;還有的人正在從老坑中挖出成熟的泥土與草木灰混合后送往加工房。
如果有同時期的歐洲軍火商見到這番場景,一定會驚訝于在遙遠的東方竟然也有人學會了法國人發明的“硝田制硝法”。硝田制硝法最早的記載出現在14世紀,到了15世紀中葉的歐洲已經蔚然大觀,成為歐洲最重要的硝酸鉀來源,不僅使歐洲人獲得硝酸鉀不再依賴于硝礦石,更是大大提高了硝酸鉀的純度。
此種“硝田法”,究其原理,其實就是將廁所豬圈土墻上凝結出來硝酸鉀的現象加以總結之后大規模的復刻深層環境進行批量生產。
這種技術并不復雜,但是在中國卻并未發展起來,原因無它,它會占用大量的農家肥。相較于畜牧業發達的歐洲農業來說,中國傳統農業種植業高度發達,占用了幾乎全部的可耕地,使得牲畜養殖率極低。這種需要大量牲畜肥料的硝田自然也發展不起來了。
元老院當初在海南的時候,也曾經考慮過使用硝田法自產硝酸鉀,但是計算了投入產出比之后發現他們根本無法搜集到足夠的原料來維持運轉,在通過葡萄牙人從印度獲取天然硝石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誰曾想到,此地居然已經悄悄地營建起如此一片規模的硝田。至于向朱氏一族傳授此法的葡萄牙人,應該早已與這片硝田融為一體了,被處理得神不知鬼不覺。
朱宅庭院深深,連廊回環,繞過天井的假山,便到了書房。朱實蓮放下手中的一卷線裝書,有些感慨,對賓客道:“何鎮(何汝賓)一代英豪,治軍嚴而有恩,不謀一毫私利,總括群書,鉤其玄要,而成《兵錄》,尤以火藥與火器論述精辟,對火器戰法亦有獨到之處。只可惜……當年若有石民兄相助,一鼓作氣剿滅臨高髡賊,不致有今日之禍。”
朱實蓮年近四十,是朱讓之孫,朱伯蓮之弟,也是陳子壯的表弟。陳子壯從小在九江朱家長大,朱實蓮與其年齡相彷,二人一起讀書成長,情誼非同一般。朱實蓮所說的《兵錄》是何汝賓的著述,成書于萬歷三十四年,陳子壯、劉鳳等五人曾為《兵錄》作序,朱氏自然也有藏書。
被朱實蓮稱為“石民兄”的不是別人,正是茅元儀,他曾隨孫承宗督師遼東,與袁崇煥、孫元化等人一起在遼東戰場與后金周旋。天啟元年刻印《武備志》便是他鉆研歷代兵書多年收集資料編撰而成。后來他受閹黨排擠,歷經宦海沉浮,崇禎二年后金攻打京師時,他護衛孫承宗從東便門突圍至通州,擊退后金的進攻,升副總兵督理覺華島水師。后被兵部尚書梁廷棟所忌而解職,又受遼東兵嘩之累,遣戍福建漳浦。之后遼東形勢更加嚴峻,即便他多次請求勤王,但都遭到政敵阻撓,只好終日悲忿飲酒。
茅元儀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幾聲,道:“何鎮將門之后,文韜武略,《兵錄》多首創之述,我作《武備志·用火器法》亦考錄《兵錄》之成果。昔日澄邁大戰我亦有所聞,何鎮所督之師能與髡賊激戰數日而不潰,已當得上鐵軍之名,比之關寧鐵騎毫不遜色。然髡賊兵事技高一籌,此實乃意料之外之事。”
朱實蓮道:“如今熊督兵敗,兩廣已無朝廷經制之師,大廈將傾,石民兄有疾在身仍涉險深入虎穴,真稱得上是大明孤忠。人稱兄長‘年少西吳出,名成北闕聞。下帷稱學者,上馬即將軍’,有兄長相助,此事便多了幾分勝算。”
茅元儀道:“不敢當,子潔(朱實蓮的字)一族為江山社稷毀家紓難,在下由衷欽佩。我本是戴罪之身,欲報國而無門,憂憤郁悶以致惡疾,我自知時日無多。幸得朝中貴人相助,才得以投身粵地為國效力,我死而無憾。只是髡賊勢大,不可力敵,起兵之事仍需靜待時機。”
于多年郁郁縱酒,茅元儀在歷史上于崇禎十三年去世,年僅四十六歲。不僅如此,他歷時十五年嘔心瀝血,收集列代兵書,撰寫編著而成的《武備志》在清代一度被毀禁,直到道光年間才重新刊世。
朱實蓮會意地點了點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配制火藥之事,還請兄長費心。”
二人交談片刻后,便一道去了工坊。
黑火藥的生產技術到了明代已經非常成熟,明初朝廷對火藥、火器生產控制很嚴,有嚴格的保密措施,到了中晚期,由于遼事吃緊,朝野談兵者眾多,保密措施有所放松,因而火攻書數量為歷代之最,在士人階層內形成了對火藥知識的普及。由于佛山炒鐵業發達,是朝廷重要的火炮生產地,在珠三角地區也有不少熟悉火藥、火器知識的工匠。如今又有了茅元儀這個專家和他帶來的家丁,可以算得上如虎添翼。
明代的火藥理論仍是中醫的“君臣左使”,黑火藥以硝為君藥,長期流傳的簡易配方為“一硝二黃三木炭”,硫磺與木炭的比例加起來不超過四分之一。對于九江地區而言,獲得硫磺與木炭并不是難事。本地蠶業發達,多需硫磺、石灰之屬驅散蟲蟻,由于珠三角氣候潮濕,蠶結繭后比江南多一道焙繭的工序,因此木炭也是常見易于采買之物。唯獨硝石不易獲得,且歷來是朝廷嚴格管控之物。
天然的硝石礦在野外很罕見,中國的硝石大多產自三處,四川出產的叫川硝,山西出產的叫鹽硝,山東出產的叫土硝。這三個產區目前都不在元老院的控制區,加之兵火相結,外地硝石進口更少,元老院占領兩廣之后出于軍事需求的原因對硝石的進銷的控制也很嚴格。
為了在不引起外人注意的情況下獲得大量硝石,朱氏一族可謂煞費苦心,最終從一個來自澳門的葡萄牙人那里學到了歐洲人的“硝田制硝法”。由于硝田成熟需要八個月之久,因此需要大量的魚塘來改建為硝田,而且不止一處。得益于朱氏家族根深蒂固,產業龐大,加上以陳子壯為首的本地縉紳以及木石道人的資助,才勉強操辦起來。
火藥生產是一項危險而高技術含量的工作,茅元儀來后按照明朝官方火藥廠標準建立了一套操作制度,賞罰分明,比之朱氏之前自己想當然的操作提升了一個檔次,也減少了生產事故,避免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