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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浩然不禁愕然,常青云悄悄的搖了搖頭,將聲音壓得極低,道:“這是孫家,他家老爺子原是個縣里的九品主簿。澳洲人打過來,老爺子一繩子吊死了。只留下個遠房侄兒,一個小老婆和正室養得女兒。澳洲人原是打發他們回鄉的,這侄兒見兵荒馬亂的,又帶著幾個女眷,生怕路上不安全,便自愿留在此地――這原也不錯。只是日子久了,便生出狼心狗肺的念頭來……”
原來這侄兒在俘虜營中窮極,看到別人家女眷賣笑,頗為受用,便起了念頭,便調占了伯父的小妾,逼迫著她去賣笑。
“……前幾日這里的管營老爺看上了孫家小姐。這女孩子叫作‘巧娘’,端得是生得容貌端正,又知書達理!奈何沒天理,淪為俘囚不說,又被這里的管營瞧上了,這賊子巴不得順桿往上爬,這幾日便苦苦相逼……”
“竟有這般事!”易浩然這下火了。見常青云一臉惶恐,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趕緊壓低了聲音,道:“髡賊準許賣笑也就罷了,這事豈不是逼良為娼?”
“逼良為娼又怎樣,”常青云落寞的低聲道,“人為刀俎。”他看了看門口,把聲音壓倒了蚊子聲一般:“你進來看這里風平浪靜,有條不紊,下面卻是暗無天日,傷天害理的事情多得去了……”
“不是說澳洲人管事最有章法……”
“話是不錯,但那是在臨高!”常青云道,“這是梧州。全營管事的也就管營一個人是陳髡,余下的都是本地的衙蠹,一個個都是弄錢搞事,媚上欺下的好手。你也是久幕衙中的,總該知道這些人的手段。”
二人相對無語,只聽得隔壁長一聲短一聲的號泣。易浩然心中惻然,低聲道:“這里管營的是誰?”
“是個從瓊州來得陳髡。叫劉有望。”常青云道,“我見他進出穿得都是國民軍的衣服,大約是個武官。”
“劉有望……”易浩然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聽到過。想了半日卻實在想不起來。
正說著話,忽然外面出來了聲音:“老爺!老爺!”
易浩然一愣,有些緊張。常青云示意他不必驚慌。
“這是我的家仆常慶。”他說著又添了一句,“他不認得你。”
易浩然想了起來,常青云身邊最得用的小廝叫做常威。
常青云起身出去,不多片刻又回了進來,臉色有些緊張:“常慶說劉管營要我過去――不知是什么事情。你快走吧。若是有人問起了,不好搪塞。”
易浩然亦有些緊張,若是被這里的管營盤問,恐怕就沒那么好混過去了,當下點頭道:“我這就回去。”
易浩然從俘虜營出來回到店中暗暗思量,覺得這一趟的收獲很大。首先他了解到俘虜營里管理不嚴,進出很隨意;其次俘虜營的管事貪杯好色,這是個可以利用的缺點。最后,他知道俘虜營里存在著不滿。
就眼前來說,他還不知道這三點對他有什么用,但是這都是澳洲人的軟肋。澳洲人現在兵鋒已經全取梧州,原本常駐梧州附近的一個營已往前方開拔,而他平日里從溫鐵頭那里閑談得來的消息和看澳洲人的“報紙”知道:澳洲人正源源不斷調兵開往西江上游,即將對廣西展開行動。
眼下梧州府城已經不再是第一線的城市,相對而言,兵力也必然會空虛。雖說現在還有伏波軍一個連駐扎在梧州,但是一旦前方吃緊需要增援,這個連隊勢必會調動補缺……易浩然心想,那時候就是我們的機會!
常青云被叫到劉有望的居所。他是管營,居處便是過去的校場供應來校閱的老爺們修葺的花廳。
這為營中人人害怕的“管營老爺”雖是“陳髡”,其實不過二十出頭。他本名二狗。十歲沒了爹娘,無處投奔,只能在臨高討吃外加小偷小摸過活,沒想到澳洲人一來,居然就轉運了。
雖說只有十五歲,尚未成丁,卻也被拉了壯丁參加了對博鋪的進攻。隊伍潰逃的時候年小體弱,被抓了俘虜。后來便一直待在南海農莊。黃超當初在農莊養雞的時候,選了幾個人當自己的徒弟,還叫劉二狗也在其中。這劉有望的名字當初還是黃超給他取的――想著劉二狗成了歸化民便不用過著像狗一樣的生活,而是獲得充滿希望的新生,故取名有望。
劉有望聰明伶俐,但愛耍小聰明,不喜讀書,市井氣十足。年紀稍長又添了好色的毛病。十五六歲便調戲女工,猥褻村婦,搞得農莊里滿城風雨,還挨了幾頓揍,弄得人憎狗嫌。最后實在待不下去了。便由黃超開了介紹信,把他弄到伏波軍去當兵了。
原以為當兵能煅煉人,沒想到劉有望積習不改,當兵幾年,每個月的軍餉大多花在了黃票上,軍銜也上不去。兩廣攻略開始之后,劉有望這樣的老兵原本是可以提拔當軍官的,但是他這個名聲在外,總參政治部直接把他刪除出了提拔名單,該為到國民軍去當軍官。這一路轉戰到了梧州,一來二去就當上了這個管營職務。
若是其他人,當上這個差事不免會有怨艾,畢竟后方當管營沒法建功立業。劉有望卻是如魚得水。俘虜營的看守、管事大多是梧州本地的胥吏擔任――當年他流浪乞討的時候,和衙門里這種人頗為熟悉。胥吏們也有心捧他,劉有望一下就陷入其中樂此不彼了。
俘虜營地的管營看似是很卑微的職務,事務又繁雜,但是其中的好處卻很多。發給俘虜的代用券、糧食和布匹,無不可以上下其手。他過去在部隊里最高只當到了中士,周圍都是同志,軍官又有絕對權威。就算有心也沒法搗鬼。到了俘虜營卻有了“解首長一人之下,俘虜營眾人之上”的地位,大小事務,生殺予奪幾乎都由他一言而決。
如此絕對的權力和眾衙混子的奉承,很快就讓幾年的部隊教育失去了作用。開始不過是克扣些糧布,后來便收受起賄賂來,被俘的官吏大多隨身帶有細軟,又受不得勞役的苦楚,便以細軟賄免。這頭一開,胃口便大了起來。想著自個從龍最早,比自己晚入伙好幾年的歸化民都當上了方面大員和軍官。自己卻只混了個國民軍軍官,憤懣之余,做起各種違法的勾當也就沒多少心理壓力了。俘虜營堪稱“天高皇帝遠”,他便干脆“關起門來當皇帝”。
易浩然到俘虜營不過是浮光掠影,常青云對情況可熟悉的很。他雖在俘虜營里受了優待,卻也不敢不曲意奉承這個“現管”。
整理了下衣衫,常青云道:“學生常青云,特來晉見……”
“噢,是老常啊,快請進來。”
里面傳來了劉有望的聲音。
“多謝長官。”常青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
劉有望歪在一張湘妃榻上,沒有穿國民軍制服也沒有穿“干部服”,而是學著本地有錢人的消閑打扮,穿著一件道袍,卻又敞胸露懷,赤著腳。配著他的短發,給人一種光怪陸離之感。
湘妃榻旁的高幾上杯盤狼藉。幾盤下酒小菜已是所剩無幾,地上丟了五六個喝空的錫壺。
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對劉有望白日飲酒,常青云早已是見怪不怪,只是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剛才大約還有女人配侍在身邊。
“劉管營……”
“老常,你坐!”劉有望倒沒什么官架子,一揮手道,“坐,坐!”
“是,是。”常青云心中忐忑。他在營中充任文書,其實見他的機會不多。要不是這次忽然落了個畫畫的差事,平常幾乎見不到劉有望。
雖然他沒怎么見過劉有望,但是對這類人頗有了解,起于卑微窮苦,風云際會掌握了權力,內心即自卑又暴戾,頗為扭曲。稍有不慎就會莫名其妙的“觸犯龍鱗”。他營中幾個月,知道營內俘囚中頗有人因為不慎觸怒于他,有被打得死去活來,有干脆“暴病身亡”是。因而十二萬的恭敬小心。
“老常,”劉有望雖然喝了不少酒,言談卻還清醒,“這回請你來呢,是想請你幫個忙。”
“管營老爺說那里的話。”常青云趕緊道,“只需派人吩咐一聲便是。”
“這是大事,怎么能這么隨便!”劉有望連連搖頭,“你是個讀書人,一定是有學問的。”
“不敢不敢。”
“不要客氣,我聽說你還是個舉人老爺――真不含糊!”劉有望翹起了大拇指,“我們縣里幾十年也出那么幾個舉人老爺!”
常青云有些窘迫,只好一個勁的客氣。
“你既是舉人老爺,和你隔壁的孫主簿家也算是平得了……”
常青云一怔,他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只好道:“學生與孫主簿素不相識,不知道他考取的是什么功名,大約至少亦是個舉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