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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節 韓喬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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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南城的油欄門外,直通江邊有一條土路,原沒有名字――城中的百姓稱其“油欄口外”。澳洲人來了清查戶口釘路牌的時候,便按其地理位置和俗稱,定名為“油欄口外大街”。

  說是大街,不過是條寬闊些的土路。不過此地距白鵝潭不遠,又地處商販云集,食肆遍地廣州南城外。多年前便已是南城市井小民商賈的冶游之地。這一帶的店鋪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樓連著酒樓,茶社挨著茶社,一早起來便都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賭場里,更是生意興攏。人們不僅在這兒賭紙牌、賭骰子,還賭斗雞、斗蟋蟀、斗鵪鶉;戲棚里鑼鼓喧天,正搬演著一出又一出的新劇,既有從北邊傳來的“弋陽腔”、“昆山腔”,也有用本地腔唱得“土戲”。至于依賴這條街市謀生覓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門,從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轎撐船的、雜耍賣唱的,到賣花送果的、修腳篦頭的、和尚道士、師姑賣婆、潑皮閑漢都有。他們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沒游轉,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飾華麗、出手豪闊的客人身上碰碰運氣,討個彩頭。

  油欄口外大街即將到頭的,接近江堤的地方,有一座坊門樓,門樓上鐫刻著“樂坊”兩個字。進了門樓,卻是一道石板長巷,巷子很窄,兩頂轎子若是相遇只能勉強相錯。小巷兩旁,是一個接一個的院落,這些帶銅環的院門,通常總是開著的,左右各有長凳,坐著幾個挺胸疊肚的閑漢……這便是行院了。

  這些行院,大多是有著好幾進院落的深宅大院。里面的房舍,不論規模大小,全都裝飾著雕欄畫檻、珠簾瑣窗。講究一點的,還在院子里鑿池植樹,壘石栽花。每一所行院,在江堤外都有一艘雙層的畫舫,用懸橋與行院的后樓相連。供人納涼消夏,賞景觀燈。入夜,江上漁火閃閃,行院與畫舫燈火通明,明月懸空,月色倒映,舟影綽綽,來者無不沉迷忘記返。

  這里的行院是廣州城第一流的所在。來這里的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亦有仰仗他們生活的清客幫閑,雖然在此尋芳花費不菲,但過往的公子王孫、富商豪客,仍然趨之若鶩。他們在這里會友、接客、談生意、論詩文,自然,也還要縱酒、豪賭、狎妓、看戲,想出種種方法享樂,把南國第一城最浮艷奢華的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團錦簇,五光十色。

  元老院入城以來,這里一度蕭條了若干時日。不過隨著時局平穩,原本蟄伏起來的縉紳豪商們,又漸漸的恢復了原有的生活習慣。油欄口外大街不但恢復了往昔的繁榮,似乎又勝過了幾分。

  轉眼日子已到了澳洲人的“公歷”六月,已然過了立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南國初夏的陽光,即熱且辣。太陽一升起來便已讓人覺得燥熱不堪。

  現在是午后,正是日頭最高,暑熱逼人的時刻。便是市井小民,無事也不上街。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江邊柳樹上的知了懶洋洋的高叫著。

  這條大街上的訪春院,亦然是一派昏沉沉的景象,“老舉”們散在各自的房中睡中覺,伺候的丫環和媽姐只要手頭沒有活計的,也都一個個靠在榻上,歪在椅上打瞌睡。連大門口負責看守門戶的“門頭俳長”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只有后院的還有人在忙碌,廚房院里為晚上準備酒菜活計一刻不停,煙樓打一早就冒著煙,到現在還沒停歇過。

  訪春院中的一個小跨院里的正房里,本院的老鴇正和人說話。

  坐在正中榻上的,是個年近四十的女子,穿著白綾襖,藍緞裙。外罩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中年婦女微微發福的面孔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臉上敷著薄薄的脂粉,敲打好處的遮蓋了已經開始松弛發黃的肌膚,嘴唇用得是“紫珍齋唇膏”,不但色澤正,還有一層微微的珠光色。

  她手中拿著一個折子,慢慢的翻看著,一個丫環跪在榻下,輕輕的為她捶著腿。

  擺出如此大架子的,正是訪春院的鴇子韓喬姐,本院的所有者兼經營者。她原是樂戶出身,早年也是羊城名噪一時的名妓,年長色衰便開了這家訪春院――自然,不管當初恩客給的纏頭多么豐厚,以她的財力也是不可能開出如此規模的行院的,背后自然有大門檻給她資助撐腰。

  端坐在斜對面客座上,正慢慢飲著本院熬制涼茶的是個半老頭子,穿著倒還算體面,只是頭上的綠色頭巾說明他身份低賤,是個樂戶家男子。

  這老頭子姓方,身份是樂坊街里管仲廟的廟祝。據說管仲設立“女閭七百”,取“夜合之資”,“以佐軍國”,成為歷史上記載最早公開地、大規模地設倡者,所以被后世妓女奉為祖師與神明。所以樂坊街的街頭便有一座小小的管仲廟。管仲廟不僅平日里妓女老鴇燒香禱告的所在,還是本地的行業公會。負責行院間的糾紛管理,妓女掛檔銷檔等諸多事宜,平日里也由廟祝與官府接頭,應付各種差使和索求。可以說是樂坊的土地爺。自然,方老頭子沒有他在南北兩京的同行們那么威風,有著正兒八經的有著“韶武”、“奉鑾”之類的官銜,但是在這樂坊里亦是個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

  方老頭的女兒原是行院里的老舉,后來被人“梳攏”了去,如今脫了籍與人當妾,每年也總能弄些財物孝順爹娘。他又給吃著整個樂坊的“香火錢”,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澳洲人來了之后,又委他當了樂坊的本甲組頭。方老頭只覺得諸事遂意。

  只是這澳洲人的治下,事務十分繁瑣。他當這個組頭沒幾個月,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開會,而每次開會之后,少不得又有許多事務要辦理。從街道衛生到治安管理,從戶籍登記到行院客人登記……層出不窮不說,還要逐一落實。忙得個方老頭四腳朝天。

  “要都按這上面去辦,咱們這些人還不得喝西北風。”韓喬姐終于放下了折子,嘆了一口氣道。

  折子上寫得是最近市警察局發來得“廣州特別市風俗業經營管理條例”,條例共十八款,下面還有細目,條條框框,十分細致。

  有的條目,過去已經布置實施過,比如行院必須進行工商稅務登記;所有長期在行院中生活的人員要報常住戶口;每所行院要建立人員花名冊,并且報備給市局等等……

  還有的條目,雖然瑣細,但是花些時間金錢,也容易辦到。比如衛生方面的,建筑方面的。

  真正讓韓喬姐覺得“干不下去”的條款,是關于人員管理的,特別是關于老舉的。

  管理條例的第一條就是禁止收買女子為妓。從業人員必須遵循“自愿”原則。

  這可就要要了行院的老命了。因為自愿從妓的只有樂戶和疍民了。疍民娼妓多在花艇上從業,而且她們從不裹腳,自然不合行院的需求。如此一來,便只有樂戶家的女子了。

  樂戶家女子,母女相承世代為妓的并不少見,但是人數來源畢竟有限,且樂戶家女子大多不是“賣絕”身子。她們的人身權多在“領家”手里。領家有親母也有養母,但是都是戶籍上的母女關系。這樣“自有身”的老舉到大寨里賣身,等于是“掛靠”,獲得的嫖資亦是與行院分成。老鴇能從她身上榨取的利益是有限,不管是“梳攏”還是“從良”,最大的好處都是樂戶領家得了。

  所以行院中除了有領家送來的“自有身”,老鴇亦要設法蓄養一批人身權由自己控制的老舉。

  這樣的老舉有從人牙那里買來得,亦有從善堂領養來得。其中不少是幼女,俗稱琵琶仔。琵琶仔平日里由“寮口嫂”精心培養。容貌佳,資質好的,教她們讀書、唱曲,乃至琴棋書畫。平日里亦有丫環客嫂伺候。起居飲食與富家小姐無異,培養她們身形氣質。資質低的女孩子亦不會浪費,根據其本身的能力,教給女紅、烹調等手藝,留在院中充當丫環――專有一路尋芳客不愛紅花專賞綠葉的--亦可賣給富家為妾。絕不至于虧本。

  雖然這樣從小培養的花費很大,但因為是“賣絕了身子”的,對老鴇來說便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特別是琵琶仔被人看上“梳攏”,更是一筆橫財。

  現在條例禁止收買女子為妓,等于是挖了妓院最大的財源的根子,韓喬姐如何不著急?

  方老頭笑了笑,道:“韓姐,這也是上面派下來的公事,行與不行,還不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是關照到了就算了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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