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玉說的是實話,但卻是那種有技巧的實話。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省略了自己被張易之救下山之前以及以后的關系。
無疑的,姜小玉的這種省略恰到好處,上官婉兒的臉色稍霽。
“怎么我們派出了上百人,都找不到你們哪?”這一回,上官婉兒倒是對著張易之發問的。她的語氣,依然有些生硬,不怎么客氣。隱隱的,她覺得張易之和這個女子之間的關系不是這么簡單,即使以前是這么簡單,經過此事之后,會變得復雜。
張易之道:“我們被賊人追殺,跑進深山里迷了路,又跌進水里,輾轉許久,才恰好跑到此地的。”
“哦!”上官婉兒意味深長地說道:“那你們一定吃了不少苦!”若有深意地望了姜小玉一眼。她明白,兩個人之間,關系要想快速升溫,總離不開“同甘共苦”四個字。一起分享快樂的事情如此,一起經歷苦難的事情,更是如此。
旋即,上官婉兒又說道:“既然你回來了,那便隨著大隊一起,前往樂平縣城暫歇,明日還要趕赴箕州城!”
張易之答應了一聲,越發篤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測。
觀風山一半屬于遼山縣,也有一少部分屬于樂平縣,這里離遼山縣城也就是箕州城,有大約百里的路程,現在是趕不及了,離樂平縣城,反而近得多,只有二十多里的樣子。
大隊人馬出發之前,上官婉兒又命人弄來了兩匹馬給張易之和姜小玉用。
張易之雖然猜測皇嗣和太平公主他們到此,多半不只是為了援救自己,但現在自己剛到,大隊就啟程,這起碼說明,他們在這里駐扎等候,是為了自己。單是沖著這個,張易之覺得自己就必須要向皇嗣或者太平公主道謝。
可是,這兩位大佬似乎并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既然大軍出發的命令已經下來了,張易之也只好作罷。
一路上,姜小玉還是一直緊隨在張易之的身后。張易之本還有些擔心她不會騎馬,但上路之后,他才發現這種擔心有點多余,姜小玉的馬術一般,但照顧自己還是沒有問題。
一個時辰左右,大家抵達了樂平縣城。令張易之有些奇怪的是,本縣的官員并沒有前來迎接,倒是從城里面跑出幾個禁軍士兵來,領著大家來到了驛館。隨即,又有禁軍的都尉前來分配房子,在坊間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居然給張易之和姜小玉分別單獨分配了一間。
這期間,張易之和姜小玉一直沒有說話,兩人的心里都有著不同的心思,臉色卻是一樣的木然。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張易之醒來之后,本以為皇嗣或者太平公主總該接見一下自己了,想不到直到上面啟程的命令傳來,他還是沒有見到這兩位正主。倒是姜小玉一直在自己的視線里晃動,很默契地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報平安。
前往箕州城的路上,張易之一直暗暗納悶。本來嘛,自己雖然不是特別重要的人物,可既然這兩位重要人物都愿意為了他干等那么久的時間,為何卻不見見他,倒像是把他徹底忘記了一般。
想了良久,還是不得其解,張易之只好自嘲著放棄。他至少可以確定,這兩位對自己應該沒什么壞心思,否則,他們就不需要找自己、等自己,甚至有太多的機會將自己置諸死地。
到了午后時分,大隊人馬終于到達了箕州城外的十里亭。
所謂十里亭,顧名思義,是為送別而建的,離箕州城恰是十里的距離。
遠遠的,只看見十里亭外紅紅綠綠的,站著一群人。為首一人頭戴一頂爵弁,身著嶄新的碧綠色公服,神采奕奕。張易之一眼看見此人,倒像是見了鬼一樣,待得又近了一些,徹底看清了他的面目,才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居然是遼山縣令管泛!
在張易之的心目中,管泛一直是一個只知道斗蟋蟀,衣著邋遢,舉止無狀的老鬼,想不到他認真打扮起來,居然毫無沐猴而冠的意味,反而人模狗樣,挺像那么回事的。
站在管泛身后的,第一個赫然是那個無能捕頭羅從風。這廝身材是橫著長的,戴上一頂紗帽,船上一身淺黃色的袍衫之后,居然就將平日的無能驅除得一干二凈,甚至還顯露出了些許干練的樣子。
這兩人身后,就是一群捕快,張易之大多識得,只是多半不知道名字而已。
遠遠的看見太平公主和皇嗣兩駕馬車緩緩馳來,管泛當先跪倒,道:“臣遼山縣令管泛率本縣諸司堂官前來迎候皇嗣殿下和公主的鑾駕,未克遠迎,還請恕罪!”
張易之一聽這老頭子居然把身后唯一勉強稱得上官的捕頭羅從風稱作“諸司堂官”,不由好笑。但當他正要笑的時候,又聽見那“皇嗣殿下”四個字,笑意頓時全無。
要知道,唐朝對于稱謂是極為嚴格的,非是太子不能稱“殿下”。武旦這個皇嗣的身份,和一般的親王有所區別,但明顯和真正的太子也有不同。否則的話,他就可以直接被封為太子了,又何必稱什么莫名其妙的皇嗣。
不是太子,卻又在后面加了“殿下”二字,要么是口誤,要么就是赤裸裸的在暗示著什么了。
張易之看了看管泛,他的神情極為認真,前所未有的認真,要說是口味,不大可能,唯一的解釋,他真的在向武旦暗示什么。
旋即,一個念頭猛然從張易之的腦海里冒出來,瞬間便讓他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為什么前來十里亭迎接武旦和太平公主的,只有遼山縣的相關官員,而沒有箕州州衙的人員?
箕州州衙的消息,絕對比那個名存實亡的遼山縣衙靈通,這不必說,張易之已經從自己親身理會中得出結論。可他們為何不來迎接武旦他們,卻讓遼山縣的官員來呢?
對,一定是這樣:州衙已經徹底被控制了,或者說,州衙里的人幾乎全部被抓起來了。
至于是誰告的密,答案已經不用去找了,眼前跪著的這兩個人,顯然符合這個條件。
張易之不由對管泛、羅從風兩個人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敬佩,這種敬佩是發自肺腑的,絕對真心。
想這兩個人在遼山縣衙里,已經呆了十幾年了,一個一直渾渾噩噩,無所作為;另一個呆呆傻傻,膽小怕事。作為臥底,能做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讓人完全無法相信他們便是傳說中的臥底。
至少,就張易之而言,他從沒有懷疑過那個天天只會斗蟋蟀,對于政事一概不問的縣令,居然有如此深的城府,居然是武則天派到箕州十幾年的臥底!至于那個捕頭羅從風,就更不必說了,他手下捕快的無能,一直就是他的保護色。試想,一群綿羊的領頭羊,會是惡狼嗎?
看起來,箕州的事情完畢之后,功勞最大的,肯定是眼前這位天天斗蟋蟀的童鞋了,他以十幾年的潛伏,換來了一擊必殺的機會。可想而知,飛黃騰達對他來說,已經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也怪不得在這個時候,他要向武旦表示一下忠心,將自己的籌碼,押在李家這艘大船之上。
而這兩個人還不是張易之最為佩服的,他最為佩服的,還是當今的女皇。試想,又有哪個皇帝對于箕州這樣的事情,能夠容忍長達十幾年的時間呢?以她的實力,要想解決箕州的問題,只是彈指之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