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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四 京城四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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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崇禎六年漸漸趨近于尾聲,年末的幾場大雪,讓北京城變成了一個素白世界。

  紫禁城里也是一樣,屋檐下到處可見冰溜霜掛。不過外頭再怎么天寒地凍,也不可能冷著到了宮殿里的貴人們。當紅得寵的當然早就準備好了上品銀霜炭,一般的也有尋常木炭,就連那些最低品級的太監雜役之流,柴禾黑煤之類取暖燃料也是不缺的。

  而紫禁城的氣氛這幾天也類似于殿內殿外,頗有冰火兩重天的意味——這主要是取決于那位紫禁城之主,大明皇帝朱由檢的心情。崇禎皇帝朱由檢的性格向來躁切,一條好消息能夠讓他當場笑出聲來,一條壞消息也可以讓他立刻拍桌子——偏偏這位君主還總是一心想要對外展露出帝王“圣心難測”的姿態,而最近所收到的,一連串好壞摻雜的消息,則讓他在這方面的努力屢屢以失敗而告終。

  壞消息主要是來自帝國的中西部疆土——起于陜西的農民軍。當然,在紫禁城里他們被稱為流寇。這幫流寇果然名不虛傳——他們在保定、河南、山西諸路官軍的聯合圍剿下,原本已是束手待斃之勢。然而偏偏老天爺給了一個機會:黃河封凍了。于是就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農民軍乘黃河冰凍飛渡沖出合圍;連克澠池、盧氏、伊陽三縣,從陜西進入到河南——日后吞沒了整個大明朝的這塊癌癥終于開始擴散了。

  原本只是派出些援軍,然后看看熱鬧的河南巡撫元默一下子傻了,要知道流寇這玩意兒跟蝗蟲很相似,但卻比蝗蟲可怕多了——蝗蟲只糟踏莊稼,流寇卻糟踏人。流寇所經過的地方,老百姓要么被裹挾進去成為新的流寇成員,要么就成為他們的犧牲品,最好情況下也是匯入到逃荒大軍,成為流寇預備軍——流民的一員。

  流寇到哪兒。哪兒就全毀了。大明可是標準的地方長官責任制,河南若被流寇肆虐一遍,身為巡撫的元默不要說功績考評官帽子,連命能不能保住都成問題。元默這下可急瘋了,一方面從自家省內四處搜羅兵馬去堵截,一方面也顧不得名聲,趕緊上書向朝廷中樞求援。請求速發救兵——最好能弄些短毛綠皮軍過來,或者調一支關寧軍來也行。眼下整個大明朝好像也就這兩支兵最能打了。

  崇禎皇帝收到這封奏報時也是給急得不行——河南什么地方?中原腹地啊!流寇進了河南,接下來四面八方還不隨他跑啊!——湖廣,四川,山東,南北直隸……這糟蹋起來還了得。必須要趕緊把局面控制住!

  可元默畢竟是外官,想事情太簡單了——短毛軍豈是朝廷能調得動的?那幫大爺干啥都看自家心情。心情好的時候都能大老遠從海南跑去遼東,居然跟東虜干起來了——而且還是自帶干糧的,事后也不請賞,啥都不用朝廷操心。可心情不好就公開叫嚷我們的軍隊大明管不著——說實話,還真管不著。人家的軍隊從招募到訓練到裝備到補給,沒一樣能讓朝廷插進手的。指揮當然也跟朝廷無關。而這些話還不能對外說去,雖說朝廷內部幾乎人人知道,可那些外官還當真以為瓊鎮是朝廷手里一把快刀呢……且讓他們繼續誤會著吧。

  關寧軍倒是還能動一動,但關寧軍的問題卻跟瓊海軍恰恰相反——關寧軍是啥都要朝廷管,稍微動一下就要朝廷給錢給糧,只有把大批錢糧源源不斷的送過去,才能讓關寧的那些騎兵老爺們挪一挪屁股。而現在朝廷最缺什么——卻正是銀錢和糧食啊,要有錢有糧陜西那邊還鬧個屁。當初三邊總督楊鶴的“以撫代剿”之策之所以執行不下去,不就是因為錢糧供應不上嘛!

  前者調不動,后者調不起……崇禎在得到來自河南的奏報之后著實牙痛了好幾天,問策于各位閣老大臣,也都是眾說紛紜,想法不一。在這樣一種氣氛下,那段時間紫禁城里自然也是充滿了低氣壓。殿堂里就算放了再多炭盆也總讓人感覺冷颼颼的。

  在此情況下,身為內廷總管的曹化淳覺得很有必要為主子分憂,他的解決方法是一天三趟的往陳濤那里跑——要想了解有關瓊海軍在遼東的訊息,陳濤的電報局子是最快途徑。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跑了若干趟以后,終于得到了有關遼東戰場的第一手消息——瓊海軍果然又打贏了,身為內廠提督的曹化淳原本以為自己也算是知兵懂武之人了,應該不會再為那些短毛的戰斗力感到吃驚,但在看到具體戰報后,依然忍不住當場呆愣住……

  ——以六百對一萬!面對的還是號稱“滿萬不可敵”的后金精兵!殲敵數在六千以上,還當場擊斃了老奴酋努爾哈赤的第十子德格類……這是什么級別的勝利?要知道當年“寧遠大捷”統共才不過斬首兩百級!

  “假的吧?”

  幾乎所有第一眼看到這份戰報的明朝官員都會忍不住這么想,畢竟這場勝利聽起來太玄幻了。如果是真的,那絕對能算得上是明王朝自萬歷三大征以后最為輝煌的一次軍事勝利。可卻偏偏是出自桀驁不馴的瓊鎮之手,那倒是讓朝廷難辦了——想當初一場寧遠大捷,才兩百級斬首,便讓袁崇煥從小小寧前道飛黃騰達起來,保著他一直升至薊遼督師的位置上。而如今這場大勝更勝寧遠,朝廷該怎么封賞?

  另外還有一件事——這幫短毛做事情也忒實誠了點,說是打死一個后金大人物,居然就那么老老實實連真名實姓都報出來?努爾哈赤的第十子德格類?真能這么肯定嗎?

  相比之下咱們大明朝的官員可就要聰明多了——想當年寧遠之戰后,明薊遼經略高第向上奏報:“奴賊攻寧遠,炮斃一大頭目,用紅布包裹,眾賊抬去。”

  然后再由文人們更進一步,比如張岱就在他的《石匱書后集》中記載:“炮過處,打死北騎無算,并及黃龍幕,傷一裨王。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號哭奔去。”

  ——看看,多聰明,只說是打到了一個大頭目,具體是誰不指明,有當然最好,沒有也無所謂。有棗沒棗反正先打一竿子——后來努爾哈赤死了。盡管此時距離寧遠大戰已經有十個月之久,盡管在此期間努爾哈赤還出兵蒙古把老對手林丹汗暴扁了一頓,但這一切都不妨礙大明朝宣稱努爾哈赤是因為在寧遠城下受到炮擊,重傷不愈而死。

  ——這才是老成之舉,哪像短毛那幫小年輕,稍微才干出點成績來就迫不及待大喊大叫,卻把朝廷置于兩難之境——要不要承認這份功勞呢?萬一弄錯了咋辦?這可是欺君大罪——當然短毛不在乎這個,可咱家在乎啊,而且朝廷也丟不起這臉。

  曹化淳不愧是東廠的大擋頭,政治敏感度極高,在收到瓊鎮戰報,僅僅看了個開頭后只稍稍愣了一愣,便立即想到這許多。不過接下來,當他的目光繼續向下,看到戰報后續時,臉色立刻變了——而他也終于明白為啥明明打了個大勝仗,短毛這邊氣氛卻是亂糟糟的,人家看他的眼色也不大對。

  ——瓊海軍主張出兵遼東的大頭目居然折了!還不是被后金方面所傷,而是壞在了明軍自己人的手里。雖然瓊海軍發出的電報上承認說是后金奸細所為,可他們當時確實穿著明軍服飾,又是跟在旅順守將,東江總兵身旁才得以接近瓊鎮軍官,這其中大明方面的責任怎么也推托不掉,至少一個“疏忽遺漏”之罪免不了。

  瓊鎮兵馬千里迢迢前來相助,打了一場大勝仗。而旅順正牌子的東江鎮守軍則啥事都沒干——瓊海軍的電報里當然不會為明軍遮掩,直接說明了整場戰斗明軍一直龜縮城中,直到最后敵方逃跑時才出來摘桃子的事實——然后到臨了從明軍隊伍里還冒出兩個后金奸細,以極高的效率射翻了瓊鎮的指揮官……雖然還沒死,可根據曹化淳執掌東廠后,對于拷問行刑的經驗來看,肚子上被射了一箭,都導致當場昏迷的情況,十有八九是救不回來的。

  “哎喲我的娘咧,這幫兔崽子咋就那么不省心呢……”

  這可讓老曹大大的頭痛了——在大明官員乃至于天子的認知中,捉奸防諜向來是錦衣衛和東廠的職責,就算東江軍這事兒跟他們沒有絲毫關系,可這消息讓皇帝知道時自己若正在旁邊,少不得也會吃些掛落,平白無故背上個黑鍋。

  那自己不去說?可前面那場大捷又是實打實的,若自己不第一時間報到御前,難道還能讓其他人得了這個巧宗兒不成?而且這事兒也沒法隱瞞——陳濤他們這個電報局子跟文臣的關系更密切,比如錢閣老,人家可沒啥忌諱,得到消息后肯定第一時間直接上報。

  上報是肯定的,但是該怎么說呢?

  曹公公開始陷入到抑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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