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老武的要求 寢殿里燃著濃濃的麝香,但香味還是遮不住刺鼻的草藥味。
房間里人不是很多,一個老太監邊上侍候,兩個宮女正細心地替老武化裝,這是一個生性好強的女人,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就是死了,也要漂漂亮亮的入土。
還有李顯夫婦,上官小婉,李旦與豆盧氏,李裹兒、李隆基幾個孫輩,還有幾個重孫輩,但從第三代起,并沒有一起來到。
李裹兒看到王畫到來,眼中閃過一絲歡喜。李持盈看了王畫一眼,迅速低下頭去,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掐著衣角。
但沒有一個大臣到來,因此,王畫站這里,身份極其的古怪。
他掃視了一下眾人,大家臉上都帶著哀容,只是悲哀的程度不一,不過王畫還是從每一個人臉上嗅出來了一種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
恐怕就是連李持盈也未必對這個祖母有好感,老武為了自己的帝位,殺死了子女,甚至孫兒太多了。其實她一天不死,這些人心里都不安寧。這也情理之中,王畫并沒有對他們卑視。
王畫走到了老武面前行禮,武則天讓他坐下來。
看到他到來,老武眼睛忽然明亮起來,但王畫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的現象,一刻功夫后,將后吊著的一股元氣耗,老武就要歸去了。
老武說:“哀家聽說你做了戶部侍郎?”
“臣剛領旨不久,不過因為腿傷沒有好清,行走有些吃力,還沒有去戶部赴任。”
“今年你也到了加冠之年,雖然做了戶部侍郎,歲數尚小,但以你才能也能勉強做得。”
“臣不敢,只求力做好,不負兩位陛下的厚愛。”
“這是兒皇對你的盛情,與哀家無關。只是哀家時常嘆息,你晚生了十年,否則哀家也能早一天讓你進入三省六部,或許也沒有了這兩年之間的動蕩混亂。”
“臣惶恐,”王畫只說了三個字,老武這句話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你還沒有字吧?”
王畫點點頭。
“哀家替你取一個字。”
“臣多謝陛下。”
“不用稱呼哀家陛下了,剛才哀家下了懿旨,去掉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也下旨,褚遂良、韓璦、柳奭親屬皆赦之。”
王畫默然,這是后一批她沒有寬郝的人了。隨著這一批人的寬郝,也等于她將自己的革命全盤否定,將一切返回到原點。
“哀家就幫取一個高朗的字吧,你可知道出處?”
王畫想了一下答道:“臣知道,出自《大雅》中的《既醉》,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是希望臣做一個君子,善始善終。”
是這個意思,但王畫心中卻有些不安。不管怎么說,至少現他表面的作為,還算是一個君子。況且原來老武對他說,要他做一個偽君子。現為什么要替自己取這個字?或者她察覺出來什么?但自己確實沒有謀反之意,所做的一切終為了自保。如果別人不侵犯,王畫絕對是人畜無害。
“哀家知道你學問始終是好的。可你知道為什么哀家讓九郡主下嫁給你?”
老武怎么臨死前,又將這個問題翻了出來?王畫頭痛地回答:“臣不知。”
其實這個問題問出后,所有人都集中了注意力。李裹兒擔心地看著這兩個人,李持盈也抬起了頭,蒼白色的臉上,有了一些希冀。
“其實一直以來,哀家對你的才華十分地賞識,也可惜你不是哀家的兒孫。但進了上陽宮后,你對哀家很孝順,特別這個故事,”武則天抬了抬手,指了旁邊那本《紅樓夢》,剛完稿不久。王畫心中正估猜著,是不是這本書吊著老武一絲求生的信念?但這本書結束了,再加上初四發生的事,李重俊生死不明,武三思被李重俊斬殺,她晚年后所安排的李武聯盟,朝堂平衡,到了這地步,基本宣布全部失敗了,還為唐朝以后繼續留下動亂的根本。所以失望之下,失去了求生的信念,導致了病情惡化的。
老武又說:“只是結局不大好,后面許多地方與前面有脫節的地方。”
“臣深感內疚。”
“不用,它只是一個故事,與你制作的那些器肯一樣,始終是小道。如果是其他人,或許只有以它謀生。但放你身上,小才大用了。協助皇上治理國家,才是你的本職。”
“臣銘記。”
“這里有一張免死鐵券,哀家記得皇上也賜給你一張鐵券,不過皇上似乎也忘記了此事。”
李顯臉上一紅,因為張柬之等人雖然他沒有處死,但已經流放到嶺南。后來聽到王畫說周利用將會追殺王畫,立即派了欽差下詔,讓周利用回來。不過嶺南遙遠,沿途無數大山險水,到現還沒有消息傳來。只傳出張柬之因為年老體弱,沒有到嶺南,就已經病死半道上。雖然不是因為李顯下旨斬殺,可也因為李顯下旨流放導致的。
主要榜文案已經被王畫翻案,五王是被冤枉的。
所以李顯聽到此事后,再次下旨,讓其他四王返回內陸擔任各州刺史,家屬也寬郝了。
“哀家知道你行事與常人兩樣,這個無妨,當年哀家希望你變成這樣的。但前提是你必須忠于皇室,忠于這個國家。”
“陛下,”王畫還是沒有改成太后:“臣會對大唐忠心耿耿的。”
但他將皇室與國家偷梁換柱改成了大唐。
老武也沒有聽出來,常人眼里,大唐就是代表著李室的江山,所以她登基后立即改國號為周。但王畫心中,大唐也好,隋朝也罷,它指的不是那一家的國家,而是指的是中國。
“那就好。因為你行事非常,有時候難免不會出現錯誤,這兩張鐵券合一起,相信無論什么人,都不會傷害你與你的家人的。”
“臣謝過陛下,”雖然王畫有些感謝,但對鐵券之事,甚是反感。別看鐵券是表示皇上的寵愛,但翻翻史書,得到鐵券的人與他的家屬,后橫死的機率有可能超過沒有得到的大臣的十倍。越得到這玩意兒,越是危險。特別是兩張鐵券合一起,讓王畫心中反而是十分不安。如果統治者產生反感,好,就是免死吧,可是活著也有許多活著的方法,同樣有許多活著的方法讓人生不如死。就象五王這一路南行,恐怕遭受了押送官員的無數凌侮,甚至家中女眷都有可能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欺凌。這種活法,不如一死算了。
武則天努了一下嘴,那個老太監拿出來一個鐵券。
王畫再次伏下,怎么著,也要表示感謝。
“那么哀家再說一說你與小郡主的親事。”
王畫與李裹兒臉上再一次失色,都以為武則天賞了鐵券,這是隆恩,挾這個隆恩,讓王畫與李持盈完婚。
但武則天沒有這個意思,她繼續說道:“因為小郡主是哀家的嫡系孫女,所以讓她下嫁給你,也可以說是讓你成為哀家的半個孫兒。可惜了。”
她下面沒有,但都明白她可惜了什么。本來是一樁好好的婚姻,但是王畫偏偏挑選高難度的,喜歡上了李裹兒。
“現哀家依然將你當作半個孫兒,你可否愿意?”
王畫愣了一下,因為不知道這個半個孫兒,是一個虛名,還是讓他繼續迎娶李持盈,做半個孫兒。他瞅了瞅李裹兒,看到她挺起來的肚子,猶豫了一下說:“臣愿意。”
以他與李裹兒的關系,半個孫兒也不為過。
但武則天將話鋒一轉,說:“哀家這一年來時常回想起這一生的所作所為,有些地方做對了,有些地方做錯了,所以吩咐皇兒為哀家樹立了一個無字石碑。不過哀家還是想聽一聽,你對哀家的評價。”
王畫再次猶豫了一下說:“陛下,一生是有功有過。第一個功勞就是打擊保守的門閥,西漢削藩,是皇室藩王粗于皇權,東漢之敗是后室數次控制皇帝,宦官亂政導致的,但也是門閥獨大,剝削百姓,其實皇室與國家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因此有了張角起義,造成東漢瓦解。所以陛下這一舉措對社會進步有良好的意義。”
說到這里,他嘆息一聲,現這一切讓老武全部重推翻過來了。
“第二個功勞是勸農桑,薄賦役,所以國家從高宗初年三百多萬戶增加到六百多萬戶。第三個貢獻就是穩定邊疆,特別是屯田政策。四是推動了文化的發展。五是用人不對門第,就象臣一樣,如果不是陛下,臣也不會脫穎而出。所以陛下執政期間隱隱有貞觀遺風。不過陛下也有許多做錯的地方。陛下執政時間,打擊了保守的門閥,也產生了許多興庶族,增加了競爭力與活力,可大多數貧困百姓卻沒有得到好處。所以土地吞并開始嚴重,逃戶增加。因為錯殺了許多名將,戰斗力減弱,所以數次出現敗役。導致士兵大量傷亡,兵源緊張,邊兵駐守邊疆時間延長,府兵制度開始破壞。還有信圖讖、崇佛教、建寺院、筑明堂、造天樞,浪費了國家許多金錢。對于張氏兄弟,人主富有四海,嬪動千百,陛下既為女王,所寵幸不過數人,并不奇懌,但不該讓張氏兄弟參與政事。還有蛇一頭可行,兩頭為怪,既立太子,又扶助武氏宗室,所以也為初四兵變留下了禍根。后就是信用酷吏,殺害了許多無辜的宗室弟子與文武百官,管有許多人該殺,但有些人罪不當死,這些人是國家的棟梁之材。所以邊關少勇將,朝中少能臣,所幸陛下不惜一格用人才,提撥了許多人才,才將這一錯失彌補,沒有造成多大的危害。”
“你的評價倒也很中肯,但哀家不明白國老對哀家是何意,為什么他臨去前,要推薦張柬之?”
如果不是狄仁杰推薦了張柬之,張柬之也不可能擔任宰相,或者能避去神龍政變之禍。不過這只是一個原因,幕后主要還是李旦與太平公主推動的,張柬之只是一個放臺面上的人物。當然當著李旦的面,王畫不好說出來,他從容答道:“陛下,當初太宗因為魏征推薦候君集與杜正倫,幾乎掘去魏征之墓。但東征高麗回來后何言?”
武則天聽了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是對是非,只有后人來評價了。但你既許諾哀家,作哀家半孫,因此哀家有一事相求。”
“臣不敢,請陛下吩咐。”王畫說這句話時,心里特虛。
“哀家這一去,皇兒他們自當有事,恐難為哀家個大孝。這是哀家一大憾事。”
李顯與李旦默不吭聲,不是自當有事,而是不會情愿為武則天守孝,也許會守,但頂多守一個七七小孝,那已經孝順得不行了。大孝,可能嗎?那是整整三年。
武則天繼續對王畫說道:“因此哀家想你為哀家守個大孝。”
王畫聽了臉上都快流出汗水來,這真是古怪的要求,你雖然殺了不少子女,可也有許多子女活世上,為什么讓我這個外人為你守滿三年大孝。當然,如果是其他還好辦一點,比如祭日禁葷腥,清明冬至去掃掃墓的什么。以老武對自己的恩情,也不算過份的要求。主要是這三年之間,王畫不能成親。眼看武崇訓死了,與李裹兒還是李持盈這道障礙,但操作變得不是那么困難了。可這一答應下來,三年過后,又是什么變化?
王畫沉默著不說話。
武則天忽然憤怒地說:“難道你不愿意嗎?”
喝完后,臉上飛起一道道紅云,這是不好現象,真的快要不行了。
連李顯也說道:“王侍郎,就答應朕的母后吧,以后朕會對你補償。”
武則天不顧李顯的話,緩了一口氣又說道:“王畫,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幸福,是大唐的將來。難道你想諱旨嗎?”
王畫都快暈死了,我為你守不守孝,與唐朝將來有什么關系?但老武連諱旨都搬了出來,他只好跪下說:“臣授旨。”
“那哀家就放心了,”王畫也不知道她放心什么,但似乎真放心了,說完這一句,她臉上洋溢著一片笑容,眼睛也合上了。
老武終于走了,李顯等人伏下大號,但王畫看到他們皆是雷聲大,雨點小,哭聲凄厲無比,可沒有看到多少淚花兒。本來老武一走,王畫也會感到傷心的,可現腦子里渾沌一片。
老武將他喊來,肯定不是讓他談她過去是非的,也不會談狄仁杰推薦張柬之對錯的,不會為僅為自己賜一個字。如果那樣,隨便派人傳達一下口旨,自己敢不受?況且這個字也很好,高朗,高郎令終,十分地吉祥。因此主要前來就是讓自己守這個大孝的。而且守大孝還關系到唐朝的國運?
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讓他郁悶地是,老武說完就撒手西塵,想問都沒有辦法問。
正這時候,李旦他耳邊低喝道:“母后讓你守大孝,她仙逝,你都不哭一下嗎?”
這是正事,王畫只好與李顯他們一樣,號淘大哭,不過與他們彼此彼此,皆是雷聲大,雨點小,而且王畫雨點特小,擠了半天,也沒有擠出一滴眼淚。這時候他想的一件事,就是早知道這一天,不如讓手下到南美洲找到辣椒,現用辣椒水抹眼皮上。
號了大半天,李顯想起來正事,立即傳百官到上陽宮來,商量武則天的葬禮,特別是太常寺與禮部的大小官員,要一起到來。
一會兒各個官員陸續地走了過來,本來按照武則天的旨意,要與李治合乾陵。
但這時候給事中嚴善思上疏說:“乾陵以石為門,鐵鎖其縫,今啟其門,必須重開鑿。神明之道,體量幽玄,況今合葬,動眾加功,恐多驚動先后地下之靈。況且合葬不是古禮,漢朝時皇后也沒有與皇上合葬。只是到了魏晉,古禮傾廢,才有合葬之事。望陛下于乾陵之旁,擇一吉地為陵。若神道有知,幽途自當通會。若其無知,合之何益?”
實際上就是不想武則天與李治合葬一起,認為武則天的作為不配。
不過李顯依然不從。
一片紛亂中,王畫走出寢殿,李裹兒又跟了過來,有些惱怒地問:“二郎,為什么你要答應?”
王畫一攤手說:“你想一想上皇對我的恩情,她都用旨來逼我了,我不答應能成嗎?但裹兒,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大不了再等三年,況且現你我只差一個大義,與夫妻有可區別。”
李裹兒還是不樂意。
這要慢慢開導,因此王畫又說道:“裹兒,這里不好說,明天你回家,我慢慢對你說。”
他故意用了回家這一個詞。
李裹兒才稍稍色霽,但王畫還逐磨著老武的想法。這時候殿外面的冷風一吹,他頭腦也開始清楚起來,仔細回想,忽視身上流出汗來,心里想到,幸好自己為了老武開心,寫了一本《紅樓夢》,才讓老武臨死前,放了自己一馬。
他心里默嘆道:老武啊老武,不愧為古今往來,唯一的女皇帝,這份智慧,縱然自己,或者朱仝,都只能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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